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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岛由纪夫是个感性色彩浓郁的作家,只要给他养料,他就会有产出,在大清帝国的都城只短短生活了几天,就爆发了许多创作灵感,但他此刻不是在写散文或者小说,而是在写给日本公使馆的密信。
密信是用米汤写成,夹在正常的文字行间距之中,又用藏头诗隐晦地提醒了对方,这样做成功率不高,其他路径都封死了,作家只能冒险一试。
别看三岛只是一介文人,但骨子里是个好战的右翼人士,他年幼时身体羸弱,人缺什么就补什么,长大以后练剑道,用冷水洗浴,强身健体,练就一身腱子肉,对于军事谍报方面也有涉猎,在东北时没少收集情报,到了京师也一样,四下打探,说他是间谍都不算冤枉。
信件上说自己是一个爱国日本人,不幸被当局软禁,自己掌握一些机密军事情报,希望公使馆能搭救自己。
信写好了,不能亲自送去,也不能贴上邮票邮寄,次日一早,三岛由纪夫揣着信上街,找个茶馆坐着,他也不敢说话,生怕暴露自己是日本人的事实,只能装聋作哑,点一壶茶坐着,等盯梢的人上茅房的空当,一把抓住进茶馆兜售报纸的小孩,将信和几个铜子儿交给他。
报童很机灵,知道这是代转信件,接了钱和信,点点头出去了。
三岛由纪夫开始期盼回复,一直等了三天,终于等到了公使馆的回信,信件正文同样平平无奇,他借口伤口发炎要了碘酒,涂抹在纸上,一行行紫色的文字显示出来,是公使馆的武官帮他制定的逃跑路线。
又过了一天,入夜,三岛由纪夫依然在熬夜写作,而隔壁的西九条俊树早就入眠,墙外传来打更的声音,在这个年代,普通家庭是没有时钟的,只能靠更夫敲梆子知晓时间。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更夫远去了,三岛由纪夫穿上棉袍,去隔壁叫醒了西九条,对方睡的迷迷糊糊,不明就里,三岛说我带你回日本,西九条眼睛顿时就明亮起来。
两人悄悄出屋,雪夜寒冷,门房负责监视他们的人还没入睡,烤着火吃酒呢,两人绕到茅房位置,互相搭人梯爬出围墙,下面果然有人接应。
平安落地后,两人上了马车,听到了熟悉的乡音,公使馆的人说我们那里也不安全,辛苦你们在外面熬一夜,天亮就出城。
两人紧张的直点头。
一夜有惊无险,次日一早,果然跟着粪车安全出城,一路向北,直奔山海关而去,西九条有些疑惑,是咱们不应该往南边走么,北面正在打仗不安全。
三岛由纪夫说:“这是我要求的,我要见大山岩元帅,告诉他应该怎么打赢这场战争。”
西九条俊树欲言又止。
这一路走的很艰难,队伍中有他们两个日本侨民,还有公使馆一个情报官员,剩下的十几个带枪的汉子据说都是从东北当地雇佣的马贼,行程中没有坐火车的计划,全是马车骡车,甚至还有步行,所以走的很慢,等出了山海关,仗已经打的很激烈了。
日军第一军登陆朝鲜半岛,第二军在旅顺登陆,俄国也陆续从西伯利亚增兵,在东北囤积了十万大军,日军总兵力稍逊一筹,只有七万人,但国内实施总动员,新的第三军已经在组建中,东北亚变成了巨大的战场。
目前东北是在俄国的实际控制中,出了山海关就得小心从事,不能被俄国巡逻兵遇上,否则死路一条,尤其是队伍中夹带着日本人,更是会被当成间谍,三岛和西九条可不想受二茬罪。
所以他们走的很小心,明明能走直线的,却要走迂回路线,沿途借宿在农家,吃大碴子粥和泡菜,都拉嗓子,但这已经是能找到最好的食物了。
这户农家有三口人,老两口和一个女儿,女儿十八岁左右,脸蛋红扑扑的,穿着红花棉袄,虽然算不上秀气,却有一种淳朴自然的美,西九条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吃完了饭,有人丢给三岛一包莫合烟丝,他用随身携带的稿纸卷了两支烟,递给西九条一支,两人蜷缩在烧的不太暖和的炕尾,一边抽烟一边聊天。
