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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器宇轩昂的男人,虽然年龄有些老了,但那气色与气质,却远非年龄所能掩盖。方正的脸庞虽然有一道道的皱纹镌刻其上,但那不怒自威的气势,却让其脱颖而出,变得不平凡。头发灰白,长须及胸,一袭紫色袍服,大富大贵。
入夜,桌上的油脂长灯辉映着璀璨的光华。
有人走了进来,是个相貌与那男人相似的年轻人。男人放下手中的书信,抬头看着年轻人走到近前,抬手让其在左手边的凳子上坐下。
“这些时日外出可有什么收获?”
“回禀父王,孩儿外出,虽有艰辛,却也有不少收获。”
“哦,给父王说来。”
“是,父王。”
年轻人不过十七八岁,仪表堂堂,肤如白玉,白皙的面庞虽有丝丝倦意,却是红光满面,显然精气神很足。年轻人声音清澈,不拖泥带水,说话不快不慢节奏感很强,而且思维逻辑缜密。男人却是静静的坐在那里,任由年轻人说着,他支着脑袋,露出感兴趣的神色。好一会儿,年轻男子才停了下来。
“江湖多豪杰,多与他们接触,对你,对我们王府,自然大有裨益。莫要招惹他们,能结善缘尽量结下善缘,即便结不了善缘,也莫要与他们冲突。这些人,豪迈、不羁、放荡,却是有股子忠义,如古之游侠。”
“父王嘱咐,孩儿日夜不敢忘。这些时日来,孩儿也算是结交了不少朋友。”
“能礼贤下士,便是成大事的根本。我们虽然可以用权势富贵招揽很多人,却也能因为权势富贵而逼走很多人。能不畏权势者,很多都是值得托付的。”
“孩儿有位朋友,视金钱如粪土,视权贵如草芥,仗剑江湖,虽然不羁,却也是凭着急公好义在江湖中闯下很高的地位和声望。此人已随孩儿来到龙门,若是父王愿意召见,孩儿明日便带他来拜见父王。”
“你先看看这个。”
男人拿起桌子上的书信递给年轻人,年轻人起身恭敬的接了过来。看了会儿,年轻人皱起眉头,面露不悦之色。
“父王,手底下的这些人太混账了!”
“鱼龙混杂,良莠不齐,确实是要好好整顿一番了!不过,这些人到底自始至终追随我们,为我们王府立下了不小的功劳,即便是要整顿,也得师出有名,让底下的那些人心悦诚服。”
“父王的意思是?”
“底下的事本王父王已经安排赵先生去处理了,你不要插手。现在我想问你件事情。”
“父王请说。”
“最近江湖中出现了一个叫无名的势力,这个无名到底是何方神圣?”
年轻人想了想,道,“具体孩儿也不是很清楚,只是江湖中对它的传言很多。这个无名行事诡异,似乎爪牙遍地,以雷霆手段先后将龙门和绝影击溃,现在又针对洛苍展开了行动。这一年来,洛苍四处的分舵屡屡受袭,据说连洛苍的少当家也被人斩去了首级。”
“这个我知道。事情发生在寒山城,许多人参与了此事,但是到底还是没有抓到无名的影子却已铩羽而归。而我们在寒山城的青楼产业,也被人一举摧毁,倒是便宜了锦衣卫了!”
男人站起身,背着一只手,神色凝重的在大厅里踱步。这只是这片府邸的一处厅子,装饰简洁,却处处透着高贵。无论是墙上的字画,亦或是坐下的椅子凳子,都是上层之品,绝非一般富贵人家可以享用。
“无名既然来势如此凶,足见其势力和野心之大。如此势力,若是不能为我所用,便会成为我日后的敌人。”
年轻人微微沉吟,道,“父王的意思是要拉拢他们?”
“要付清我们的敌人,”男人回头盯着年轻人道。“我们的敌人的强大,不是一州一府可以抗衡的。虽然我们蛰伏这么些年,暗度陈仓,可真要与他撕破脸面,彼此交战,我们可有一合之力的胜算?所以,我们必须积蓄力量,任何力量,无论其出身如何,只要能为我所用,能有所用处,便是我们的朋友。力量的积蓄,不在门当户对,而在实力是否可以让我们折节相交!”
