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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以后更冷了。雨落个不休,仿佛是要把云端的积水全部倾倒下来,直至淹没整座城市。
下雨的夜晚总是显得特别漫长。水手们聚集在港区的酒馆旅店内消磨光阴、传递谣言,也酝酿着密谋。
“劫货?”
灰手套警惕地眯起眼睛。头顶那盏昏暗的吊灯还在燃烧,只是到了晚上这微弱的光亮更显得不够用。“你肯定是疯了。”他在港区摸爬滚打了十年,不说身经百战,却也见识过风浪无数,少年的提议让他嗅到了浓烈的危险的味道。“东印度公司的货!你就算劫出来,能弄到哪里去?谁敢帮你脱手?”
“不需要脱手。”坐在对面的金发少年淡淡地说。他孤身一人前来,更让人捉摸不透这究竟是什么路数。
“你知道这活计没人敢接。”
“所以我来找你。”威廉说,“‘灰手套’每天都是不同的人。没人知道是谁干了这一票。”
灰手套舔舔嘴唇,死死盯着少年脸上的神情:“你打算出多少?”
“这一次我不会给钱。”
“神经病!”灰手套一摔椅子,站起来就走。“趁我没把你捆起来扔出去,带着你的疯狂提议赶紧滚吧!”
“你拒绝这个提议,我赞成。”威廉没有起身的意思,他轻晃着手里的杯子,低头看那一圈圈泛起的小小涟漪。“因为它还不够疯狂。”
灰手套蓦地顿住脚步。他听到少年平静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实际上,我的提议是——一把火烧掉整个仓库。”
“你是个彻头彻尾的赌徒。”灰手套缓慢地转身面对威廉,一字一字咬牙道,“就凭这个提议,我能把你绑到东印度公司卖个好价钱。”
威廉不理会他的威胁,继续把玩手里的水杯。“没人点得清楚究竟少了什么——东西是不会说话的,化成灰的更不会。海军部不会追查此事,我保证。”他抬眸看了一眼灰手套,目光里带着点挑衅。“钟表、羊毛都是易燃品,也不是什么高门槛的东西;风声过后悄无声息地卖掉,立刻就能进账一大笔。至于枪炮火器——我听说港区最近新兴起一个叫‘红鸟罗宾’的帮派……他们很不安分,到处抢生意。”威廉冲灰手套眨眨眼睛,“要让刺头听话,火枪可比棍棒斧头管用。”
灰手套阴着脸走近了,他双手按在椅背上,俯身笼罩着少年。两人的鼻头几乎要碰到一起。他沉声道:“我的兄弟们会把我架起来扔到火上烧死。”
威廉面不改色,依然保持着从容淡雅的贵族做派。他礼貌地微笑:“如果你的兄弟们知道你让他们失去发大财、永远统治普利茅斯港的机会,才真的要把你架起来扔到火上烧死。”
“疯子。”
灰手套撤去双手,转身狠狠踹向刚才被摔倒在地的椅子。
金发少年满意地眯起眼睛,向他的背影优雅举杯。
灯影摇晃,伴着窸窣的雨声融进夜色。
“你只有一个钟的时间。一个钟头以后我们就点火,一分钟都不多等。”
巡逻队的哨声吹响三次,灰手套总算带着他的水手们姗姗来到。他再三揣度,始终未能从威廉身上看出一丝犹疑。“听着,我不管你们诺曼家——或者海军部——跟他们有什么梁子,我们不参合。你自己的事别指望我们搭手帮忙,我们只要货。”
威廉点头默认。他拉紧斗篷藏住面容,侧身从水手们撬开的仓库缝隙中挤进去。
外界的雨水冲刷声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寂静的空气中只悬浮着缓慢流动的冷风。
那心跳一般的扑通低响还在。威廉凭着记忆中的路线径直穿越整个仓库,去往那最深、最隐秘处。
与白天相比,这声音跳动得更快了。不止一个,而是像夏夜的蛙声般连绵成片,数不清究竟有多少。
威廉不敢放松警惕,强忍内心的反感与厌恶,紧贴着货箱砌成的缓行。他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恍然间一道漆黑的人影似乎在前方一闪而过,威廉猛地驻足。他屏息努力压制住瞬间加速的心跳,贴靠着货箱堆静立不前。过了很久也不再有动静传来,威廉心思稍定,为自己的疑神疑鬼叹了口气。
他继续摸索着深入,借幽微的光亮找到了隐蔽在货仓最里间的那扇暗门。说是暗门,其实更像通风暗窗。若非借助层层垒叠的木箱,以常人身高绝不可能攀上那么高的地方。
威廉从怀里抽出一条绢布领巾裹紧口鼻,顺着箱子搭成的台阶翻入暗窗。他在风道内匍匐向前,湿冷的海风送来窃窃人语。
“很好……他的体征一直很平稳……证明对药物的耐受性已经建立起来了……”
