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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飞的眼泪刷地涌出来,他狠狠地用袖子抹一把脸,泪水仍是止不住。他声音嘶哑地说:“爸,我知道自己是个胆小鬼、懦夫,我知道自己早该走了,可我就是不敢离开山洞!我强迫自己试了几次,就是不敢出去!你和妈妈给了我一个聪明的大脑,过去我虽然没有浪费它,但也没有特别珍惜。现在我像个守财奴一样珍爱它。我不怕死,不怕烂掉四肢失去五官,不怕变成中性人,什么都不怕,就是怕失去智慧,变成白痴!”
他的心灵自白让父亲心酸。靳强低声说:“这不是怯懦,这是对社会的责任感。小飞,让我替你去吧。”
他坚决地摇摇头,“不,这是我的事,我必须自己去。我明天就出发。如果我一去不回,就请二老带着青云、大壮、铁子一块儿活下去,一定要撑下去,撑到灾变期过去。”
靳强看看山洞另一边的几个人,庄重地点头。小飞说得对,眼下的局势,谁都不知道明天的情形,所以小飞真不敢说能回得来。他突然起了一个随意的念头:不知道青云是否已经怀上小飞的孩子?如果怀上那就好了,以后不管怎么艰难,大家都会把孩子养大。
小飞要走了,大壮非要跟他一块儿去,被爹妈勉强劝住。青云默默地为他准备行装。这些天小飞已经总结出脑震的规律,按推算,今天该是凌晨五点来震,小飞要赶在脑震之后立即出发,这样在洞外可尽量利用无震的时间。大家很早就起来,却发现青云不在洞里,正要出去找她,她已歪歪倒倒地走回来了,只见她脸色煞白,强笑着说:“我出去为小飞验证了,没错,震波刚过,你抓紧时间走吧。”
大家为她的苦心感动。虽然小飞已经算出是五点来震,但她不放心,宁可用自己的痛苦来一次直接验证,这样小飞就可以放心出洞了。小飞忍着泪,把她紧紧搂到怀里。她无力地安慰着:“别为我担心,你看我不是很好吗?可惜,我没别的本事,只能为你做这一点点事情。”
小飞忍着没让泪珠掉下来。他没有多停,背上挂包,看看大家,决绝地掉头走出山洞。
小飞走了,大家默默为他祈祷,盼着他顺利回来。他是大家的希望,也可以说是人类的希望。如今他们有了山洞的保护,但他们不想在人类灭绝过程中充当唯一的清醒者,那样的结局,与其说是弱智者的痛苦,不如说是对清醒者的残忍。
洞中的人状态都很好,除了青云。她比别人多经受了两次震击,一天后还痴呆呆的,有点儿像梦游中人。如苹心疼她,常把她搂到怀里,低声絮叨着。大壮不出洞干活时总是蹲在她旁边,像往常一样拉着“云姐姐”的手,笑嘻嘻地看着她。巨变使大家产生了错觉,认为有了山洞的保护,大壮就会逐渐恢复智力。但现在爹妈不得不承认,他仍落在幸运的人群之外,他的智力还是过去的水平。这使家人更加怜悯他。
第二天傍晚,青云基本恢复了。她坐在洞口,惊惧地望着洞外的夕阳。靳强知道她是在怕什么——按照推算,马上就要到来震的时间了。待在洞里的几个人自然不怕,但小飞呢,洞外的小飞要受苦了。而且不是受一次苦,十天的旅程中要经受六次脑震啊,但愿这不会击垮他。
将要来震的时刻,全家人都陪着青云坐在洞口,默默地为小飞祈祷。突然——来震了!也许是坐得太靠近洞口的缘故,今天这个“被赐福”的山洞没起到一点儿屏蔽作用。五个人都被击倒了,大口大口地呕吐,大脑也都变成了一团糨糊。他们昏昏沉沉地想,在洞内就这么难受,洞外的小飞不知道咋样啊,然后就昏昏沉沉地睡了。
