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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波十数日,直到回了家,兄长在身边守着,韩悯才稍稍安下心来,缩在榻上睡了一上午。
醒来时,正是午后。
他揉了揉眼睛,抱着被子坐起来。
屏风隔着,韩识在外边。
韩识跪在书案前,正提笔写着什么东西,他写得仔细,一笔一划慢慢地描。
韩悯掀开被子,正要下榻。
韩识听见动静,转头看去:“起来了?”
“嗯。”
韩悯从床头拿了衣裳披上,一边系衣带,一边走出去。
他凑到韩识身边,看了一眼:“兄长在写什么?”
韩悯定睛一看:“诶?”
系统有剧透的功能,韩家要被抄家的前一段时间,系统便告诉他,韩家可能要出事。
只是那时系统说得不明不白,韩悯便做了两手准备。
一是让家里人都小心些,看能不能避开这场祸事。
二是他自个儿暗中存钱,想着如果实在是不行,就带着家里人往南边跑,渡海去琉球岛。
后来自然是没能避开这件事,也没走成,就在桐州安置下来。
他自个儿存了些钱,但也不能坐吃山空。
他是罪臣出身,旁的人不敢用他。
所幸他的字好看,是韩爷爷亲自盯着他练了十来年的,所以在桐州这两年,他就出去帮人代写书信,也抄些书卷,挣点小钱。
他临走时接了个抄书的活儿,只是去了一趟柳州,就耽搁下来。
韩识现在抄的,就是那本书。
大约是想着韩悯辛苦,所以帮他抄两张。
韩悯道:“兄长放着吧,等会儿我来抄。”
韩识放下笔:“你的字也太难仿了。”
“兄长是拿惯了刀剑的嘛……”
韩悯反应过来,没再说下去,悄悄地觑了一眼兄长的脸色。
韩识浑然不觉,只道:“早知今日,小时候爷爷盯着我们练字,我就不应该跑出去玩儿。不过还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
他放下笔,拿起收在最底下的一沓纸张。
韩悯脸色一变,那东西他明明放在最下边的,怎么被……
韩识将东西放在案上。
那是一叠书稿,最上边几个大字,应当是书名——
《圣上与御史的二三事》
当然不是真事,大齐真正的皇帝都四五十岁了。
故事都是韩悯自己想的。
至于写的内容,从书名上也看得出来。
韩识道:“前几日想帮你抄抄书,结果从你的书案上翻出这个来,这是什么?”
韩悯摸了摸鼻尖,心虚地挪开目光:“这是……”
“我就说,你单给人抄书,银钱的数目也对不上。”
韩悯小声辩道:“这才是第一本。”
韩识抬头:“嗯?”
韩悯愈发低了声音:“从前只帮人续了两年的话本,这是我自个儿写的第一本。”
韩识笑出声:“你还是多年熬过来的?”
“那当然了。”
韩识再笑了笑,把书稿放回去:“罢了,写就写罢,也没有别的法子。就是别让爷爷知道。”
韩悯点头,拿起案上的书卷,把书稿遮挡住:“我知道。”
韩识又问:“诶,书里那个温御史,是不是你比照着温言写的?”
韩悯抬头:“你怎么知道?”
“你傻啊,你给人家在话本子里也姓温,咱们认识的姓温的就他一个。”
“哦,是吗?那就改姓‘寒’好了。”
韩识皱眉:“本子里那个圣上,又是比照着谁写的?”
韩悯理直气壮:“定王爷啊。”
“你刚刚让改姓‘韩’?韩悯,你……”
“哥,文艺创作和现实生活不能一一对应。而且我是说天对地,山对水,温对寒那个‘寒’!”
“是吗?”
“是啊。”
“行,你心里有数就行,别叫爷爷知道。”
“嗯。”
韩识看着他整理书案,认认真真地把书稿藏好,最后对他道:“给你留了饭菜,在厨房灶上热着,快去吃吧。”
他伸出手,牵起弟弟的手。
拿惯了刀剑的手,虎口掌心都有一层薄茧。
“怎么了?”