“我看过他之前写的病理日记……难以置信……对自己身体变化的记录非常精确……”
“这种药物……非常接近了……贤者之石……那小子不肯公布配方……要是利弗尔还活着……我们进展会更快……”
“没办法让他松口吗?……董事会催得很紧……陛下……”
“……阿尔方斯对他过于纵容……”
“荒唐……要是让他们知道……”
浪潮声与船舶进港的鸣钟让威廉难以听清这些对话。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总算找到一处透光的缝隙。
一墙之隔是四面密闭的隔绝暗室,中间部分竖立着两个巨大的炼金烧炉,周围几张大桌上摆满辅助提纯实验的器材;另一侧墙壁上挂着长斧和宽刃剑,看来这个实验室是用军械库临时改装而成。几个身披黑衣的炼金术士围绕着安置在角落的一处卧榻争论不止。威廉很难看清榻上之人的面容,但根据刚才听到的信息推测,此人极有可能就是安妮的爸爸,身染瘟疫的药剂师克拉克。
他一边寻找能够容自己通过的空隙,一边留心暗室内发生的一切。其中一名黑衣人若有似无地抬头向这边看了一眼,锃亮的银喙鸟面具清楚地呈现在烛火微光中。
暗室铁门忽然打开,几个身着东印度公司制服的巡保走进来,当先一人手里拎着个挣扎踢蹬的小男孩。黑衣的炼金术士们似乎也吃了一惊,停下手里的工作看着他们。
“爸爸!”
那孩子的哭叫声让威廉心头一沉。他扑到缝隙边贴近细看,果然——是穿着男孩衣装的安妮。不知道她是用什么方法绕过了玛丽娜·泰斯的看顾,执着地追寻到这里。
“这小子怎么处理?”威廉听到巡保头子没好气地问。他尽力控制已经紧张得颤抖的双手,一点点掏开填塞缝隙的灰渣,为自己挖掘通过的空间。石片刺入指缝、血水混合着沙土,威廉却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痛。他一刻不敢停,心底有个焦急的声音在催促——快!快啊!
“不能放走。”为首的炼金术士摇头,“他跟了一路,如果再带别的人过来……”
巡保头子四下环顾,把手一摊:“——总不能在这儿吧?”他耸了耸肩补充道,“现在外面也是忙着装卸货的时候,不好找地儿处理。”
几个炼金术士交头接耳一阵,迅速达成一致。“先绑起来放这儿,你们晚点再过来带出去料理干净。”
“什么事——”巡保头子显然对匆匆赶来的手下颇为不满,但他很快语调一转,“什么!?”
“有什么变故?”炼金术士们显然也很迷惑,但依然保持着警惕。或许是同伴被谋杀让他们如今草木皆兵。
“他娘的,隔壁仓库那边有水手打架闹事。这群王八蛋乱丢酒瓶子,结果把库房点着了!”
该死,这些畜生!威廉在心中咒骂。灰手套他们提前动手了。火势一旦蔓延,这间暗室很快就会变成一间巨大的烤炉。
他奋力挤过刚刚挖开的空隙,趁所有人跑出去查看状况,俯身藏在一排配置好的实验药水架后。安妮已经被捆紧丢在墙角,可怜的克拉克先生也躺在榻上人事不省。
威廉在脑海中快速整理了一个营救计划。他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割断安妮身上的绳子将她送入风道;再折返回去扛起克拉克先生,由安妮接应一起带他离开。
但愿一切都来得及。他小声祈祷着,借助各种实验台的掩护不断靠近安妮。安妮也看到了他,刹那的惊讶过后,她立刻会意向威廉来的方向小心挪动。
“我先送你上去,听话。”威廉拔出随身携带的短刀割断麻绳,拉起安妮向木架后退去,一边小声嘱咐。“等会儿我把你爸爸带过来,你帮忙跟我一起把他弄上去。”
“你们——来人!”
两个原本跑出去的炼金术士突然折回来,正好撞见威廉带着安妮离开。其中一人高声呼叫,试图唤回更多同伙。
绝不能让他再这么喊下去。“安妮快走!”威廉一咬牙,反握短刀迎面冲出,心里已经做好准备要不计一切代价拖住他们。
一声玻璃的脆响,灰色浓烟霎时充斥整个房间。
威廉吃了一惊,对面的炼金术士竟然也是一惊。他顾不得多想,抓紧机会反手用刀柄狠狠敲在那人头上,干脆利落地将他打倒。
还有一个!威廉持刀四顾,绷紧身体随时准备扑出去。他看不清周围的环境,但料想对方也同样视野模糊。离奇的是那人既未喊叫,也未发起进攻。
烟尘稍淡,一道身披黑袍的人影如鬼魂般显现。威廉摸不清他的意图,保持蓄势待发的姿势与他对峙。
那人隔着面具与他对视了短短一瞬,旋即转身离开。
眼见那身影即将重新没入烟雾,威廉心中忽然仿佛一道电光闪过。他踏前一步追出,疾声低呼:“艾萨克——!?”