靳逸飞用半天的时间走出了大山,前边是一座城市。这是一座死亡的城市,没有来往的车辆,没有闪亮的红绿灯,也很少有行人。寥寥几个行人都目光痴呆,走路的样子像僵尸。倒是有很多家畜家禽,像猪啦、狗啦、鸡啦、鸭啦,都挣脱了主人的约束,在城市中任意游走,为城市增添了一丝生气。路上横七竖八地停着很多车辆,大都是撞坏了的。他突然发现一个院内停着一架“小蜜蜂”,看上去状态良好。院内无人,他略为犹豫,翻墙进去。没错,这架“小蜜蜂”状态完好,点火钥匙也在,它的金属氢燃料是满的,飞到南极都不成问题。靳逸飞坐在驾驶椅上犹豫着。按说他不敢驾驶“小蜜蜂”的,如果正在空中飞行时突然来了脑震那就麻烦了。作为地球人唯一的雁哨,他的生命很贵重,不能轻视。但这些天他对脑震的规律已经摸透了。下一次来震是傍晚六点十三分左右,距现在还有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内,“小蜜蜂”足以飞到“乐之友”总部了,这样可以省下八九天的时间——更重要的是,可以少经历四五次脑震。他只需掐准时间,在脑震来临前提前降落,就可以避开危险。
他下了决心,启动“小蜜蜂”,向西南方向飞去。机下也是一片寂静,没有航班、火车、汽车和行人。天上的卫星应该还在正常运行,但在这个高度他看不见。远处是一片漂亮的水面,那是国内储水量最大的水库,前辈们孵化卵生人的小岛就在这儿。但此时库容量相当小,这说明“雁哨指令”(其中包括让各水库闸门开启)确实得到了落实。“小蜜蜂”飞过一条东北—西南走向的山系,前边出现了一片透明材质的楼房群,这就是“乐之友”总部了。靳逸飞看看表,五点四十分,离脑震来临还有三十三分钟,足够他安全降落了。
楼房群迅速变大,中央是三幢耸入云天的主楼,分别属于“乐之友”一会两院,其中科学院大楼是螺旋形,像一架盘旋而上的天梯,由球体连缀而成;工程院大楼是金字塔形,基金会则是比较保守的圆柱形,楼顶比较宽敞。靳逸飞在三座楼的中心找一块平地降落,降落前他瞥见圆柱形大楼楼顶西侧有一个人,是位女士,她正张开双臂,似乎是在闭着眼睛拥抱夕阳。靳逸飞多少有点儿奇怪:在脑震的多次摧残下,这位女士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但他无暇多想,赶快把“小蜜蜂”落在空地上。
现在安全了,那就咬紧牙关,准备迎接脑震吧。“小蜜蜂”降落后,“乐之友”总部内没有任何反应,没人出来迎接,没人在窗口探望。靳逸飞没有忙着离机,而是准备在机上熬过脑震后再说——突然他浑身一震,想到了楼顶的女人是谁:“乐之友”工程院院长刘苏——那位亲切的漂亮干练的大姐。他也悟到刘苏是在干什么:恐怕不是在欣赏落日,而是准备从楼顶一跃而下,去拥抱死亡。这毫不奇怪,在脑震的蹂躏下,越是社会精英越容易失去活下去的勇气。她此刻可能正闭着双眼淬硬自杀的决心,因为她似乎没有看见飞来的“小蜜蜂”。
现在是五点五十九分,离脑震还有十四分钟。如果抓紧时间,还能在脑震来临前救下这位大姐,但时间紧迫,因而有相当的危险性。靳逸飞犹豫着——不是为自己的安全,而是为“人类雁哨”的安全。最终他咬咬牙,决定还是搏一下。他立即启动“小蜜蜂”,迅速爬高,升到圆柱形大楼的楼顶。“小蜜蜂”刚一跃出楼顶,他就高喊:
“刘苏院长!刘苏大姐!我是靳逸飞!”