烟叶太冲,西九条抽了一口就剧烈咳嗽起来,被三岛教训了一顿:“以后的年轻人怎么这么吃不了苦头,要知道在以前老百姓连饭都吃不饱,何谈烟草。”
“是,前辈。” 西九条不敢反驳,他出生于七零年代初,比三岛小了两辈,而且听说过三岛由纪夫的大名,也看过他的作品,自然是恭敬有加,但正是因为差了辈,两人一直也没怎么细聊过。
“你知道日俄战争么?”三岛由纪夫吞云吐雾,问了一句。
“其实也不能说不知道。”西九条回了一句,意思就是我不知道的。
三岛由纪夫哼了一声,给他科普,历史上的日本打赢了甲午之战,收获了两亿三千万两白银的战争赔款,信心大增,大力扩展军队,建造六艘战列舰,两艘一万两千吨排水量,四艘一万五千吨,比当初看似无敌的镇远号强大了两倍!而同时俄国几乎霸占了整个东北和朝鲜,下一步就要入侵日本了,所以不得不打。
“这一仗日本出动了二十五万大军,战死就有九万人,负伤者无数。”三岛叹息道,“战争耗费了十七亿日元。”
西九条根本不理解这些数字,只是点头哈腰敷衍道:“是么,原来是这样的么。”
三岛怒了:“八嘎,你什么都不懂,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么,日清战争也不过耗费了2.25亿日元,现在的一日元就是一枚银币,懂么!十七亿日元全是债务,从英美借的钱,从老百姓的米缸里省出来的钱,死了那么多大好男儿, 花了那么多国帑,如果战败了会怎么样,你难道猜测不到么!”
西九条俊树有些不服气,他所处的历史时代和三岛不同,但对战争的创伤同样深刻,二战日本无条件投降,本土被美国驻军,还挨了两颗原子弹,这样的结局,可比三岛描述的破产更加惨烈。
“战争是不好的……”西九条刚说出半句,三岛的大耳刮子就抽过来了,把他后面的话打了回去。
“那前辈准备怎么做?”西九条反问道。
“我要去找大山岩,去找乃木希典,告诉他们旅顺不应该那样打,现代化战争不是靠白刃冲锋就能搞定的,坑道作战拿下二百三高地,把280毫米重型榴弹炮拉上去,就能解决港湾内的俄国舰队,拿下制海权就够了,不必死拼到底,要留下精锐对付背信弃义的清国人。”
“可是!”西九条不服气道,“乃木会听你的么,他可是出了名的固执。”
三岛由纪夫说:“我将不惜用我的生命来劝谏军神阁下。”
西九条没话说了。
睡到半夜,忽然他们被随行护卫推醒,说是俄军骑兵过来了,得赶紧逃走,于是连夜逃遁,深一脚浅一脚走在路上,一个护卫趴在地上听了一会,让大家藏进高粱地不要出声。
片刻后,一队哥萨克骑兵杀到,马背上驮着战利品,他们借宿的村庄刚被洗劫一空,马脖子上挂着人头,还有一个被活捉的女人,正是借宿那家人的女儿,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是活的死的都不知道。
哥萨克骑兵下马休息,众人更加不敢出声,行走在高粱地里很容易发出声响,引来追兵,对方可是骑兵,跑都没得跑。
幸运的是,哥萨克们并没有发现什么,他们只是朝庄稼地里胡乱开了一通枪,点燃火把,走进庄稼地,四下放火,肆无忌惮的大笑着,火借风势,迅速燃烧席卷,黑土地上的庄稼迅速化为灰烬。
这是战争行为,俄国兵不吃高粱,日军也不吃高粱,但高粱可以用作马料,哥萨克不想收割庄稼,干脆一把火烧了了事。
火光熊熊,大家趁机逃离,西九条回望一眼,握紧的拳头松开了,面对战争时,个人只有深深的无力感。
很不幸的是,公使馆派来的特工中了一颗流弹,再也不能护送他们前行了,而那些马贼也不怎么可靠,三岛和西九条商量了一下,决定自己跑。
这次很顺利,马贼们才不管他们,两人找了个机会就溜了,向着旅顺方向狂奔,在路上遇到一队身穿绀青色军装的日本骑兵,三岛由纪夫又蹦又跳,兴奋的像个孩子,骑兵们拔刀冲过来,听他俩讲的是日语,便收了刀,将二人眼睛蒙上,带回去盘问。
……
京师,新华宫,一份报纸摆在内阁会议桌上,秘书官大声念着报纸内容:“自旅顺迤北,直至边墙内外,凡属俄日大军经过处,大都因粮于民。菽黍高粱,均被芟割,以作马料。纵横千里,几同赤地。”
