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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滚的热浪扑将而来,幽深的走廊此时还没有完全过火,只有疑似被爆炸掀飞了墙面和门板的部分有火舌吞吐,而其他地方的火则暂时被门阻断在了屋内。可那赤红的火焰,它们争先恐后地从窗户里、从门缝、从天花板里向外招摇,如同巨龙怒张的嘴,它在喘息、它在酝酿、它在积累,只等准备好的那一刻,就疯狂地吐出能够吞噬一切的烈焰。
程茂看了一眼天花板上翻卷的火苗:“吊顶里已经过火了,预估离爆燃最多五分钟,加快速度搜索,我叫你们撤必须马上撤回。”
“是。”
两名指战员将水带接上楼内的消防栓,压灭走廊上的火,其他人则深入,分散开来,一间挨着一间地寻找受困群众,任燚径直往他爸的病房跑去。
走廊深深,越靠近起火点,烟气越大,两米开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了,看清房间号也异常困难,任燚摸着墙、弯着腰前进,凭着记忆寻找他爸的房间。
突然,任燚听到了对讲频道切换时出现的空白音,接着,程茂的声音在任燚耳边响起:“任燚,我把你放进来已经违反纪律了,你要是出事,我职业生涯也到头了,但是兄弟一场,我认了。现在我命令你他妈的无论如何平安回来,不是为了保我自己,而是不想失去一个兄弟,明白吗。”
任燚眼圈一热:“谢谢你茂哥。”
在经过一间宿舍时,任燚突然听到里面传来几声金属敲击声。他愣了一下,他知道那是什么,这一瞬,他的内心挣扎了起来。
在火场救人就是抢时间,早几秒晚几秒,完全足够决定一个人的生死,他现在应该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他爸和宫应弦,否则多耽搁的时间都是他们的命。
可是,现在有人在求救,就在自己旁边。
任燚的步子怎么也迈不出去了,他朝着墙面狠狠锤了一拳,几乎把嘴唇咬破,他站起身,打开了门。
一个老奶奶正奄奄一息地爬在床底下,她捂着口鼻,用饭盒敲击着床腿,翻滚的浓烟在上空漂浮,还没有完全落地,但她已经呼吸困难,神智迷糊,这种环境下,人撑不过三分钟就会中毒。
任燚跑了过去,将那铁架子床推开,把老人地上横抱了起来,转身冲出房间,同时高喊道:“这里有人,这里有人!”
他往回跑了一段路,一个消防员突然从迷雾里钻了出来,是曲扬波。
曲扬波毫不犹豫地从他手里接过老奶奶:“交给我,你快去找他们!”
任燚没有多言,俩人交换了一个坚定而信任的眼神,他转身又往走廊深处跑。
越往里走,温度陡然升高,起火点就在前方,不是他爸的宿舍,但一定离他爸的宿舍很近,因为这里火势汹涌。
消防水带是无法到这里的,若是拉到这么深的位置,半路上就会被烧穿,所以他没有了水的掩护,只能靠自己。
穿着阻燃服,也无法阻挡无孔不入地热辐射,那仿佛能把人烫化的可怖温度灼烤着任燚的每一个毛孔,他感觉得到身上汗流如雨,高温烘烤不断夺走他体内的水分,更不用提那凌迟一般地剧痛。
而任燚的日常训练,是要适应这样的痛。
出于职业习惯,每到一个地方,任燚都会观察周围的防火措施,他知道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就有一个消防栓。他折返回去,在墙上摸索着,很快就找到了,他从里面提出两个干粉灭火器,为自己开了一条必须快速通过的路。
他忍着常人所不能忍的地狱环境,找到了他爸的宿舍。宿舍门已经变形了,无法打开,他后退两步,飞起一脚狠狠踹在门上。
大门洞开,一股火浪如猛兽般扑向任燚,他并非没有预判,所以在踹门之后,也马上就扑倒在地,但还是被火舌舔到了后背和手臂。
阻燃服能保护他的时间很短,他奋力在地上翻滚、拍打,很快压灭了火苗,但衣服也被烧出了窟窿,高温像烙铁一样透过那些窟窿在他的身体上打下疼痛的印记。
任燚顾不得这些,他爬起来冲了进去。屋内已经大半过火,几乎没有什么闪躲和落脚之处,人根本进不去,也无法看见里面的情况。
他的心脏像是要被掏空了一般地恐惧,他大喊道:“爸!宫应弦!爸!”