刘苏听见了,手搭在眼睛上,在夕阳的光照下向这边凝望。“小蜜蜂”在楼顶中央停住,刚一停稳,靳逸飞就急忙跳下来,奔向楼侧的刘苏,一把抱住她。他用力过猛,两人摔到地上。靳逸飞忙拉刘苏起来,打量着她。漂亮干练的刘苏大姐已经变多了,目光中也满盛着迷茫甚至是畏缩。
刘苏久久地看着小飞,嘴角绽出一丝笑纹,“你——是——小飞?”
“对,我是小飞。”
她指指“小蜜蜂”,“你——不该驾驶的。危险。有脑震。”
靳逸飞感受到她真诚的担心,感动地说:“我知道。我有把握。”
她指指落日,叹息一声:“我每天来看。电梯——停电,得一级一级爬。我想看落日的辉煌。”
原来她并非想自杀,而是来凭吊落日,凭吊人类文明的落日。靳逸飞看看表,脑震快到了,留在楼顶比较危险,便赶快拉着她走,说下楼再聊。他们从楼梯间下去,来到顶层。
刘苏突然停下来,指着前边说:“君兰——在这儿。她说——你们约好的,在这儿等你。”
靳逸飞一愣。君兰曾和他约定在“那个小家”等他,指的是她在北京的小家,她怎么会在这儿?当然这儿也是“家”,第一次脑震之后他来“乐之友”总部开会,曾和君兰在这儿住过两夜。那时,在对未来的恐惧中,他俩尽情享受着情爱,累了就仰面睡在地板上,透明的天花板上嵌着满天的繁星。也许君兰对这儿印象极深,所以在脑震造成的神思昏昏中,把约定的地方错记为这儿了。
他立即跑过去,推开虚掩的屋门。君兰真的在这儿!她坐在阳台地板上痴痴地看着天空——就如那晚一样。他狂喜地冲过去,把君兰搂在怀里。君兰盯着他,奇怪地问:“是——小飞?”
靳逸飞落了泪,“是我。君兰,是我。”
君兰突然泪如涌泉,紧紧搂着小飞,吻他的脸、他的脖颈、他的胸脯。靳逸飞看看表,已经到脑震的时间了,就用最大气力搂住君兰,等着那个时刻来临。他苦涩地想:两个人一起承受苦难,还是比独自承受要好受一些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脑震并没有来。时间已经过去三分钟了,仍然没反应。靳逸飞回头看看,刘苏也进来了,站在门口处默默看着这对久别的恋人,她此刻表情平静,看来脑震确实没来。也许他的计算有误?就在这时,靳逸飞透过阳台看见了对面,在科学院那幢螺旋形的透明材质的大楼中,他看到一个房间里有三个人抱着脑袋,正在痛苦地呕吐——毫无疑问,这正是典型的脑震症状!这是怎么回事?靳逸飞下意识地松开了怀中的君兰,苦苦思索着,而君兰也呆呆地看着他发愣。突然脑中一道电光劈开迷蒙,他立即起身,把君兰一把拉起来,对刘苏急急地说:“刘苏大姐!这幢楼上还有哪些人?快带我去见见!君兰你跟我一块儿。”
刘苏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还是顺从地领着两人下了一层,这一层人比较多,洛威尔和成城也在这儿。他们虽然看上去有些痴呆(人们在多次脑震后都是这样),但显然不是刚经受过脑震的样子。洛威尔和成城没想到靳逸飞突然出现,想过来向他问好,但他们现在的反应都很慢,没等他们开口说话,靳逸飞就朝他们摆摆手,拉着刘苏离开了。
他们匆匆地巡视了整幢基金会大楼。刘苏说,“乐之友”对人员进行遣散后,总部留下的有一百二十人,都集中住在这幢基金会大楼的上部,刚才看到的科学院大楼中的三个人只是去取东西。靳逸飞发现,凡在基金会大楼顶部的人都没经受脑震。他们三个一直下到十二层才看到不同的场景,十二层以下的人,包括底层大厅里的保安,都刚刚经受了脑震,此刻正在呕吐。刘苏和君兰的思维现在很迟钝,苦苦思索,不知道为什么有两种情形,也不知道靳逸飞是在察看什么,但靳逸飞脑中刚才闪过的电光已经变成实实在在的图像。只是,这个结论太出人意料了,几乎和“神使赐福”的那个梦境同样离奇。但不管如何离奇,它是由逻辑推理得出的,并且得到初步的实证,不容怀疑。而且它还非常容易再次验证,只用等到下一次脑震来临就行。