年轻人面色严肃起来,眸光灼灼的望着男人,仿佛这个男人是战场上的军师,指点江山,剖析瞬息万变的战场局势。
“这些日子让你不惜自贱身份游历江湖,你以为为何?可不只是要磨砺你的性子,消掉你身上的富贵势头,更是让你多交结英雄豪杰,日后能为你所用。父王我毕竟老了,恐怕最后与他的争斗结果,父王我是看不到的,所以日后的重担自然会落在你的身上。”
“父王!”年轻人声音哽咽面色激动的道。
“天命不可违,”男人道。“父王我今年已六十有四,即便是太祖,也不过是活了七十,父王我难道还能比太祖长寿?这是命运,谁也不可逆转。你看那些帝王,倾国之力企图长生,可最后有几个人能长寿的?丹药,不过是障眼法罢了,让人在幻想中沉沦。”
“父王,您一定能长命百岁!”年轻人哽咽的道。
“百岁,也不是不可能,”男人道。“可要是为了百岁而不理世事,不想尽办法去将往日的耻辱洗刷,父王我要百岁何用!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这不是父王的追求,也不是父王我所愿意的结果。你要记住,昔日的仇,便是我们存续的根本,若是不能复仇,即便是安享太平,又能如何?我们,到底是天家血脉,而不是那些卑贱的蝼蚁。”
“父王,孩儿一定日夜勤勉,定然不负父王的心愿。”年轻人肃身道。
男人走到大厅的门口,仰头望着夜空中的星辰,淡淡的道,“寒山城一青楼毁了便毁了吧,算不得什么,只是无名这样的势力存在,若是不能予以重视,日后必然成为我们的遗憾。这样的势力,必须极力拉拢,即便不能为我所用,也不能为别人所用。”
“孩儿明白了,明日便加紧调查。”
“去吧,明日让你那朋友来见我。”
年轻人面色一喜,道,“是,父王。”
夜色如水,一辆马车摇摇晃晃的朝城外而去。虽然城门已关,但是守城门的衙役见了一道腰牌便让马车出城去了。
衙门,一盏灯火摇曳,四下里寂静无声。
王承恩低声叹了口气,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他站起身背着双手来回踱步,喃喃道,“多好的女子,虽然身子不清白地位卑贱,可是我算什么,我也不过是一介匹夫,受无数人唾骂与厌恶的爪牙,跟她相比,我有什么可贵可言?唉,王承恩啊王承恩,为什么你就舍不下这张脸,为什么你就不能像那些贼厮一样厚着脸皮,去追求呢!好好的姑娘,就这样离你而去了!去追足那没有未来的杀手,去追足那没有希望的未来!若是那姑娘日后三长两短,你不也是幕后的推手吗?”
长吁短叹一番,忽然传来脚步声,王承恩的神色立时凝肃起来。
“大人!”
“说事。”
“大人,那两人已经出城了,真的放她们离开吗?若是大人想要阻拦,小的现在去追还能将她们拦下来。”
“拦下来干什么,放你家里养着啊!”
齐名呆了一呆,望着王承恩,嘴唇翕动,咽了一口唾沫,干笑道,“大人说笑,小的家里有娇妻美妾,岂敢夺人之美!”
“夺个屁,滚!”王承恩斥道。
齐名急忙往外面退去,叫道,“大人,您的终身大事,若是此次错过了,可就遥遥无期了啊!”
“滚!”王承恩近乎咆哮起来。齐名在外面长叹一声,道,“得,这下没戏了!”
王承恩在里面紧紧抓着自己的头发,无比懊恼的道,“我他娘的混蛋啊,自己想的厉害,却又不敢主动,如今下面的人主动来帮你,你却不知好歹训斥人家。你、你果然是没救了,没救了!”
马车在夜色中行驶,缓慢,平稳。多日的晴阳,已让地面的冰融化了许多,却也让大地变得泥泞。车轮咕咕,车厢摇晃。赶车的老人毕竟是老手,赶起车来平稳顺畅。
花月和月娘坐在车厢里,旁边是两个包袱。她们的东西毕竟不多,除了衣物,便是王承恩赠送的一些粮食和钱钞。月娘不时掀开车辆,神色雀跃的注视着外面。虽然是夜里,但夜幕中那浓郁的暗影却成了最好的风景。
“姐姐,龙门到底是什么地方,那里比寒山城大吗?”
“我也不知道。”
“那姐姐为何要去那里呢?寒山城的那些官差叔叔人还好的,为人和气,还经常帮助我们,我们在寒山城住下来不是很好吗?”
“寒山虽好,可是到底让人绝望。月娘,有的时候,我们需要别的东西来支撑,才能好好的活下去。”
“姐姐,我笨,听不懂你的意思。”
“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的。”
“哦!”
花月挑起车帘,望着外面。星光在残冰上辉映,宛若一束束的光火。天地沉沉,万物萧森,寒风在眼前一闪而过。她想着那个少年,想着那个模糊的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她紧紧握着自己的手,心里也在担心和彷徨。
在这个世上,一转身,便只剩下自己了!