“盖州海城各属被扰者有300村,计遭难者8400家,约共男女5万多名。”
“烽燧所至,村舍为墟,小民转徙流离哭号于路者,以数十万计。”
“够了。”内阁总理大臣张之洞说。
秘书官停下,所有的目光集中在陆军大臣蓝焱身上。
蓝焱承受了极大的压力,觉醒的民众不能忍受两个邻国在自家领土上开战,若是和以前那样弱便罢了,现在变法维新了,编练了几个镇的新军,怎么还这么怯懦,老百姓不愿意,上下议院也愤怒,就连皇帝就几次派人询问会不会出兵。
鹤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故事,三岁小孩都知道,但是执行起来却太艰难了,需要强大的内心,坚韧不拔的意志,哪怕被千万人误会,也要坚持到底。
心善的人当不了大官,蓝焱也知道东北大地上发生的惨剧,几十万大军往来纵横,百姓成为齑粉,可政治是残酷的,国家利益面前,只能牺牲部分人的生命财产,现在介入日俄战争的话,出力不讨好,既打不过俄国也灭不了日本,反而会被这两家合起来痛殴。
蓝焱拿出一张纸念了起来,上面记载的是从日本和俄国本土搞得情报,日本财政已近乎枯竭,俄国内患严重,西伯利亚大铁路尚未贯通,这俩家都是带病坚持,熬到他俩停战再出手,能获得的利益可想而知。
在座的都是张之洞内阁的大臣,是一条船上人,更都是人精,蓝焱的情报准确到了小数点,日本卖了多少国债,借了多少外债,国民生产总值是多少,这些债务的利息又是多少,大家一听就明白。
“诸君,我坚持中立。”蓝焱扫视众人,无人反对。
次日的新京报上刊登了内阁决定,暂不出兵。顿时引发舆论哗然,最愤慨的莫过于康有为、翁同龢等人,接连在报纸上发表文章痛斥张内阁,反倒是在合肥老家颐养天年的李鸿章不以为然。
老李本该在1902年病故在北京,但历史发生了改变,他没有在北方的严寒下偶感风寒,也没有被俄国外交官气到吐血,而是早早回了故乡,在孙儿们簇拥下享受着退休生活。
但是对于国际大事,老李还是时刻关注着的,他平生最恨的是日本,最后悔的就是签订了马关条约,如今日俄开战,张内阁放着十万新军不用,隔岸观火,这里面藏的什么玄机,瞒得过别人,瞒不过老李。
“父亲,您说谁会败?”儿子李经述奉上一杯茶,小心问道,他知道父亲对国际大事牵肠挂肚,故意有此一问。
“沙俄必败。”老李说。
“日本赢了,大清以后就更难了。”李经述忧虑起来。
“日本也必败,败的还更惨些,当年吃下去的都得吐出来。”老李自信满满。
“那谁会赢,莫不是我大清?”李经述道。
从道光年间开始,大清就被列强轮流按在地上摩擦,但是细细算账,最有威胁性的只有沙俄和日本两大恶邻,英美德法之类最多割让租界,主要还是奔着做生意赚钱来的,唯独俄日对领土垂涎三尺,割台湾,吞辽东,步步紧逼。
现在两个恶邻干起来了,不管谁赢,都是两败俱伤,如果此时出兵的话,能将大清利益最大化,起码可以收回东北领土,至于能不能拿回旅顺,拿到铁路控制权,就看具体实施人的本事了。
“为父都有些技痒了。”李鸿章说,他一直办洋务,和列强谈判从不缺席,这回大出风头扬国威却不能在场,未免可惜。
……
旅顺外围,第三军司令部,蓄着一把威风凛凛白胡子的乃木希典上将站在小山包上,法式军装配欧式军刀,望远镜下,漫无边际的绀青色军装如同潮水般向前涌去,第三军的健儿们以势不可挡的姿态冲向敌阵,但是连铁丝网的边都没摸到,就被俄军的重机枪和迫击炮尽数杀伤。
乃木希典眼睛都不眨一下,嘴角威严的下撇,又一个崭新的大队投入攻击,依然是寸功未建,全员战死。
在军神眼里,百姓家养了二十年的儿子不是人,只是数字,狠人不但对敌人狠,对自己人更狠,他两个儿子也都战死了,为了胜利死不足惜。
一个参谋上前报告,说斥候发现两个奇怪的侨民,其中一人想要献策攻打旅顺。
乃木希典连想都不想,就判定这一定是间谍,老子打了一辈子仗,这是第二次打旅顺了,全天下难道还有比老子更懂怎么打旅顺的?
“把他处决。”乃木希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