靳逸飞松了口气,拉着两个气喘吁吁的女人坐下休息一会儿,舒心地说:“刘苏大姐,召集‘乐之友’成员开会吧。也许我会送给你们一份大礼呢。”
“乐之友”一向是雷厉风行的,即使在智力崩溃的今天也还保持着这种惯性。十分钟后,所有人在基金会大楼顶楼的会议室聚齐。刚刚经受过脑震的人们,包括在对面楼上的三个人,也被连拖带拽地架来了。他们和那些未经受脑震的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会议开始前,洛威尔、成城和刘苏同靳逸飞低声交谈着。他们虽然神思昏沉,也能看出靳逸飞的与众不同,他的目光清亮如昔,保持着敏锐的才思和反应。他在同其他人说话时,小心翼翼地隐藏着内心的怜悯。
会议开始。靳逸飞放慢语速(他得照顾众人现今的思维速度),详细讲述他这些天的经历:讲了他经受的脑震,讲了脑震所造成的智力崩溃;讲了轩辕洞里发现的屏蔽作用,讲了“梦境”中的神和祂留下的“六维时空泡”以及祂此行的打算。众人艰难地追赶着他的思路。
洛威尔怀疑地问:“你说——一个时空泡——可以隔绝空间暴涨?”
靳逸飞说:“是不是像缥缈离奇的神话?这也正是我当初的想法。但基于对科学的信仰,我觉得更可信的说法是:那是几千年几万年后的神话般的科技,就如我们的亿马赫飞船在两百年前也是神话一样。而且,它的效果是实实在在的,确实保护了山洞中的六个人,我做过严格的对比实验,所以你们不必怀疑。但我当时的结论也出了一个错误,一个大大的错误。”他强调道,“我曾认为,神留下的泡泡是固结于那个山洞的。但我错了,它是——”他苦笑道,“各位,这个结论比刚才的结论更加不可思议——它是固结于我个人的!当我乘‘小蜜蜂’来‘乐之友’时,它也跟着我过来了!”
众人一片骚动,人人都抬起头来端详四周,想找出那个“隐约可见”的球壁,但周围什么都没有。
靳逸飞说:“你们是想找到球壁吧,不必找了,我们在轩辕洞中也没找到,我只是在‘梦境’中见过一次。据我那次所见,球体的半径大致为二十五米,这个尺寸刚刚又得到了验证。刚才脑震来临时,我在顶楼,以我为中心、半径二十五米的泡泡罩住了八层的楼房,所以你们都没感觉到脑震,但其他楼层和其他几幢大楼的人就未受到保护。关于这点,刚才我、刘院长和君兰都去实地验证过了。”
众人的反应各不相同。没有经受脑震的人大致都明白了他的话,而刚被脑震蹂躏过的人则目光茫然。
靳逸飞继续说:“我从轩辕洞来这儿,原想把你们都接去,看来没必要了。只要我留在这儿就行了。”
他说出这个结论时表情很复杂,有喜悦,有沉重,甚至有奇怪的愧疚。“神”说楚前辈已经牺牲,让他接雁哨的班。虽然他觉得担子太重,还是慨然应承。但现在他才知道,他不仅仅是雁哨,而且成了救世主!地球上,甚至宇宙内唯一可保安全的泡泡现在与他的身体固结在一起,无论他走到哪儿都能护佑一方。这个地位太尴尬,与他淡泊洒脱的秉性完全不符。但是没办法,这是神赐予他的,不是他能自由决定的。神为什么单单挑中了他?或者只是偶然撞上了他?不知道。
