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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妃宫中
玄宗除去了厚重的外袍仅着一件浅色长衫靠坐在椅子上,他左手手肘支在扶手上撑着头,阖着眼似乎在休息,饶是如此,他的神色依旧没有什么放松的迹象。
端着安神汤进来的惠妃见状朝宫人点点头,众人就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站在皇帝身后的高力士和她对视了一眼,也缓步走了出去。
惠妃将安神汤轻放在一边,拿起柔软的狐狸毛皮做的毯子给玄宗盖上,又亲自灭掉了几只明烛后,坐在一边静静的绣着前些日子的绣活。
偌大的宫室,安静的滴水可闻。
过了一会儿,玄宗才转醒,转眼见到一个有些熟悉的轮廓,一时间竟然失了魂,唤道:“棠儿……”
听到这个名字,惠妃淡雅的蛾眉微不可查的一凝,手中的针顿了顿,差一点刺到葱白的手指。
然而,她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心绪,放下绣活,精致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温婉的笑容,起身款款朝玄宗走去,假装没有听见他那声呼唤:“三郎醒了?可要用些安神汤?”
玄宗看清这个与心头之人并不特别相似的面孔,神思像被泼了一整盆的冷水,霍然清明了许多,他拉过惠妃的手,笑道:“只是小憩稍许,不想竟冷落了娘子,是朕之过。”
自王皇后废黜后,惠妃不是皇后,却享受着皇后的待遇,总领六宫,威仪日盛,玄宗也称呼她为“娘子”,而不是“爱妃”。
惠妃却只浅浅一笑,那双继承自姑祖母的明亮而显得格外聪慧的眸子泛起柔和的微芒,那笑容并未持续太久,就化作了轻愁:“三郎这些日子为了太子之事忧心,妾身看了,心里也不是滋味,光王他们对妾身误会颇深,妾……”她说到这里,叹息了一声,戛然而止,却恰到好处。
谁都知道武惠妃一心想登上后座,顺便让自己亲儿子入主东宫,谁也都知道太子、光王和鄂王交好,皆因母妃被惠妃夺宠,太子命在旦夕,就算没有巫蛊众人也会将矛头指向惠妃,如今诸王与宗室之中,已经有了些不和谐的声音,若非玄宗强硬压下,恐怕惠妃早就被打入冷宫或者禁足了。
玄宗拍拍她的手,安慰道:“不必多想,朕信你。”他眼前这个女人是后宫中最聪明的女子,要害太子,大可将火引向他方,完全没有必要闹到今天这种格局。
玄宗继续道:“朕今日来,也正是为了这件事,不知娘子,有何想法?”
惠妃听清他的来意,也是暗自松了口气。
她自幼被则天皇帝接入宫抚养,虽后来因为武家的没落生生从郡主贬作了宫婢,见识谋略却远非一般女子所比,玄宗也常常拿着些不甚牵扯朝政的难决之事相询,以期寻得些巧妙的解决之法。
他肯拿这件事问她的想法,倒未必是真的要依仗她,但至少,不再怀疑她了。
对玄宗这样多疑之人拿捏的十分准确的惠妃转念又细细斟酌着话语,道:“妾以为,此事或许,并非太子所为。”
“哦?”玄宗有些讶异,这还是头一次,惠妃为了太子说情。
“若是太子所为,他大可不必牵扯上纯阳宫,直接设计栽到妾身上,岂不简单,何必绕弯子?”惠妃的声音温雅柔和,节奏把握的极好,一贯是宫中妃嫔之典范,饶是玄宗心绪不宁,也被这声音安抚了下去,挑眉示意她继续说。
“还有,若妾是太子,也不会将赵家之人全然牵扯进去,这,毕竟代价太过昂贵。”
玄宗微微低头,看着掌中那只温玉般细腻的|胰,那洁白而干净的颜色……或许只有他知道曾经染上了多少人的血。他眸中锐光一闪,淡淡道:“娘子对嗣谦的态度,倒是令朕惊讶。”
太子李瑛原名李嗣谦,故而玄宗有时候也会这么叫他,这宫里谁都知道太子和惠妃因为后位因为东宫不对付,却鲜有人知道,这不对付背后的缘由。
惠妃脸上的笑意淡去了不少,似乎一瞬间就回到了阿云见到的那个,一颦一笑都透着微冷的女子。
她扬起修长而优美的脖颈,毫不避讳的看着玄宗那双莫测的眸子:“妾不过就事论事,但,并不代表,妾对太子能够释怀。”她说到这里,特意顿了一顿,两道略淡的蛾眉罕见的拧成了一个有些凄然痛苦的形状,唇边却浮现出一抹无可奈何的苦笑,“我不是个称职的母亲,就这么看着上仙去了……可总不能对那些害死她的刽子手,笑脸相待……”她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带上了些许哽咽,却侧过头不让玄宗看见。
玄宗捏着她的手又紧了几分,长眉紧锁,想到那个尚在襁褓中就“香消玉殒”的女儿上仙公主也不禁生出几分凄然。
是呢,阿嬷说,那个孩子生的极好,像极了小时候的棠儿,小时候的棠儿……长大了,会不会和棠儿很像呢?