韩识摇摇头,只觉得心口一阵难受。
韩悯反握了握他的手,笑着道:“不要紧,我还挺喜欢写话本子的。”
韩识松开他的手,催他去吃饭,亲眼看着他出了房门,才叹了一声。
他拿起倚在墙边的拐杖,用拐杖头将不远处的木轮椅勾过来,随后撑着拐杖,费力地站起来,跌坐在轮椅上,长舒了一口气。
很简单的动作,韩识做来,却连鼻尖上都冒了汗。
厨房的灶洞里还有余火,热着锅里的饭菜。
韩悯洗漱之后,就在厨房里端着碗吃饭。
元娘子正好买了菜回来。
“儿啊,起来啦?”
“嗯。”
元娘子放下菜篮子:“你等会儿,娘给你煎个鸡蛋。”
韩悯连忙道:“不用了,不用了,我吃饱了。”
“很快的。你在外边这么久,看着都饿瘦了。”
韩悯小声抱怨:“定王爷又不会不给我吃的。”
元娘子已经挽好衣袖,从篮子里拿了一个鸡蛋。
“要不要?”
“要,不要流心的,要焦一点。”
元娘子便笑。
韩悯往嘴里扒了一口饭,想了想,道:“娘,我哥……”
“怎么了?你哥欺负你了?”
“没有,是我哥的腿……”
思及此处,元娘子也有些难过。
默了默,却故作轻松道:“这有什么?娘养着他就是了,他小时候就是这么养过来的。”
“我是说,如果能回永安城就好了。桐州城里的大夫看不好,宫里的梁老太医说不准能行。”
“是啊,梁老太医或许能行。”
元娘子用锅铲将鸡蛋翻了一面。
她叹了一声,问:“娘知道你这趟去柳州,一是为了报定王从前对我们家的恩,一是为了柳州百姓。娘问你一件事,你也别说娘势利,你这趟去,定王对我们家怎么说?”
“定王爷让我放心。”
“那就是会平反的?”
“应该是。”
元娘子松了口气:“那就好。”
韩悯道:“我想着,梁老太医今年也近六十了,再过两年就要告老还乡了。我们家平反,大约也在这两年,等洗脱罪臣的身份,我就去考科举,大约能混个知县主簿一类……”
元娘子用锅铲铲起煎蛋,将煎蛋拨到韩悯碗里:“来,小心烫。”
韩悯继续道:“梁老太医祖籍在杨州,到时我就去杨州,梁老太医也是看着我和我哥长大的,我求求他,他肯定不会不管我哥。”
他这样说,元娘子心中也有了些盼头,面上却不显。她只怕若是这事儿办不成,韩悯日后要难过。
所以她只笑着说:“还远着呢,你就想这些。”
韩悯小声说:“我还想把爷爷被抄走的那几箱书稿都找回来呢。”
提到这个,元娘子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就为了那几箱书稿,你都下了一回大狱了,你还惦记着。”
韩悯辩道:“娘,我那时下狱不是因为书稿,圣上原本就怨恨我们家。有没有那东西,我一样要去牢里走一遭……”
元娘子摆摆手,懒得听他说,冷声道:“快吃。”
韩悯吹了吹才出锅的煎蛋,咬了一口。
只听元娘子道:“你要给你哥治腿,娘没意见。但书稿那东西是死物,别说是几箱书稿,就是几十箱,几百箱,也比不上你和你哥。你爷爷也是这样想的。”
“我知道。”
但那些书稿是韩爷爷积攒了半辈子的东西,韩悯从小就看着爷爷写了东西往里边放。
作为文人,韩悯实在是心疼。
吃过午饭,韩悯回了房。
把外出带回来的包袱整理整理。
他的东西不多,不过是几件换洗的衣裳,还有文人随身带着的笔橐,里边装着笔墨。
整理到最后,韩悯这才发现,包袱的最下边,整整齐齐地压着三张银票和一张地契。
不知道傅询什么时候放进来的。
这下韩悯再还不回去了。
他站起身,走到角落里。
他房里有一面墙的书架,上边摆满了书卷,都是从前韩爷爷的藏书。还有的放不下,都堆在一起。
韩悯搬开角落里的书卷,从里边拿出一个木匣子。
木匣里是两块银锭与几串铜钱。
这是韩悯在韩家出事之前攒的钱,原本有满满一匣子,两年下来,只剩下这些了。
他将银票与地契放在匣子最底下。
系统问:“你不打算用啊?”