与会众人在努力吃透他的话。“乐之友”留下的一百二十人他大都认识,都是精英中的精英。三位“乐之友”掌门人更是他一向敬重的:漂亮干练的工程院院长刘苏,外冷内热、人情练达的基金会会长洛威尔,性格内向、睿智通达的科学院院长成城。但经历多次脑震后,他们都显得相当迟钝,他们的表情明显比靳逸飞的讲述慢了几拍。靳逸飞想,以听众的智力状态,他眼下无法对这件事进行更深的剖析,便温和地说:
“今天就说到这里吧,大家好好消化一下我介绍的情况。再请大家考虑一个问题:这个半径二十五米的球大致能保护一千人,那么,如何依靠这一千人来尽量保护整个人类?大家好好想想,反正此刻我心里没数。从今晚起请大家住得尽量离我近一点,要处在这个半径二十五米的泡泡之内。刘院长请你安排一下。”
“好的,我来安排。”
君兰拉着小飞回到顶楼那个房间,关上门,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就像上次那样。天花板和墙壁此刻仍处于透明状态,他们就像置身于星空。不过热拥中靳逸飞立即想到了青云,想到轩辕洞中那几次“野人式的”欢爱。他走了,如果这个泡泡确实是随他移动,那么,留在轩辕洞中的家人肯定遭罪了。特别是青云,现在会不会再度变傻了?
他感觉到了怀中人情欲高涨,自己也很想彻底疯狂一下,宣泄一下心灵上的压力。但千里之外的青云此刻卡在两人中间。虽然他与青云的重逢和欢爱是诸多因缘造成的,并非他的本意,但他现在已经无法抛弃青云的情意……最终他只是拥抱着君兰,强使自己平静下来。心智迟钝的君兰体会不到他的内心争斗,但也逐渐平静下来。
靳逸飞问她分手后的情形,她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当时两人决定分手,因为两人都不想让对方看到一个变傻的自己,想让对方保留着最美好的印象。分手后她回了北京,但后来是怎么来到了这儿,她记不得了。甚至是不是步行来这儿,她也说不清。只能说是冥冥中的召唤吧,就像回游的大马哈鱼,依照基因中的指令游回来了。
“小飞,我信你说的话——你带来的球形空间能够隔绝脑震。而且恐怕不光是防护,还有激励作用。我和你在一块儿不过半天,觉得头脑清爽多了!”靳逸飞低头看看怀中的君兰,她的目光确实变清澈了。“小飞……”
“怎么啦?”
“你现在的角色——很难的。你身上的担子太重了。”
听了这句话,靳逸飞欣慰地想,看来君兰的心智确实恢复了。他第二天还有很多事,得养足精神,便与君兰相拥着入睡。
第二天上午,靳逸飞让刘苏领着巡视了总部,他得对这里的情况心中有数。总的说,这儿情况不错。“乐之友”在脑震刚来的时候就准备了足够的食物,其中多是耐储存的原粮和罐头。虽然外部的供电和通信已经断了,但“乐之友”有自备发电机,有足够的柴油,可以随时恢复送电,维持两年没问题。还有五架状态完好的“小蜜蜂”,配有足够的金属氢燃料库存。这些硬件都会很有用的,至于究竟如何使用,此刻他还心中无数。
巡视完毕,匆匆吃完午饭,他要赶回轩辕洞,把几位亲人接过来。他要赶在明早七点——也就是下次脑震之前回来。这儿的一百二十人已经划入他的保护范围,这个担子终生不能放下了。刘苏要为他派遣专职“小蜜蜂”驾驶员,但靳逸飞觉得,以他们眼下的智力,还是自己驾驶更放心一些,遂婉拒了。君兰要随他去,靳逸飞点头答应。
“小蜜蜂”沿着他来时的原路飞去。途中,君兰好奇地打量着机舱外面,她是在搜索那个半径二十五米的泡泡,看它是否真的随着“小蜜蜂”在飞。
君兰笑着问:“那个球形空间真的永远跟随着你?我什么也没发现。”
“看不见的,但我相信它正随着‘小蜜蜂’移动。”
君兰又问:“轩辕洞中都有哪些人?是不是那位叫青云的邻家姑娘也在那儿?”
