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楠楠穿着一双棕色的尖头皮靴,脚踝处还露出一圈灰色的毛。她姑姑穿不了给她的。
楠楠笑了,她说“只可惜,鞋(hai)跟被我(er)爸爸削了些,要不然还是(hasi)高趴(ba)的。”
就算变矮了,那也是高跟鞋呀,我心想。我把右脚侧起来,我的鞋底是平的。白色的虚线饶了一圈又一圈,像无名指的簸箕指纹。爷爷说,那是我的脚纹。我既有指纹,也有脚纹了。我不光有脚纹,还有脚面子。我的脚面子是黑色的猪头。它忽闪着两只大耳朵,瞪着两只红眼睛,拱着两个大黑鼻孔。尾巴被奶奶挽成了一个小疙瘩。
哎呀,我的脚纹前边的部分被我弄脏了。我的右腿也不自在了。
楠楠又沾了一些洗衣粉水,这次沾的多一些,她让整个杆子都浸在洗衣粉水里。噗,好几只小泡泡噗通噗通,一个一个紧挨着像葡萄一样窜出来了。有一只飘在她的脸上。她的脸也像泡泡一样饱满。我并排同她站着,也可以望到她那边的脸蛋。不像我的脸,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太扁平了,平得像关中平原。平得和空气模糊为一体,没有清晰的界限。
没有清晰的界限,正如我自己。我不知道我是谁,我总是试图从别人的眼睛寻找我。被人喜欢的和被人不喜欢的。我努力变得被人喜欢。多一份喜欢,我就多一层亮闪闪的盔甲。
奶奶总说指不定你们家祖上就是蒙古人。爷爷说,咱不听奶奶的,你看爷爷的鹰钩鼻又大又高。奶奶哼一声,“不信,你看看你小脚(shuijue)趾头是(si)不是(si)两瓣的。”我脱掉袜子,把脚丫子拉到眼前仔细端详,小心求证,“奶奶,你-你-你,你说的两瓣儿是多-多-多出来一块儿吗?”突然,我大惊失色,“爷爷,快来看啊,我-我-我是两瓣的!”爷爷说,“不慌不慌,长什么样和是(si)什么人是两码子事,两码子事哦。”我又看看另一只脚,没有两瓣。我检查了爷爷的小脚趾们,也只一个两瓣的;奶奶的,两个都没有两瓣。但我依然深受打击。那段时间,逢人来爷爷家窜门,我都眼巴巴的盯着人家的鞋子,撺掇着来的人掉脱掉鞋子去奶奶的热炕上暖和暖和。来的人总说,你奶奶那么爱干净的人,我这一身土扑上去,你爷爷该要被老婆骂好几天了。爷爷讪讪的笑着,也不拆穿我。到现在,还有这个毛病,我见到人,只要穿着露指鞋子的,都忍不住朝小脚趾那里瞄上两眼。
我对楠楠的泡泡不心痒。我问她帽子哪里买。她说她妈妈织的。
“你妈妈可-可-可以给我织一个吗?”
“现在不行,她刚生了我(er)弟,忙得很。”说完,深深的低下了头,手里的笤帚在地上画圈圈,好多层同心弧。
我无比同情的望着她。
她妈妈四十多岁了。她是几年前领养的村子里另一家的。这个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但奶奶警告我不许提。提虽不提,但我总在大脑里上演没亲妈的孩子是根草,或者又受养母虐待之类的情节,动不动就强迫她做我电影女主角让她嗷嚎大哭。
她爸爸每三天发给她两根自动铅笔芯写作业。
那哪里够呀?!我一小时就会写完。我心想。
我小声碎碎念着,“一小时写两根,一天写一半,十二个小时,就是二十四根,一周七天,就是。。。。一百六十八根。”
我愤愤不平道,“你爸爸应-应-应该一周给你一百六十八根!”
她吓了一跳,“那是一学期的了吧!咋要得下(ha)那么多。”转而,又噗嗤笑了,“你这是按照吃铅笔芯的速度吗?”
这回,轮到我吓了一跳,奶奶的话怎么从她嘴里出来了。她把手指关节捏的格吧格吧响。
我仔细想想,她们说得也有道理呀。人不总是一直在做作业。我也总是一个小时就写完一本寒假作业,然后一寒假的时间瞎溜达。
那个菠萝帽子上的两个黄毛球球一跳一跳。我盯着那顶的帽子,心里越来越痒。
我干脆直说好了,“你帽-帽-帽子毛球球能-能-能让我摸摸嘛?”
她说,“喏,这个毛球球吗?”就帽子摘下来递给我。
她这么爽快就给了我,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我都不舍得把兔子给她呢。
她问我,“你那本蓝色的书好看么?书皮上画着一个城堡那个。”
我想了半天,“哪一个?”因为有好多书都长着蓝色的皮。
“书皮上画着一个鱼那个。昨儿个晌午在你奶奶家门口拿的那个厚厚那个。”
“那个呀,那是海的女儿,”我得意的说,“你要看么?”
她使劲点了点头。
我便开心的跑回家,拿来递给她。
我这才发现她的眼睛不光是大大的双眼皮,而且闪闪发光。
她接过书便秃自翻着,嘴里还默默的念着。每翻一页,便把食指放进嘴里沾点唾液再翻。她这么翻第一页的时候,我就吓了一跳。
不一会儿她就看到了最后一页。
我不想这么快就把帽子还给她,虽然我的右腿已经冷得僵硬了。我得找一点话题把时间扯长点。我问她,“你小弟弟好玩吗?”