无人应答。
任燚一边喷火一边开路,强行冲了进去,剧烈燃烧的不透风的房间内,温度恐怕逼近千度,在这里多呆一秒种都能生生要了人的命,任燚觉得自己没进一步,皮肉都要化作血水,顺着他的躯干淌干净,但他还是以非人的意志力,走了进去。
宿舍面积不大,如果没有浓烟烈焰遮挡,其实一眼就能看明白,床底、窗边、浴室这类人惯常躲藏的地方都没有人,是个空屋子,而且,他爸的轮椅也不在。
任燚转身跑了出去,短短几秒钟,仿若死而复生。
他爸腿脚不便,在没有其他人的情况下,他肯定走不远,也许就在附近。那宫应弦呢,宫应弦又在哪里?
任燚踹开隔壁的宿舍,嘶声大喊:“爸!宫应弦!”
他的心虽然在胸腔内,但却痛的仿佛被扔进了火里焚烧,他急到掉出了眼泪,可泪水在地狱中没有存在的价值,瞬间就被蒸发,只在那张被熏得灰黑的脸上留下两道污浊地泪痕。
你们在哪里,你们在哪里。
不行,你要冷静下来,冷静!
任燚在心中对自己大吼。他爸和宫应弦,都有丰富的火场自救经验,一个来自实战一个来自书本,这种情况下,他们会怎么自救?
带着一个坐轮椅的老人穿过已经起火、浓烟密布的走廊逃生不可能,从三楼跳窗也不可能的,坐以待毙更不可能,那该怎么办?
任燚猛然想起来,走廊的尽头,有一个公共厕所!
任燚回头猛冲向走廊深处,躲过走廊里四处蔓延的火苗,他找到了那间厕所,女厕门大敞着而男厕门紧闭,门缝里漏出来一点衣料。
里面一定有人。
高温作用下,大多门框或门都已经变形,任燚撞了一下没撞开,他用力拍击门板:“爸!宫应弦!你们听到吗!开门!开门啊!”
里面没有动静。
任燚用脚踹、用身体去撞,门已经被撞开了一条缝隙,他从腰间解下撬棍,去撬卡着门板的上门框,在粗暴地破拆下,门终于被他弄开了一条足以供人通过的缝。
任燚挤进去一看,心脏几乎停跳。
厕所内尽管比外面好一些,但也已经毒烟弥漫。
任向荣戴着面具、披着防火毯坐在轮椅上,双手无力垂落,而宫应弦倒在地上,俩人均是不省人事。
宫应弦只穿了裤子,他的衣服都化成了浸了水的布条,封住了门缝,试图阻止要命的烟气钻入,他的腿上有明显的烧伤。
任燚冲过去,先摘下自己的面具扣在了宫应弦脸上,顺便探了一下他的脉搏,尽管微弱,但还在坚忍地跳动着。
宫应弦突然动了一下,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茫然地看着任燚,似乎努力想要看清,却逐渐失焦。
“应弦,应弦!”任燚抚着宫应弦滚烫的脸,含泪道,“别怕,我来救你了。”
宫应弦听不清任燚的声音,也恍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双目在本能地寻找着焦距。模糊的视线里,一个人影晃动,渐渐地,他看出一张焦急的、痛苦的、擦着烟灰的脸,渐渐地,他看到那张脸上,有一颗小小的黑痣,眼神就在此定焦。
回忆与现实瞬间交错,重叠着浮现在了宫应弦眼前,他看到烈焰侵蚀的绝望炼狱中,一个人坚定无畏地向他走来,朝他伸出有力的手,给他宽厚的怀抱,用干裂的嘴唇撑起的笑容上方,一颗小小的黑痣在他狭窄的视界里就此烙下了终身不忘的记忆,那人说:“别怕,我来救你了。”
宫应弦脱力地嗫嚅着:“叔叔……救救我……”
任燚痛得仿佛有人在剜他的心。
他勉强抹掉眼泪,又起身去检查他爸,当他的手指抵住任向荣的颈动脉,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时,他愣住了。
“爸……”任燚叫着,声若蚊呐。
任燚疯了一样去摸任向荣的脉搏,去探他的鼻息,均无反应。他喉咙里发出濒死一般地悲鸣,他将任向荣平放在地,托高下巴,两手交握,开始做心脏复苏。
“爸,醒醒,爸,我求求你,醒醒啊!”任向荣泪如泉涌,已然模糊了视线,他不断地按压着任向荣的胸腔,交叉配合人工呼吸,却不能换回一丝一毫回应。
“爸——”任燚撕心裂肺地叫着。
“任队长!”有人在窗外喊着。