靳逸飞扭头看她一眼,说是的。接着,他向她介绍了其他几位,包括半路捡来的铁子。
君兰问:“你把铁子也接到‘乐之友’吗?他恐怕不大适合留在这儿。你说过,半径二十五米的空间泡最多能保护一千个人,等到‘乐之友’正式恢复工作,这个名额一定会非常紧张的。”
听了这句话,靳逸飞不由得想,看来君兰的智力确实恢复了。她想得很远,心机也很深。不错,等到“乐之友”恢复工作,开始组织对整个地球的拯救,这一千个名额会非常紧张,只能挑选那些最有能力的人。所以,像铁子,还有大壮、青云,甚至爹妈,这几位应该是排不进这个名单中的,而以君兰的实力肯定能排进来。如果是这样,青云就不再是君兰在婚姻上的威胁。靳逸飞觉得君兰过于聪明了,但对于一个想保住“丈夫”的女人来说也不算过分,毕竟他与君兰的关系在前。
靳逸飞温和地说:“你说得对,名额会非常紧张。如果姬人锐、楚天乐等前辈还在,他们也许会严格把关,只选召最有用的专业人士,而忍痛把亲人留在球外。但我不是他们,做不到那样的冷静理智和大公无私。我更愿意遵从命运的选择,既然命运把这几个人和我连在一起,我绝不会把他们留在球外的。”
君兰点点头,简单地说了一句:“很好,也许感情的选择更明智。”
轩辕洞中,靳强把大伙儿召集到洞的中心。脑震已经过去了一天,他们的神智多少恢复了。按照推算,下一次脑震将在明早七点左右降临,靳强让大家都待在洞子中心,免得像昨天那样太靠近洞口而失去保护。天慢慢黑下来,青云偎在如苹怀里。这些天,特别是昨天,青云强忍恐惧为小飞“试震”之后,如苹对青云更加疼爱,已经完全把她当成儿媳妇了。大壮和铁子亲亲热热地挤在一起,这些天来,大壮早忘了对铁子的“前仇后恨”(后恨是指有一段铁子躲避去洞外)。太阳落山了,气温有点儿低,铁子在洞中点起火堆,明亮的火苗欢快地跳动着,推拒着周围的黑暗。大家都不说话,眼睛盯着跳动的火苗。
青云突然抬起头,没头没脑地说:“咱们昨天挨了震,兴许那个宝贝泡泡跟着小飞走了?肯定是的,那样小飞就不会受罪了!”
靳强夫妻互相看看,没有吭声。这显然是青云的一厢情愿,是她心疼小飞而走火入魔了。那个泡泡是空的,又不能用绳子拴在身上,怎么能跟着小飞走呢?突然天上传来熟悉的嗡嗡声——是“小蜜蜂”飞过的声音,过去常听到,不过已经久违了。然后,青白色的强光倏地在洞口闪过。
“青云!铁子!大壮!听见喊声快到洞外点火,我们要降落!”
是小飞的声音!大家都狂喜地冲出洞外,看见天上射下来青白色的光柱,光柱绕着这一带盘旋。地上的人们高声叫喊,青云向天上打手电,大壮和铁子回洞中抱来一捆树枝,找到一处平地,燃起大火。“小蜜蜂”在火堆旁轻盈地落下,机下的离子喷焰把火星吹得漫天飞舞。
炫目的光柱中小飞跑出来,大声喊:“爸,妈,昨晚你们是不是又受了一次脑震?”
