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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奶奶的粮仓门没锁,爷爷突然说,“大姑娘,咱们玩面人儿!”爷爷和我一拍即合。
爷爷去厨房搜找工具,我负责去搬运面粉。我嗖嗖的来来回回,在奶奶的大灰肚子缸里抓了好几把。尽管我小心翼翼,面粉还是有些撒了出来。
爷爷在院子里笑着说,“你这要去打仗,行踪就完全暴露给敌人了。战友也要被你牵连。”
我怎么能让爷爷受牵连呢,我赶快找来奶奶的小笤帚要扫干净。
爷爷慌忙喊,“错啦错啦,那是(si)老婆子扫炕的。”他一着急,手伸出了盆外,面粉噗嗖嗖的下起雪来。
他指着门上挂的一颗大的让我用。但大笤帚太重了,面粉太小了,我划来划去,怎么都弄不干净。
爷爷一边和面一边看着还在和地上面粉做斗争的我说,“你脚(jue)踩踩,踩踩就跟土一样的颜色(sei)了。”
爷爷又说,“不怕不怕,面粉是干净的,鞋(hai)踏不脏。”
我便在地上踩呀踩,果然一会儿全都不见了。我们玩完后,爷爷又把面缸周围收拾干净,把大地色的面粉渣子埋进了花园里。
等奶奶回来,我们早就收拾妥当,她什么都没有发现。奶奶不知道从哪里带回来一大盆黄搅团。我们玩饿了,便开开心心的大口吃着,爷爷冲我竖起大拇指。他得意的说,“打仗的时候不能光冲啊冲,也要学会打掩护!”
等到第二天晚饭的时候,奶奶突然说,“你爷爷昨儿个给你做啥(sa)好吃的了,没吃饱还要吃我(er)那么多搅团?”
我支支吾吾,“嗯嗯啊啊”爷爷做的面老虎跳来跳去。但我也不能不好好说。奶奶问你,就必须启用消防员模式。奶奶的问题就是点燃了的连环鞭炮,若不及时灭掉是要烧眉毛的,甚至在某年某月还要冷不丁得爆几声。
做啥了呢,这可难道我了。因为爷爷压根儿就和做饭沾不上边,最多就是奶奶厨房里烧火的。
烧火的拱起两手,开口道“这回大小姐。”
“啊,呸!有那命也想不了那福,比不了然姥姥。”奶奶转而笑盈盈的问我,“呦,你爷爷给你做啥(sa)好吃的还(ha)不让婆知道了。”
“快,吃饭吃饭,哎呀,你看着老佛爷做的这么香喷喷的麻食子不吃就凉喽。”爷爷对我说,“吃完饭再说也来得及嘛!”
“吃吃吃,就怕你吃了上顿没下顿,我(er)的面缸都空了!”奶奶把一盘凉拌豆角移开。
“不就做个面人嘛,能用得着多大点面。”
奶奶喝斥我道,“这败家的小祖宗哦。啊哒有这样糟蹋粮食的!”
我把头深深的埋了下去。
奶奶压低了声音,“要搁几年前,你爷爷还能干得动,我(er)也就不说撒。现在我俩老得一把骨头了,然这嫌倭嫌,吃了上顿没下顿。比不了然你姥姥,都在跟前伺候着。你还这么糟蹋!”
我哭着说“我让—让—让—我爸爸赔你嘛!”她花了好大力气才吐出来那个‘让’,吐出来,又再三确定了两遍。但还是觉得刚才她好像说大话了,就像她对楠楠说我让你弟弟给你买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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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前看到奶奶从爸爸钱包里掏出好多红红绿绿的钱来拿走了。她也去拿了一个,是脏脏的泥土一样的颜色,她有点不喜欢。上面两个脸也没见过,没见过的总觉得不好看,更何况那两个奇怪的脸还侧着。她真想让那两个脸扳正了看清楚一下。钱的反面则像奶奶房间纸糊的顶篷,奶奶房间的要更好看些。她不知道要用一个钱来干什么,她还没看到奶奶用钱来做什么了。她捏着那个钱脏脏的一个角,让反面冲着她,她去找奶奶换一个新的。但是爸爸说要把那个钱贴在她额头上以儆效尤。妈妈说等她先拿去洗洗再贴。爸爸等不来妈妈就用发带把她绑在院子里的苹果树下。苹果树很矮,本来挂着一个秋千,也被爸爸拆了。白色的发带,一头连着她的手腕,一头连着苹果树枝。爸爸都没有擦干净树枝,她的发带都被弄脏了。爸爸的传呼机嘀嘀嘀嘀,爸爸说他去找妈妈要洗衣粉洗干净。
她将会站在苹果树下等。她将要等好久,等到棉花糖一样薄薄的月亮都出来了,等到太阳也不见了,等到星星都连成一片。她爸爸才终于回来。她爸爸会说,“你怎么还在这儿站着?”
她将会诧异的望着她爸爸。
她爸爸终于回来了,她脚下的隐形的钉子终于消失了。爷爷终于可以把她抱走了。她将会哭着问爷爷,“爸爸找妈妈要到洗衣粉了吗?”
