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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学物理滑轮的时候,一直稀里糊涂搞不懂。我对机械的东西一直很抵触很抗拒。它们冰冰冷的,一点人情味也没有,像姥爷的手术刀一样。
鲲表哥趴在床上,两只腿冲着天花板,摊开成一个‘大’字。‘大’字的尾巴卷起,像鱼一样。
他后脑勺对着我说,“手术刀有了人情味了就切不准了。”我知道,姥爷滑轮的人情味在辘轱井,所以姥爷再也回不去乡了。
我靠在他房间的门框上,看着他的两只腿静静的翘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脚上还挂着拖鞋,多余的拖鞋。冲着我的那个小脚指指甲两瓣儿的,就像没有完全蜕化掉的鱼鳞。他的手指在床单上吧嗒吧嗒的弹着什么。
“哥哥?”
没有声音。
“鲲哥哥?”我踮起脚尖轻轻的走到床边。阳光轻轻洒在他的棕色的头发上。
“鲲表——哥哥,你睡了么?”
“呼——呼——”
他棕色的头发有一缕从耳边调皮的跑到了前边,四仰八叉搭在鬓角。我的食指把他们一个个捋好,轻轻挪到耳后。小拇指不小心碰到了他耳朵。耳廓透明通透,粉粉嫩嫩,淡黄色的细细的汗绒毛在温暖的光线里跳来跳去。我的指尖轻轻滑过那些小小的绒毛,又滑一下,来来回回。
“呼——呼——”
他的手指还在轻轻的弹着。我靠着床坐在地板上,盯着那几个此起彼伏的手指。我把手放在他的手旁边,照着他的手指起伏的样子,起起伏伏。弹着弹着,弹着弹着,眼泪就流了出来。那是《天空之城》里的《从天而降的少女》。
从来就没有什么天空之城,有的只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有的只是世俗枷锁田大丁口。有的只是漆黑隧道里密密麻麻的眼睛和层层叠叠的嘴巴,有的只是一只又一只伸过来贪婪的手。思想有时候自相矛盾到可笑,如果TA是田大丁口,如果我们一起是田大丁口,又怎么心安理得的接受从TA身上榨取来的东西里没有田大丁口的影子。
田大丁口,我从来不曾有这么强烈的恨,想要杀死一个无辜的字。田大丁口,我连杀死一个字的能力都没有。田大丁口,我连写出它的勇气都没有。我只会逃避逃避,道高一尺,魔退一丈,我躲在角落的清明梦里。
田大丁口,我转过身,背靠着床,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
一只手在头顶轻轻婆娑我的头发,从后面来。
没有声音。
过了很久。
“物理期末考试要不及格了吧?”
我本来还在想连哭都要逃避,沙子进眼睛了,看书太久了,舅舅的橙汁溅到我眼睛里了,像以前很多次那样。但是我还没来得及把那个故事编织的滴水不漏。房间里怎么会有沙子,看的什么书书又在哪里,舅舅等下醒来会不会穿帮。鲲表哥便抛给我一个救命稻草,直接拉我回到了他睡觉前。
“嗯,滑轮太。。。难学了,呜呜。。。。。呜呜。。。。。呜呜”我终于可以放肆的哭了。我哭的很大声,很大声,“太难了。哥哥,太难了。”我转过去,把脸藏在他的手掌里哭。我举着他的手,紧紧贴着我的脸。
过了好久,终于哭完了,“哥哥,你不是睡着了吗?”
“不放心你一个人醒着。”他用另一只手抽出纸巾给我擤掉鼻涕。不放心我一个人醒着,我一个人。他是在说只要我醒着他就要陪着我吗?
“滑轮还难吗?”他摸摸我的头顶。
“嗯。”他又把话题绕开了。我不知道怎么绕回去。不放心我一个人,我一个人。
“等下哥带你去见见这家伙!”他说。
“嗯嗯”我连连点头,转过身,这才发现他蓝色的眼睛蒙上一层了红色。
鲲表哥便带我去科技馆看滑轮。我学不懂的时候,鲲表哥便花很多时间教我明白。我便学不懂很多很多,鲲表哥的时间便全在我这里。
科技馆好远,怎么也走不到。
鲲表哥边走边自顾自的同我解释滑轮的原理。他穿着白衬衫。阳光透过银杏的叶子,在他身上投下忽明忽暗的蝴蝶,时而浓绿时而明黄。
我走着走着就停了下来。
鲲表哥转身,“哥可走了哈!”
我说,“歇会儿再走嘛,一点也不能够走动了!”
鲲表哥走回来,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肯德基,仰着头,忍住笑说,“求我,我就带你去喝水。”
“哼!才不求。”我把头撇过去。才不是我口渴,又不是我在一直说呀说。
北京的夏天又干又热,知了在头顶此起彼伏的喊着,知道了,知道了。它们知道了什么。我害怕了,这里不是家里,我挣扎着要躲回去。
“好吧,不求就只好背你去了。”鲲表哥拍拍她的头,背着她去了我们‘爷爷’家。
等到雪顶咖啡来了,鲲表哥又像往常一样,在她眼前晃悠两下,“喝么?”