靳强说:“是呀,你咋知道?都怪我们坐在洞口,可能越过了泡泡的范围……”
“不,不是那个原因。那个泡泡原来是随我走的!”
“是随你走的?”靳强不由得看了一眼青云,原来她的“胡说八道”竟然说中了!
青云反应很快,不像是昨天刚刚经过脑震的人,“小飞,那你昨天没有遭罪?”
“没有,正是从那之后我才悟出真相。现在我要接你们一块儿去‘乐之友’总部,以后咱们全都长住那儿。”
青云的面庞立即如鲜花绽放,漫溢着动人的光辉。靳强看在眼里,不由得十分感动。青云这孩子,把心全放在小飞身上了!如苹喜得搓着手说,快点回洞去收拾东西!小飞一把拉住她,“什么都不要带了,把人点齐就行。咱们得赶在下一个尖脉冲之前回到‘乐之友’,快走吧!”
“至少得把火镰带上,有纪念意义的。大壮你快去拿。”
这时,炫目的光柱中走出来一个女人,“伯父、伯母,快登机吧。”她的声音柔柔的,非常冷静,外表高雅、雍容。靳家人认出她是君兰。她搀着两位老人爬进机舱,大壮和铁子也大呼小叫地爬上来。但靳强突然若有所思,觉得这个场合少了一个声音,一个绝不该少的声音。是青云。自打君兰出现,青云就沉默了,没有狂喜地哭喊,没有同小飞拥抱。别人登机时她犹豫地停在原地,在小飞的催促下才登了机,藏在后排的黑影里。
“小蜜蜂”嗡嗡着离了地,强光扫过前方,后面的山峰淹没到黑暗中,只能看到洞口那堆明亮的火团,但它也很快缩小、消失。一路上到处黑沉沉的,没有城市灯光和道路上的汽车灯光。小飞全神贯注地辨认方向,只是偶尔和坐在身旁的君兰说一两句,两人的交谈很简短,显示出默契和亲密。机舱后面的人都不再欢笑,反常地沉默着。
如苹看着前边小飞和君兰的背影,突然回头说:“青云,你过来,挨着妈坐。”后排的青云悄悄向她摆手。君兰回头迅速看了如苹一眼,没有说话。如苹满脸堆笑地说:“小飞你知道不?青云这两天有反应,肯定怀孕了!”
小飞也回头迅速看了一眼,没有说话,仍全心驾驶着“小蜜蜂”。青云显然吃了一惊,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大壮听说青云怀孕,立即来了劲,笑嘻嘻地想说什么,靳强制止了他。然后他拉拉老伴儿,制止了她不合时宜的话。他想,老伴儿这个谎话撒得太不高明,小飞和青云在一块儿才十几天,就是怀上也不会有征兆。也许如苹本来就没打算让别人相信,她只是向小飞和君兰亮明当妈的态度——青云才是我的儿媳!但小飞正在驾驶,在黑暗中努力辨认方向,这会儿她扯起这件事显然不合适。
而且,在眼前的“大黑暗”中操心这样的事,确实是女人见识。老天爷给人类降下弥天大难,好在一位大慈悲的神给小飞送了一个宝贝泡泡,可以护住一批人不变傻。以后得靠这群人来尽量多救一些人,保住人类文明不绝种。这个责任很重、很难,是黑暗中的摸索。说句不算夸张的话,小飞现在扮演的角色就是救世主,是补天的女娲,至少是《圣经》中那位率领犹太人渡过红海的摩西。家人现在能做的,就是尽量不去干扰他。
靳强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明晰和果断过,他说:“如苹啊,以后小飞会累得要死,别拿这些小事烦他。小飞,你以后会很忙的,我知道君兰很能干,以后让她在工作上帮你;青云虽说没多少文化,但她是一心扑在你身上,不妨让她在生活上照顾你。你身边有她俩,我们就放心了。”
他实际是表了态,同意两人都成为小飞的妻子。其他人闻声有些吃惊,互相看着。
大壮脱口问道:“爸,你是不是说,让青云姐和这个姐姐都当小飞的媳妇?”