任燚浑然未闻,依旧不停地做心脏复苏,一下,一下,哪怕精疲力竭,哪怕双臂酸软也不肯停下。
之后到达的中队从楼梯的另一面升起云梯,在开启的窗户里看到了任燚,他们翻窗而入,把几乎瘫软地任燚拽开,将任向荣和宫应弦从窗户里抬了出去。
很多人在任燚耳边说着什么,或急躁、或迫切、或担忧,但任燚一句话都听不懂。
“爸……爸……”任燚伸手徒劳地想要抓住自己的父亲,可模糊的视线里什么也没有,整个世界都在眼前轰燃坍塌,尘沙四起,遮蔽了所有的光,带来仿佛永不会弥散地黑暗。
任燚忘了思考,忘了行动,他恍惚间被人架起,炼狱般地热浪在远离,浑浊的空气被替换,耳边是喊叫声、刹车声、警笛声、脚步声,声声杂乱,他仿佛从一个世界到了另一个世界,可他已经放弃了感知。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人走到了他面前,蹲了下来,任燚茫然看着前方,眼底没有焦距,也看不清对方的脸。
这个人,用一种仿佛不知如何组织语言地艰难口吻,缓缓说道:“老队长,是猝……猝……”他似乎丧失了语言能力,好半天都说不出下一个字,良久,才道,“他没有遭罪。”
任燚依旧茫然,似乎没听懂。
那人把一个微微发热的东西塞进了任燚手心,哽噎着说:“里面有老队长最后的话。”说完,他起身走了。
任燚低下头,认出那是一个手机,他看着那个血红色的播放键,绵软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
短暂的停顿,一个女声快速说道:“你好,119指挥中心,有什么可以帮你。”
“咳……咳咳……小同志,我这里着火了。”
“请将你的详细地址……”
“你听我说,你一个字都不要说……咳咳……听我说,然后记清楚了。”吵杂的背景音,将任向荣的声音衬托得格外沉稳冷静,“我是退役消防员,我现在在岩田路8号寿康养老院,离我这里最近的是八里消防队。不要走阳光路,那里变道车道狭窄容易堵车。院外大门左侧和东南门各有一个市政消防栓,楼内每层有两个消防栓。起火点为三楼西侧倒数第五间的茶水间,煤气罐爆炸起火,这里的家具和装饰大量使用聚氨酯,消防车到的时候一定已经失控,救援重点是阻断火势蔓延,水枪要封堵起火点上下左右四个方位的房间。到了之后先在西南侧架云梯,这边住的都是腿脚不便或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无法自行撤离。”
“先生……我、我已经通知八里消防队赶往事故地点,请问你现在是什么情况,能够自行撤离吗,周围过火了吗?”
任向荣剧烈咳嗽了两声,轻声说:“我腿脚不好,跑不掉了。我、咳咳、我有话,想跟我儿子说,他也是消防员,他是中队长呢。”
接线员沉默了一下:“您说。”
“任燚,我这回,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你了,要是不能,现在说的就是遗言了。”任向荣呵呵笑了笑,又伴随着一串咳嗽,“你老觉得,我挺亏的,好不容易退休了,又病了。我不这么想,真的,我跟你说过,能活到现在,这运气就跟偷来的一样,我知足了。可是呢,我也不愿意余生都困在这把椅子里,困在这具病体里,所以,我没什么遗憾的。这火啊,是老对手,也是老朋友了,火里来,火里去,我赢了火这么多回,也该让它赢我一把了。咳咳,任燚,有你这个儿子,是爸这辈子最骄傲的事,你什么都好,真的。”任燚颤抖着、哽咽着,“你不愿意结婚的原因,我知道,哈哈哈,你以为能瞒住你老子吗,我都知道,我不勉强你,只要你幸福,只要你能找到人照顾你、陪着你,怎么都行,小宫警官,很好。我呢,要去找你妈了。儿子啊,你一定要好好的,我去找你妈了。”
录音戛然而止。
手机脱手掉在了地上,任燚抱住脑袋,痛哭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