黑色的身影滞了一滞。他没回头,更没有回应,反而加快脚步离开。
威廉一瞬间想要追上去问个清楚,但心底另一个克制的声音又在告诉他现在必须做更重要的事。
没错,做更重要的事。他收住踏出的脚步,折身返回卧榻边扛起克拉克先生,向木架的方向蹒跚行去。烟雾依然在干扰视线,但也能为他们提供隐蔽身形的机会。
“安妮?……安妮?”威廉小声呼唤女孩的名字,期望能通过她回应的声音判断风道的方向。可是他期待的回应并没有来。
“安——!”他再度出声时,肚子上忽然挨了一拳。紧接着胸口、小腿、面颊,雨点般的拳脚从迷雾中探出来,精准地落在他身上。一记膝击让威廉失去重心倒地,克拉克先生也随即从手上松脱。
他摸索着想要找到克拉克先生,却给人一脚踩住手掌。“兔崽子,你可给我们找了个大麻烦!”巡保头子冷冰冰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威廉试图抬头看清他的脸,但紧接着又是一脚踏上脸颊。
温热的血顺着鼻腔倒灌进嘴里,呛得他大声咳嗽。全身上下都有裂开的伤口,背后挨过鞭刑的旧伤也一并发作,剧痛仿佛要将他撕裂。威廉感觉自己的呼吸要接不上了,他最后一个念头是找他的刀。
母亲的轻声哼唱似乎再度萦绕耳际。他第一次如此抗拒陷入白色的安逸的沈眠。
懦弱的男孩……
玻璃罐子里装着滚滚先生的尸体……
不……
拔出心中的利剑……
对……利剑。可是他的剑……在哪里?
为了保护那些在乎他、他也在乎的人,他需要一把剑……
一把真正的剑。能给他力量、帮助他守护朋友的剑——
不要睡过去!他感受到了火,大火。仓库烧起的大火已经逼近这里,如果睡过去,真的就全完了。不能睡!
威廉梗起脖子,双手撑着地面试图站起来。马上就有两个人左右扑上来按倒他,在他肩头狠狠补了几拳。威廉不放弃,他扭动身体挣脱出来,还要再起身。他猛地发力,跌跌撞撞走了几步,立刻又被旁边的人扭翻。
“放开!放开我!”威廉龇着带血的牙齿,喉咙里发出野兽一般的咆哮。他身上压着好几个成年男人,只有一只手伸出来用力拍打着地面。“放手!”他抹了把脸,满手鲜红,忽然意识到自己一定满脸是血。
巡保们惊讶于这个少年身上忽然爆发出的力量,他只留一条胳膊在外面还在拖着他们匍匐前进。他们有种错觉,仿佛自己按住的是一只被逼上末路的野兽。
有人突然捂着手高声痛呼——威廉抓住空隙转头咬在他手背上,留下了深深的血痕。巡保们阵势一乱,困兽犹斗的少年趁势甩开他们,扑向暗室一侧挂满武器的墙壁。
威廉头昏眼花,失血和耳鸣令他连身体平衡都难以维持。但他被意念支使着坚持不倒下,双手在墙壁上摸索。
然后他握住了剑。
那是一把双刃长剑,几乎有他半个身体长。凭借他如今的状态,无论如何也难以将其挥动。
纵使如此,威廉依然像垂溺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将它攥紧。
“你们这些、这些混账!你们过来啊!”他几乎是拄着那把剑声嘶力竭地呐喊。
少年站在自己的一滩血里摇摇欲坠,又倔强地不肯松手倒地。他试图挥舞手里的剑,却因力竭只能在身前划出一个小小的扇面。
十字架不能救赎的,要用剑来守护。
他如今执剑在手,无论如何也要保护那些他在乎的人。
“我绝不让你们伤害她!”
炙热的火浪从仓库一侧平推而来,暗室内连续几声巨响,轰隆声几乎要震裂耳膜。
强劲的冲击波将威廉击飞,正好从敞开的铁门一侧推出房间,飞尘碎石劈头盖脸砸在他身上。
不……不能睡……
不能再当懦弱的男孩……
他抱着剑,想动弹身体,可四肢百骸仿佛都已停止运转。
那个鬼魂般飘忽的黑衣人影又来了。他站在威廉面前,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最后他半跪下来,伸手去拿他怀里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