他问完后自己先害羞地摇头,看来以他的智力,也知道这个答案很不对头。
倒是君兰略略考虑,扭过头干脆地说:“谢谢靳伯伯的明断。阿姨、大壮哥和青云,你们不必吃惊,现在是危难时刻,也许更适合采用《诺亚公约》而不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她甚至立即改了口,“爸、妈,你们放心,我会和青云照顾好小飞的。”
她用目光向后排的青云示意问好,青云显然还没反应过来,痴痴地看着她和小飞。君兰不再等她的回答,微微一笑后扭回头。
“小蜜蜂”继续飞行。后排的青云突然怯怯地问:“小飞,咱们去‘乐之友’,路过我家吗?”
小飞立即说:“马上就到。我知道你担心崔伯崔婶,我这就降落。”
“小蜜蜂”在城市上空盘旋,寻找目标区域。城市成了无人区,只有野狗在街上游荡。“小蜜蜂”降落后,青云急急下来,向自己家跑去,靳强夫妇和大壮跟在后边。原来这儿并不是无人区,只不过人们反应很慢,听到“小蜜蜂”的声音,慢慢有人影在各家门口和窗户里出现。崔家的门口也出现了两个人,是青云的父母!青云飞跑过去投入爹妈怀中,泪流满面。
青云爹颤巍巍的,说话很不利索,喃喃地说:“云儿,总算见到你了……那天我和你妈买粮食,迷路了……政府不发粮食了,以后咋办呀……”
靳强夫妇也下来了,向老邻居问安好。青云看了看屋内,尤其是厨房,发现家里确实已经米没了面也没了,不知道最近爹妈是怎么打发日子的,她心中一阵酸苦。
小飞进来后,青云低声对他说:“小飞,我不去‘乐之友’了,留在这儿陪爹妈……你别为我担心,总有办法可想的。”
小飞刚到附近几家邻居看了一遍,知道行政体系已经崩溃,不再有人发放基本口粮,不再有人维持秩序,留在城里的人已经山穷水尽。而且不光是这座城市,全世界恐怕都一样,甚至比这儿的局势更严重——毕竟中国还维持了很长一段时期的口粮供应和秩序。可以说,全球性的饥馑和大乱已经开始,一个黑暗时代已经张开巨口。青云姐想留下来陪爹妈,说“总有办法可想的”,但小飞却不乐观。如果失去那个泡泡的保护,青云的智力也会迅速衰退乃至崩溃,到那时她就不能去“想”了。
小飞果断地说:“不,你要去,把崔伯崔婶也带上。”他扭头对君兰苦笑着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擅自做主了。以后,哪些人可以进保护球,必须由‘乐之友’集体决定。”
君兰点点头,对青云说:“听小飞的安排,带你父母走吧。”
青云感激地看看两人,然后略略收拾了一些东西,主要是影集等纪念物,和君兰搀着二老出门。靳强夫妇也回自己家收拾了一些东西。这时,十几家邻居慢慢聚到附近,默默看着准备登机的人,他们的眼神是那么茫然无助,令靳强、如苹不敢直视。他俩很想为老邻居们求求情,但也知道小飞是对的,那个保护球所能容纳的一千个名额必须精心挑选,只有这样才能救出更多的人。经过一番思想搏斗,他们最终没向小飞求情。小飞同样陷于感情锯割中,最后咬咬牙说:“大壮哥、铁子,‘小蜜蜂’的每个座位下都有应急包,包里都有干粮,全拿出来给他们分了。”
大壮和铁子翻出所有的应急包,去给大家分发。小飞没去,他提前登上“小蜜蜂”,坐在驾驶位上,面色冷如石像。家人陆续登机后,“小蜜蜂”迅速爬升,把那些邻居留在黑暗的夜色中,留在不可知的命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