他的心忍不住软了几分,作为父亲,他或许对自己的儿子算得上是苛待,但对每一个女儿,都是罕见的慈父,唐昌想在紫宸殿举行婚礼,他允了,虽后来被群臣反对,还是给了女儿女婿额外补偿;兴信想要嫁给张说的儿子,偏偏是在张说罢相后,他也允了,不过念着女儿一片痴心;至于惠妃所出的咸宜,他更是给捧到了天上,要星星不给月亮,素日花费可以和亲王比肩。
如果那个孩子平安长大,或许,该是他捧在手心的,最宠爱的公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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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叶英便带着芳明一道出了门,说是受人之邀去造访一位故人,阿云是不知道他有什么故人,不过也没多问,只是换了官服去了御史台。
因为“鬼新娘”闹出的事儿,御史台这些日子也是人心涣散,丝毫没有之前的纪律可言,几个御使三三两两凑在一块说话,看到她来都不约而同的斜了眼睛,窃窃私语。
大概都觉着她傻了吧,这种时候居然跑去给李林甫表忠心,那不是等着去陪葬吗?都说惠妃娘娘这个侄子一点儿不像武家人,死脑筋转不过弯,看来是所言非虚。
阿云一眼就把他们的反应收入眼底,只觉得好笑。
李林甫这次危机是怎么度过的她是不清楚,但她清楚的是,这个人非但不会这么快就倒下,反而会越爬越高,甚至坐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而这些自作聪明的御使,反而因为他们最大的优点——见风使舵,失去了一个极好的机会。可见有的时候,随大流非但不对,反而错的离谱。
阿云站到一边闭目养神,冷不防耳边传来一声刻意的嘲笑:“武御使,这么一大早就来了,病都好全了?”
她抬眸去看,却并不认得这个说话的人,只是看他的样子,似乎不过一个主簿,于是抿抿嘴,懒得搭理,一转眼,就看到他们一群人围在中间如众星拱月般的陈御使,一时间有些错愕。
陈御使倒是一贯的圆滑世故,上来跟她打招呼,只是言语间透露着一股子志得意满的跋扈:“六郎啊,昨个儿为兄接到吏部的任命,说中丞另有要务,叫为兄接管御史台事务,为兄想着,六郎年纪轻轻的,本来是官运亨通,何必跟着过气的人,不如……”他说到这里故意停了下来,似乎在等着她的回答。
陈御使之前是视“武聆泉”为对手,所以想坑害他一把,没想到吏部这么快就表了态,他一颗心放下来的同时,又在算计拉拢“武聆泉”,这般也可以在惠妃那里讨个乖,虽然东宫那边允了他好处,不过官场中人么,脚踏两条船暧昧不明不也是常有的,他没根没基的,这样反倒可以加重自己的筹码。
阿云却是莞尔,这李林甫,还真是什么都给他料到了,陈御使果然一大早就跑来招揽她了。
不过……对陈然这种人,她鄙视是肯定鄙视的,但要说憎恨,还一点儿谈不上,因为她内心深处对李林甫也同样没有多少好感,虽然那人表面上看起来似乎一点儿不奸诈,但内里……估计早黑成巧克力了。
阿云悠悠的瞥了他一眼,眼角余光却瞥见一抹绯红衣角,略带着几分可怜的神色看着陈然——得罪李林甫这种心胸狭隘的小人,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中丞!”众御使当着李林甫的面,自然不敢再放肆,人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人家再怎么说还是御史中丞呢,又没有在名义上被吏部罢免。
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传来,陈然脸上一僵,退到一边去,因为身高的原因,他只能仰着脖子去看李林甫,不过,这回的仰视,却带着十足的挑衅意味,他粗眉一挑,那张方方正正国字脸就显出几分奸诈和狂妄来:“中丞,吏部的文书……”
“吏部的文书,本官已经看了,既然裴相看重你,就由你来帮衬本官打理御史台事务好了。”对着几乎一面倒的局面,李林甫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依旧是谈笑风生,风度翩翩,陈然正要讥讽他打肿脸充胖子,却不妨眼前之人忽然低笑了几声,眯了眼意味深长的拉长了声音,“不过,这御史中丞的官印太沉,你可要好好的接着,免得一个不小心……砸到了自己的脚,那可就不好看了。”言罢绯色长袖一拂,扬长而去。
阿云看了脸上阴晴不定的陈然一眼,摇摇头跟上去了。
“中丞,我们今日要去何处?”阿云打量了一下车壁,问。马车很是宽大,几乎可以容得下五六个人,他们二人对坐着,眼前的距离也是刚刚好。
“自然是去‘鬼新娘’案发之地。”李林甫按着太阳穴微阖着眼,淡淡道。
查案?那不该是京兆尹或者长安令再或者大理寺的事情?
李林甫似乎发觉了她的疑惑,抬眼看了看她:“官场的事情,不是你在什么位置就只干什么。”
“这怎么说?不是该在其位谋其政吗?”阿云有些惊讶的睁大眼。
“在其位谋其政?”他唇边勾起一个有些嘲讽的弧度,“你知道什么是在其位谋其政?”不待阿云回答,李林甫坐直了身子继续道,“每个人都不过是一颗棋子,执棋者想要把他们放在哪一个位置,他们就要去到哪一个位置,就好比当年,宇文相国还是御史中丞的时候,我与陈然都只是御使,但,我们干的事情,却毫不相同。现在,上面的人需要的不是一个一心一意抓着百官弹劾的御史中丞,而是要解决问题的干吏,你说,我如今,又在什么位呢?”
阿云似懂非懂的道:“中丞的意思是,上面的人是要叫您去查案,所以……”所以,陈然那货不过就是备胎临时替补了几天吗?
她有些纳闷,难道说这人一开始就知道,所以才一点儿不急?
“那中丞,您会查案吗?”阿云才不想管陈然将来会怎么被打击报复,只是想到现下的问题,有些担忧。
李林甫微微一哂,看着她一脸期待的样子道出了两个字:“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