她拿出刚才偷偷多抽的一根管子,插进去,美美的吸了一口。她需要喝他的饮料来借一点勇气把我放出来。我忽隐忽现。
鲲表哥倒是被她这一波反常吓住了,“咦?。。。。今天。。。。怎么样,好喝么?”
我点点头,咖啡并没有大家说的那么苦,反而很香甜。
她又使劲吸了一口。鲲表哥一把夺过去,“哥都说了,这可不能上瘾啊!”说着把她的圣代递过来。
我趁他不注意便要去抢咖啡,被他挡了回来。
我扒着他的胳膊,可怜巴巴的说“再喝一口一口。就一口。”
“这还差不多。”他递给我雪顶咖啡,“就一口啊,你说的。”
她狠狠的吸了一大口。一着急,呛住了,噗,喷了出去。他的白衬衫被溅了一片云朵朵。
他哭笑不得,帮她擦干净嘴巴上的咖啡哈喇子,“真是见识到了,你也有求人的一天。”
她把残余的咖啡咽了下去。“我才没求呢!”
“哼,还抵赖。”他把咖啡拿了回去,自己喝了起来,“看你一会儿怎么去科技馆。”
我想了想,把小白勺子插在圣代的中央,“如来佛祖,观音菩萨,土地公公保佑!保佑空买鱼昆把科技馆挪到我眼前。”
鲲表哥噗嗤笑了,“这样子求不算啊。空买鱼昆本尊我在此,你干嘛不直接求。”
她撅着嘴,“姥姥不都这么求嘛?!”
“既然如此,可知奶奶许的愿可都是要还的?打算怎么跟菩萨还愿?”
这个我没有料到。我还没有想好。
“别想不开要以身相许哈?阿弥陀佛。”
“谁要以身相许了!我是峨嵋派。你才以身相许——”嗖的话就从嘴角溜出来了。我有点懊恼,伸手想把最后一句话捉回来。晚了,只抓住了尾巴。他好像并没有在意。或者,我打算心安理得的接受他不在意——他不想让我觉得他在意了。他摇了摇雪顶咖啡,揭开盖子,喝了一大口。
我拔出来插在圣代中央的勺子,舔了舔,“哥哥,每次抽血的时候疼吗?”
“其实不疼。就像咖啡并不苦一样。”他抢走了我的圣代吃,“这才公平嘛!”他用她的勺子吃,上边还有她刚舔过的冰淇淋。
那也是我的勺子,他不嫌弃我的口水。我也不嫌弃我的口水被他吃掉。
“不疼?”她假装很镇定。
“哥会想着有很多像你一样的人会需要啊,也许有一天就正好是你啊,就不疼了。”鲲表哥这么说。他这么说,是为了我什么都可以做吗?什么都可以做包括一直待在我身边吗?可他还是称他自己是哥哥。哥就像一把大尺子,规定了两条平行线的距离。她才近了一点点,又被推远了。
我又躲了起来。
她犹豫了半天,把我推了出来,“哥哥,我有求菩萨,求她不让你去抽血。我真的有求她。以前跟姥姥去雍和宫的时候,我每次都求。”
他摸了摸她的头,温柔的看着她。
他摸了摸我的头,他温柔的看着我。我需要再三确定一下。温柔就是我觉得他的目光比圣代上的巧克力还要软还要甜。
她还在絮絮叨叨的说,“可是求了这么久最近一想又不对。姥爷说不去抽血,你就不会来我们家了,也不会来这个世界了。”她说着说着眼泪就划了下来,不能哭不能哭,要接着说“那我岂不是就见不到你了。”她想知道的应该就在最后一句。我觉得她有爸爸的坏毛病,曲曲折折从嘉峪关爬到了山海关。不知道鲲表哥听明白了没有。窗外的知了嚷嚷着知道了知道了,我吓得又躲了回去。
鲲表哥用拇指抹掉她的眼泪。他努力挠了挠头,红着眼睛说“不会的。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即使离得很远很远很远,我也会想办法让你看到我的。”
一听到很远,她突然惊恐的望着他,我吓得再也藏不住了,“你是不是要去意大利了?”我前几天听姥爷和磊舅舅在屋里说,但她一进去,他们就不说了。
他把雪顶咖啡推给她喝,我推开了。
“我不想让你去。你不去可不可以。”
他舀了一勺圣代递到她嘴边,我又推开了。
“我求你不要去。我只求你这个,我就只求你这个,好不好嘛!”我摇着鲲表哥的胳膊,“你都去意大利了,我还怎么看到你呢。”
他看着我的眼睛,努力笑着说“放心。我会像太阳一样,让你一醒来就看到。即使长夜漫漫,你抬头看看月亮,便懂得那是我看向你的目光。”
这算是承诺吗?我会像太阳一样,让你一醒来就看到。晚上看不见太阳了,但是他的光又托给了月亮,还是会看到。这样我就一直可以看到他了。可以一直看到他,我就放心了。
“你写下来吧,写下来嘛!求你写下来嘛!”我摇着他的胳膊。
“真是拿你没辙了”,但是他们都没带纸笔。鲲表哥便找来洗手间门后插着的笔。他把餐巾纸铺平,边写边说“某人知道这是郑人买履不?”