爷爷将会说,“爷爷明天给你换个花皮筋吧!”
她沉默了,“爷爷,你还是给我换个爸爸吧?!”
过了好久,爷爷才说,“那可得先把爷爷换了。”
而这一切,她将会立刻忘记,直到很多年后的一天,茶余饭后,被她爸爸漫不经心的提起。提起了,她还是无法想起来。
记忆总是想尽办法保护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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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呦呦呦,你问问你爸爸,他自己得那份还清了吗?他这会子人在北京,他还给谁(sei)了?”奶奶每次这样说,我都很惊恐,好像我跟爸爸是同谋。
爷爷鼻子一哼,“嗯——娃不是给着钱么。”
奶奶反问道,“钱能把面粉垫到屋里啊。反正你不嫌沉你就垫吧。又不是我(er)垫。”
我止住了眼泪,也学着堂哥,诺诺得说,“奶奶,我造个大机器人给你垫吧!”堂哥是奶奶的心头宝,就像鹏表弟是姥姥的心头宝。也许一点也不像。奶奶从来不骂堂哥。姥姥都打过鹏表弟。不管像不像,都只剩下我和鲲表哥。
奶奶噗嗤笑了。爷爷也笑了,冲我竖个大拇指。我脸上的笑,从两个嘴角开始,起初它们两个只是小心翼翼的探一下,你探一下,我探一下,渐渐的越来越放肆,各自托起了各自那边的脸颊,最终眼睛也弯了,它整个身子都跑了出来。
还没等我笑好,奶奶已经不笑了。
奶奶本是地主家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独苗苗却被临时嫁给了个外姓人。媒妁之约的窦家少爷却被厨房的烧火丫头骗了去。爷爷咕哝说那咋能是烧火丫头呢那是他们干妹妹。奶奶白他一眼,继续诉说,自己生个儿子还要被烧火丫头的女儿拐跑了。搁谁谁不气?!所以,奶奶怨恨是有道理的,她想,奶奶难道不很可怜么。姥姥是由俭入奢,奶奶是由奢入俭。大人们都说由俭入奢易,奶奶是由奢入俭难。
可奶奶也没有全部都由奢入俭啊!奶奶全部的工作就只有做饭,只是在厚厚的木头案板上做饭,连洗菜摘菜都不用干;姥爷除了给人看病,剩下的工作就只有在桌子上吃饭,连碗筷都是姥姥摆好。奶奶是由奢入俭了生活,可她却延续了在爷爷老丈人家时那份最奢侈的宠爱。姥姥是由俭入奢了生活,可她却延续了她烧火丫头伺候别人的命。我不明白为什么奶奶总是拿这个来生气,可她才是让我羡慕的那个。我从来不敢和奶奶顶嘴,一个字都不敢。我总是怕奶奶不爱我,因为这样,爷爷也很快就不爱我了。那我还怎么呆在老家呢?
可我喜欢呆在老家。我喜欢坐在白白的大石头上把脚放在水里听着河水哗啦啦亲吻我的脚丫子。我喜欢盯着水里的小蝌蚪转着圈圈游想它们要怎样找妈妈。我喜欢吃草的小羊咩咩的一点一点盯着我靠近,让我抱它去喝清清的河水。我喜欢听鹅卵石讲印在它们身上的故事,再邀请几个去家里陪我玩,我养它们在玻璃罐里看它们一天天长大。我喜欢蒲公英白色绒毛,我看得时候总是气也不敢出。我喜欢听杨树枝里吹出哨声虽然我涨红了脸也没吹亮一次。我喜欢空气中溢满洋槐花的味道我总以为那是爱丽丝的仙境。我喜欢闻新抹的炕沿上白土的清香,我喜欢闻烟筒里炕咽味的焦迷,我还喜欢闻牛皮纸的醇甜想起来哈拉子口水都在嘴巴里荡漾,我喜欢戴梧桐花喇叭花窜成的淡紫色项链和它黄绿色的豆豆窜成的佛珠。我喜欢天那么蓝像鲲表哥的眼睛,我喜欢云那么甜像软软的棉花糖,我喜欢草那么轻像要飘起来的飞毯。我喜欢村口的小石狮子们,总要去摸一摸。我喜欢爷爷的绿玉石枕,总是枕在上边睡去,醒来时却发现被换成了软软的荞麦枕头。我喜欢爷爷给我洗头发,总是蹲下来把头塞进洋瓷盆里让让水一直漫到眉毛,叫头发像水草一样游来游去。
要是没了爷爷爱我,要是没了爷爷的老家,我哪里去找这些呢?