人山人海,天地广阔,却没有一个自己所熟知的人。
人生的道路,便在孤独与彷徨中,变得孱弱而绝望。
她想要抓住那一丝的可能,便如溺水的人抓住那一根稻草,拼命的想把那熟悉的东西握在手中,支撑起生命的力量。
这个决定,很草率,也很急切。
她并没有想过,自己到了那边是否一定能找到他。
她也没有想过,自己即便找到他,如果那个人并非那个少年,自己又怎么办。
她更没有想过,即便那个人是曾经的那个少年,如果他嫌弃自己,自己又该怎么办。
这是一次毫无打算的赌博,怎么想都注定结局落空。
但是她却这样决定了,而且抛弃了完全可以依仗的东西,动身前往陌生的地方去追求那渺茫的机会。她想到村子,想到那个孤独瘦弱的身影羡慕的看着那一家家的灯火独自坐在自己的门槛上,想到那少年如猴子一般的在山林中奔跑,在树上大笑,在溪流中如一条鱼般潜水,然后捧着一条大鱼得意洋洋的向她炫耀。
嘴角不由得滑过一丝甜美的笑意,她那乌黑澄净的眼眸,便一瞬不瞬的盯着外面的暗影,整个身心融入了那幻想之中。身边的月娘,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靠在她的身上,嘴角挂着一条口水。
遥远的山巅,白雪皑皑,经年霜雪不化。
苍松屹立,翠柏长青,远近高低起伏的山峦,汇成了另一番如同大海的场景。
一道白衣男子长身而起,剑光撕开了夜幕,转瞬在虚空中炸出一道惊雷。天地沉寂,万物无声。天空中的星辰,辉映着亘古的光华。白衣男子甫一落地,便如一支利箭破啸而出。剑影绽放,铺开了狂乱的剑花。剑芒疾啸,那千百丈的沟壑,仿佛凝化出一条无形的地面,而白衣男子便在那无形力量之上行走。
一动一静,杀机不谢。
一道眸光,仿佛都酝酿着无穷的杀意。
白衣男子忽然回头,嘴唇翕张,一字如法,数丈之外的一棵松树轰的一声炸成了碎末。
远处的山峰上,两道苍老的身影融化在夜幕之中。两人的面庞上,是静谧的笑意,是欣慰,还有满足。夜风习习,吹拂长袍,让须发飞扬。
“看来这小子是找到另一条路了!”
“这条路可不一般啊,若是行得通,必然能超越剑圣那家伙。”
“以身饲剑,人剑合一,凝聚为剑道。化物为形,融五行之力,破境入虚。这便是传说的天人合一。”
“我们两个老家伙能在迟暮之年见到如此场景,也不虚此生了啊!”
“武道之难,难如登天,千万年的修行者,除了传说,可有谁真的肉身成圣破碎虚空万古不朽?而往往夺得大道者,却又在风华与世俗中沉沦,变得市侩不堪。”
“道者,脱于凡俗而入于虚妄,断绝七情六欲而悯怀苍生。”
轰的一声,在沟壑之上,一道剑芒突然炸响,威势瞬间横扫四方,让天地为之震颤山峦为之失色。可却在这时,从光芒之中显露出来的白衣男子却是一口血喷了出来,整个身体骤然朝着沟壑落去。
“不好!”灰衣老人几乎将自己的胡须扯下来,大叫一声,箭步冲了出去。白衣老人也是吃惊,随着飞了过去。两人宛若飞虹,刹那已是到了沟壑上空,灰衣老人探手一抓,扯住了下坠的白衣男子,瞬即提身而起,掠向面前的山顶。
“你这是怎么了,刚刚还好好的,怎么就这样了?”
两名老人焦虑的看着躺在地上的白衣男子。白衣男子苦涩一笑,面色灰白,一双眼眸黯淡没有光彩。
“我失败了!”白衣男子叹息道。
“失败就失败啊,反正又不是没有机会。”灰衣老人道。
白衣男子从地上站起来,朝着两名老人拱手一礼,道,“这些时日多谢两位前辈照顾,韩仓此生不论是否能重回巅峰,都不敢忘记两位前辈对韩仓的照顾之恩。只是山上,已没有我再待下去的理由,我得离开了!”
“离开?去哪?”灰衣老人惊讶的道。
“去哪?”韩仓回身望着莽莽山林,露出迷惘颓废之色。“天地之大,似乎已没有我的容身之地。可是驻足一地,我也不甘。去哪去哪?行到何处,便是何处吧!”
“只是你身上有伤,”白衣老人面色严肃的道。“刚才看你出剑,全部真气灌注手臂与剑上,以身饲剑,剑道反噬,已是让你丹田严重受伤。你离开老夫没有意见,但是你就算要离开也不是现在。”
韩仓摇头,道,“我知道自己的情况,但是我意已决,两位前辈莫要再说了!”
两位老人互相对望一眼,彼此眼眸中都饱含担忧。
韩仓凄凉一笑,道,“或许,我们这些武者注定不过是强身健体,那些传说虚妄,到底不过是虚无罢了!”他突然踉跄下山,那声音便随着那夜风,飘荡而去,让山峦静默,万物神伤。
“这、······”灰衣老人皱眉道。
白衣老人摇头,叹息道,“这次本来可以彻底解开心障,可现在看来,失败,将他凝塑起来的信心,彻底击垮了!走了,我也该下山去了!”
“怎么你也要走?”灰衣老人惊愕的叫道。
“不走留在这里干什么,这些日子你都把酒藏起来了,不就是逼着我离开吗?呵,我还是自知之明的离开吧,省得让人拿扫帚赶!”白衣老人淡淡的道,朝着山下走去。
“喂,天地良心啊!我可是真心诚意的留你在山上,何时有赶客的意思!”灰衣老人叫屈起来,急忙追上去。
山风猎猎,不知几万里,穿越山河,不知送何人远去。只是那呜咽的声音,彷如对羁旅者的忧伤。
群山万壑,悲客无踪,万树千林,唯有萧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