“某人说,不管不管。”我托着腮帮子,美滋滋的看着他写。
我又在旁边嘟囔道,“我不要你做大家的太阳,我要你只做我一个人的太阳。你还要再加一句。”他无奈的摇摇头。
写完了,我本来想大功告成可以回去了。她一看,我便跳出来喊道,“哪里啊,又不要你这么写。你要把我换成你,再写才对。”
“好,好,好!”鲲表哥提起的笔顿了顿,“那我可从第一句开始换了啊。”
“哎呀,不是第一句,是后边那句。”她脸红了,我着急的扑上来看。
“后边哪一句嘛?”鲲表哥两手一摊,“你看,这么多句。”
我指着最后加上的那句,“就是那句换成‘我只做你一个人的太阳’!”。
“你要我只做你一个人的太阳”,他重复道,“嗷,知道了。”鲲表哥嘴角弯起来。
“不要你要,我只做你一个人的太阳”,我又重复了一遍。
“不要我要,你只做我一个人的太阳”,他又重复了一遍。
“哎呀——呀——鲲表哥!!你怎么就不懂呢?!”
不懂吗?我以为的爱,就是一遍又一遍重复对方说过的话。换成你说,换成我说,换到你我不分。
“还是你来改吧。别让我又删错了。”他说。
她便接过了笔,在最后一句上,划掉了‘你’在旁边标注了‘我’,又划掉了‘我’在旁边标注了‘你’,又把剩下不重要的都删掉。
终于写好了,她叠得整整齐齐的,她要回去藏在日记本扉页的夹层里。我要藏在心里,藏道她也找不到的地方。
鲲表哥蹲了下来,让她趴上去。她终于想起来还要去科技馆。
大概是喝了咖啡的缘故,她趴在鲲表哥的背上,一路滔滔不绝。
“鲲哥哥,你说城北徐公的胡子是什么颜色好?”
“喔?”
“鲲哥哥,你说窦字拆成空买好还是穴卖好?”
“喔?”
“鲲哥哥,你说空买鱼昆,还是穴卖鱼昆才对?”
“喔?”
“鲲哥哥,你说大鲨鱼的鲨字好不好,上边是沙下边是鱼?”
“喔?”
“鲲哥哥。”
“喔?”
“没什么,小尼就自个儿和自个儿说。”
“敢问小尼,你们峨嵋派从何时而起?”
“鲲哥哥,你居然还考起我来了。咳咳”,她清清嗓子,“江湖传言因为我们郭襄师祖年少时一见杨过误终身。不惑之年大彻大悟,创此门派。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可怜郭师祖碧水寒潭也跳了,生死都相许了,却敌不过小龙女的两心相许。”
“两心相许又作何解释呢?”
“就是两个人一起许下爱情誓言呀!”
“一定要两个人一起才算吗?”
“那当然。不然怎么是两心呢?不过,”我想起了口袋里的那张餐巾纸,有点害羞又有点小得意,“一个人的承诺,也挺好的。”
“嗷!知道了。”鲲表哥嘴角弯了一下,又一下。他还笑了。怎么,被他发现了吗?还是,我又暴露了什么?
在科技馆里,她看了各式各样的滑轮。鲲表哥说,会比直接拉上来省力很多。你来试试这个模拟的。她使出了全身力气,整个身子都抬起来,双脚都要腾空了,一桶都没拉上来。总是在摇到最后的时候,胳膊一下子就软了。鲲表哥倒是拉上来一桶,但也只有一桶而已。鲲表哥红着脸说,他是因为饿了,没吃饱饭。讲解员叔叔哈哈笑了,他说他自己撑死也就只能拉两桶。
从那之后,她的滑轮便有了人情味儿,而且还有了新的名字,哈哈,窦一桶。
从科技馆回来的路上,遇到一家伴手礼店,橱窗理陈列着一只DIY猫女,身穿一件停满蝴蝶的纱衣。
“你想要啊?”鲲表哥笑着问我。
“才不要呢。我又不会拼。”我们都想起了小时候那只DIY樱花拼图。
“哦,对。某人是富士山啊!”他说。
“鲲哥哥,你为什么说不保护我。”我问道。
他一脸懵,“我什么时候说过?”
“小时候DIY拼图那次。我问你,你保护我吗?你说得啊。”
“怎么会?我明明说,我保护。”
“明明说,不保护!千真万确,我听得清清楚楚。。。。。。”
“你听的清清楚楚?”
她心虚了,好像也没有清清楚楚。天哪,她突然叫了起来,那我说反义词反成了什么呀?我保护的反义词是什么,你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