韩悯思忖道:“等急用的时候再用吧。至于地契,现在是冬日,搬来搬去的太麻烦,等过了年再说。”
系统又说:“说真的,我觉得定王现在对你挺好的。”
韩悯合上木匣:“我也觉得。”
“那你怎么觉得,你只能考科举、做个知县主簿?”
“在朝中做官,要么是世家子弟,要么是科举入仕,进士大多从知县主簿做起。”
“你大胆想象一下,说不准定王直接让你做官儿呢?”
“我觉得不太行。”
“为什么?”
“你不懂。”
韩悯将木匣藏好,站起来,坐到案前,用左手研墨,准备开始抄书。
他撑着头:“统啊,你知道温言温公子为什么要跟着定王到处跑吗?”
“他是定王的幕僚呗。”
“他为什么要做定王的幕僚?”
“那我怎么知道?”
“因为文渊侯府的爵位到他这一辈,朝廷就要收回去了,他为了保住爵位,在太子过世之后,早早地就择定傅询。文渊侯府的公子尚且如此,我怎么能直接做官?”
墨研得差不多了,韩悯放下墨锭,提笔沾墨。
韩悯想了想,对系统说:“说起来都怪你。”
系统不服:“这怎么就怪我了?”
“还不是你只跟我说‘定王会做皇帝’,又不说谁才是定王,害得我前期没把握好机会,没把傅询的好感弄起来。”
“分明是你自己认不出来……”
“谁认得出来啊?他小时候又是个小胖子,十来个皇子里,我左看右看,单没看出他有帝王之相。谁知道他长(zhang)长(chang)之后……长高之后就变了?”
“你就算没认出来,那也别跟他打架啊。”
“他也打我了!而且那时候明明是他找打,他非说……”
韩悯气鼓鼓地往桌上一趴。
那时傅询说了什么?
七岁的小胖子傅询戳戳他的肩,说:“我是三皇子,你是哪家的?从前怎么没见过你?这样吧,你喊我一声‘三哥哥’,以后你就是我小弟了。”
韩悯眨巴眨巴眼睛:“我不要。”
韩悯不肯,傅询又非要收他做小弟。
结果他二人就打起来了,从假山上滚下去,韩悯摔断了手,傅询摔断了腿,宫里的梁老太医还把他们放在一间房里治伤。
足养了四个月,他二人最后也没和好。
也是这一架,拉开两个人从皇宫到学宫,长达数年的斗争序幕。
因此,在韩悯的记忆里,他和傅询的关系不怎么好。小时候吵吵闹闹的,吵得厉害还会动手,时常要人来劝架。
长大之后,两人都学会收敛。特别是傅询,他变得喜怒不形于色。
表面功夫都做足了,他两人的关系,在明面上,才稍微缓和一些。
韩悯现在就是后悔,十分后悔。
“要是那时候答应他就好了,喊一声‘三哥哥’也不难啊,我当时怎么就不喊呢?还跟他打架。”
系统喊道:“你冷静一点,吾辈文人当自强!”
韩悯倒在地上,死鱼似的扭扭身子,挣扎了一下,虚弱道:“我不想努力了,我现在喊傅询三百句‘三哥哥’,他还能收我做小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