“一点都不好玩。天天尿床。一湿一大片。搞笑得很,画了中国地图,又画美国地图,把全世界都画个遍。”她指指门口的石凳,“咱(ca)俩坐在那里谝吧。”
“不啦,太冰了!不过,别笑他。我们不-不-不也尿(过)床么”。我的‘过’垂死挣扎了两下,就淹没在她的笑声里。
“哈哈,哈哈”,她笑得更是前仰后合,“我(er)才不呢,我(er)都多大了。”
“我-我-我是说,过-过-过去,你不也么。”
“那是多久前的老早了。好吧,也算吧。”
我脸上一阵火辣辣的,一片儿白,一片儿红。瞎,这么多话题,这么多叉叉口口,我偏偏把自己带到了小阴沟沟里差点翻了。
她又沾了一些我举着的杯子里的液体,噗一下,一些液体喷洒在我手背上。
她嘿嘿笑道,“不总是很灵。”
我腾出那只手背,干晾在那里。总不能擦在衣服上吧。
“你手咋了?”她问。
我脸好热。
“就用我(er)帽子擦吧!”她说。
我脸更热了,脖子也热。
“你帽子太-太-太热了。”我把帽子还给了她,转身一跛一跛,拖着右腿往家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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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抱我坐在小板凳上。他拿过来一块白土,在鞋底擦来擦去。爷爷说,“爷给鞋(hai)洗个脸,再擦个雪花膏。等一下(ha),可好看喽!”
不一会儿,我的鞋脸果然白白净净了。我的腿又好了,我蹦哒了两下。
爷爷说,“这鞋(hai)的雪花膏还能画兔子。你看。”爷爷用剩下的白土在水泥地上画了一只兔子,趴着的,灰色的。
“爷爷,可我想要白兔子。”
“那你给兔子爷擦个雪花膏吧。”爷爷把白土递到我眼前。
“不怕不怕,是白(bei)的。”他把自己刚抓过白土的指头晾给我看。
我用食指摸了一下,指头上染了一层,像酸奶一样。我便捏着白土把爷爷画的兔子填白了。真开心!
一不留神,奶奶在身后了。奶奶看着小白兔说:“又糟蹋我(er)抹炕的白土。”难怪,我总觉得这兔子的味道哪里闻到过。
我想起来我忘记给兔子开嘴巴了,没有嘴巴,他们怎么说话呢。但爷爷早已经把铝篦子放在热气腾腾的锅里了。
蒸汽吸饱了水像瓦特或者詹天佑的火车一样呼呼的往上冒,爷爷说,“不慌不慌,出锅了爷爷给你点上。樱桃汁一沾,红扑扑的兔子嘴。可——好看呢!”
脑海中白绒绒小兔子衔着红樱桃一闪而过,慌的我伸手要去抓。我觉得爷爷真有趣,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好点子呢?
那一天,我要迟到了。一想到要从全校做广播体操的眼睛里穿过,我就急得跺脚直哭,“爷爷,‘你老-老-老唐家祖宗八代的面子都-都-都要被我丢尽了’。”我知道班主任会这样训斥我。
爷爷牵着我说,“莫要慌莫要慌,赶巧儿不敢早儿。”他拎上大风筝送我去学校。那天风很好,他说送我到学校操场我自己进去他要去放大风筝啦。爷爷真真是奶奶的说的不懂事的老顽童,难怪奶奶老被气得哭笑不得。
我来不急听他说完就跑了,一路盘算着要怎么跟班主任解释,总不能直接说尿床了,睡过头了,要和爷爷偷偷换好床单以防被奶奶骂吧。结果,天助我也,校门口没有查岗的!再进去,原来老师们,小朋友们,正一溜烟儿的抬头望着天空。我低着头,风一样的把书包从窗子里扔进去,又慌里慌张的加入了小朋友的广播体操队伍,站好。环顾四周,还是没人看见我。我寻着大家的目光望去,哎呀,怎么是我的大红蜻蜓风筝在天上飘呀。哎呀呀,爷爷的圆口布鞋从学校后门下露了出来!
隔几天我又要迟到了。我说,爷爷,你还给我打掩护,还像上次那样带着风筝去放,我还是趁着大家不注意的时候溜进去。爷爷喝一口鸡蛋油茶烫到了嘴,呜哩哇啦含糊不清的说,面子污了还有里子丢了呢。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来不急了不听他说完就跑了,一路盘算着怎么假装镇定从大家上昂的头颅下正大光明的走过,怎么抄小道把书包放到教室再出来站队。为了加快进程,我还把红领巾提前系好。可是,我在校门口左等右等天上一只鸟儿都没有,更别说我的红蜻蜓了。门口的两个红领巾八双眼睛直勾勾盯着我。我只好硬着头皮进去,在门口报上姓名班级签字按手印。
唉,什么叫万众瞩目,我还不懂的它第三个字怎么写的时候就深刻领会到了它的意思。当地球的一半在白雪皑皑的时候,地球的另一半在阳光海滩;当一天的一半在酣睡沉沉的时候,另一半在嬉戏游玩;当大脑的一半在悄无声息的时候,另一半在亢奋歌唱;当我脸的一半在千年冰洞里保鲜冷藏的时候,另一半在诸多双眼睛里油煎火烤。爷爷呜哩哇啦的话,这才慢悠悠的飘了过来。它们说,面子丢了还有里子兜着呢。它们说,面子里子要一碗水端平,记得经常让咱老唐家祖宗八代的里子翻出来透透气呀。我拉掉胸前红领巾,揉进手里攥着。气得直掉眼泪,热腾腾升起一团白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