我那么喜欢老家,即使仍然被砸伤了也还是喜欢。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我路过一个小学的操场。操场是在一个足球场大的坑里。长大后再路过,发现其实连足球场大小的四分之一都没有,不知道那时候为什么觉得那么大。从操场这头到那头,好像怎么都走不完。一些男孩子们在操场边的高处朝操场里扔石子。不懂他们为什么要扔,也许是因为先知道我们几个女孩子肯要打那里过。
楠楠拉住了我说,“我们等他们走了再过去吧。”
我心想,我才不怕呢。显然跟姥姥一样,总喜欢吓唬人。等真过的时候,他们就不会扔了。
我便一个人大摇大摆的过了,走到操场中间的时候,我还气定神闲的回头朝楠楠一笑。我看到她跳着冲我摆手,还没搞懂她想要说什么。只觉“咚”一声,脑门一股凉凉的细细的长长的虫子,沿着脸往下爬。堂哥那被雨淋了很久的铁环味冲进了鼻子。我急得用手去拨弄,黏糊糊的,红红的抓了一大把。
我真的被一个石子砸中了。哇的一声,我就哭了。
当我头顶着白色的纱布圈,嘴里嚼着大白兔奶糖,眼泪还未干的时候,那个石子的主人被他妈妈带着来到了爷爷家。我很不情愿的把右手里剩下的两颗大白兔给了他,喉咙里还鞥——鞥——荡漾着哭声。
他把两颗全都塞进了嘴里,嚼的腮帮子鼓鼓的,乳清色的液体从嘴角溢出来。他冲着他妈妈嚷嚷,“我怎么知道她真敢过!”
爷爷冲着那小子说,“那可不能小看了,我们大姑娘可是唐门女将。”
爷爷这么一说,我顿时觉得好骄傲,伤口上都开出大红花来。哭声便没了。那小子看了一眼我,后退了一步。
我想了想,他也是被他妈妈冤枉了。我便把左手里的三颗大白兔也给了他。他后来见了我,便不怎么说话了,眼神里躲躲闪闪。不像以前,总喊着爷爷的外号,同村口的老头们一样。奶奶总说我是哭死鬼,莫非是那天他被我哭怕了?
后来,我常常这样意气风发的去冲,依然头破血流,只是再也没有大白兔奶糖,再也没有那句不像道歉的道歉了。成人的世界里没有虽败犹荣。
那个在我脑袋上留下一道疤痕的操场旁,是一个麦秸场。当人家屋顶门前铺好一方又一方麦粒的时候,那里便会堆起一座又一座麦秸山。远远望去,就像清明祭拜时遇到的坟头。阳光刺眼的时候,不时有微微的噼里啪啦的爆破声传出来。楠楠说,那是被漏掉的麦子自己长开了。我问她,长开了要去哪里呢。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被漏掉呢?她也不知道。漏掉了就还被包在里头,不长开不好嘛?她也不知道。那那些没漏掉的呢?当然被吃进肚子里啦,只有这个她是知道的。
后来我们听到呜——呜——,长长的鸣笛声盘旋着飘过来,楠楠便拉我往麦秸场跑。麦秸场变成了西游记里的火焰山。浓烟滚滚,热风扑面而来。等我们到得时候,马路上已经有好多只伸长的脖子,看红色和黄色在黑烟里打架。有人指着远处说,北边的还没烧旺,先保北边的。打架的两个仿佛听得懂人话似的,便扭打着到了北边。又有人指着远处说,西边的还没烧旺,留下西边的。打架的两个便撕扯着窜到了西边,不一会儿他们跑得到处都是。这时便有人说,倭一连十,十连百,谁都保不了。
黄色最终敌不过红色,先败下阵来,零零星星的红色也没撑多久,便也走了。
红色的消防车呜呜的也开走了。
麦秸场空了,只剩下一片黑乎乎的灰烬。
我不知道为什么常常在梦里,依然可以听到那些漏掉的麦子长开得声音,微微的,噼里啪啦。也许长开了,就要跑去梦里了吧。
而那些没有漏掉的才会像楠楠说的那样,变成面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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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是怎样发现我们动了她的面粉呢?原来我奶奶每次舀完缸里的面粉,都会用瓢底把表面匀平,平整的像水晶果冻的表面一样。但是,那天,蛋糕被我的小爪爪扣得东一窟窿西一窟窿。这还是妈妈后来告诉我的。
爷爷说,没办法,我们这是碰到高级间谍了。还有一次我和爷爷用奶奶的鸡蛋做不倒翁,也莫名其妙就被奶奶发现了。唉,我心想,要是楠楠的妈妈同我奶奶一样神奇,也会迟早发现楠楠用笤帚吹泡泡的。
楠楠自己拿着自制的吹泡泡工具给我演示。她沾了一些杯子里的洗衣粉水,噗一下,一只透明的泡泡在圈圈上扭来扭去,挣扎呀挣扎,像蝴蝶一样跃跃欲飞。
我看着着急,噗,也上前吹了一口。啪,泡泡碎了。
她有点儿愠怒的说,“只能在正面吹,不能正反在意大利(zaiyiqi)吹。”
我说,“我这是中国吹。”
我再回爷爷家的时候,楠楠怀里已经抱着一个穿猪头鞋的孩子了。她拨弄着孩子的小手,笑嘻嘻的说,“叫阿姨。”
我愣了一下,拉着行李箱的手那会儿正麻得没有知觉,红一片白一片。
那孩子痴痴的望了我一眼,又扭头躲到了她脖子后。她讪讪的笑道,“我(er)这怕生(seng)。”
我的手还是麻着,箱子太重了,里边满是学校图书馆借来的假期要读的书。我前一秒还想着她或许想要和我一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