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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数日而过,在翻遍了上元之乱和东天域联盟的卷宗后,凌风成功地从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变成一个六十岁的老头。
阅历和知识没有增加,增加的只有黑眼圈和眼角的皱纹,这应该也算他尽心尽力的表现吧,昨天他还拿着这副样子去见了一趟刺史江负,当时就把这位刺史大人惊得说不出话来,冷汗直流。
不过江负的冷汗到底是因为他,还是因为祈君欣不善的目光,这就不得而知了。凌风还是愿意相信前者,祈君欣并非不讲理之人,这事是自己揽到身上,与江负并无多大关系,而江负,身为一州之长,应该也不会被一个眼神给吓到。
今天天气不错,天蓝、云白、风清。
难得空闲一次,他带着侍女苏抹月走出了刺史府,来到朱雀街尽头的那家简陋的小茶馆。
那种带着些许霉味的大碗茶,他可惦记得紧。
“这几日是怎么了,天天都有这么多士兵跑来跑去?”挨着门口坐着的那汉子咕噜咕噜的灌了一碗下去,抬头看了一眼街道上刚走过去的列队士兵,不满地低声嘀咕道:“看样子是不太平了,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又不知道要出什么大事!”
那汉子烦躁的挠了挠头,又招呼了一碗,便和隔壁桌子的茶客聊起了天,内容包罗万象。从东秦皇朝的皇室奇闻,到凉州刺史府的不传之秘,再到各宗各派的恩怨纠葛,不过谈论最多的还是这几天刺史府的频繁调动兵马。
隔壁桌子中年人也不满的骂了几句“还能有什么大事,不就是那些阳奉阴违的宗门嘛!”刺史府和凉州本土势力之间的关系虽然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清楚,但这些浸淫生活几十载的凡夫俗子却看得清楚,若要论实力,他们敌不过刚入门的弟子,但要说起处世准则,恩怨纠缠,这些东西,岂是几个毛头小子能够比拟。
那中年人说的兴起,扬着手中的茶碗,环顾四周,高声说道:“谁不知道刺史大人事事为民,爱民如子,东秦皇朝更是派兵镇守凉州,让那些宗门子弟不敢随意的屠戮生灵,那些人呢,仗着自己有点实力,就仿佛掌握了别人的生杀大权,在座的各位,谁的祖上没有被宗门弟子冤杀之人!”。
啪……那中年人涨红着脸,一把将茶碗拍到了桌子上。
不大的茶馆内,数十人略作沉思,脸色突变,看来是被说中了。馆内顿时静悄悄一片,一旦涉及祖先和生死,这原本就不是一个轻松的话题,此间众人都是普普通通的俗世之人,为了每天的一日三餐而奔波,可生活再苦,只要活着,就还有奔头。
而那些人,他们总觉得自己高高在上,可以随意地主宰他人的生死。一个普通人的死亡并不会对他们的修炼之路有什么帮助,什么坚固道心,什么清除心魔,几乎都是无稽之谈,这世间之事就是如此魔幻,有的人恪守心中良善,不愿意伤害每一条生命,而有的人,需要用不相干人的鲜血来炫耀自己的屠刀。
门口那人也被隔壁桌的中年男子吓了一跳,他赶忙凑过身子,扯了扯对方的袖子,“兄弟你别太激动,大家都是来喝茶解乏,这种往事不提也罢。”他是真的担心中年男子被哪个不开眼的宗门弟子寻上门,虽说刺史府已在凉州设立几十年之久,但东秦律令的威慑至今尚未传播开来,原因无他,十年的上元之乱,凉州众人才发现,原来堪称无敌的刺史府居然也会落得个山穷水尽的地步。
随之被摧毁的,还有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律令威严。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随着江负坐镇刺史府,刑司和兵司双管齐下,脆弱的威慑便再一次被提起,可是支撑这份威慑的力量和决心有多大,谁也不知道——至少他们是不知道的。
“不提?为什么不提!”那中年男子忽然放声大笑,眼眶瞬间变红,“我的家族虽然不大,也足有一十三口,结果就因为一个礼数不周,全家被灭,唯有我一人因为外出,恰好躲过一劫。”他目眦尽裂,什么礼数不周,都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修炼之人的借口罢了,他早已经打听清楚,那一日飘雪宗的一名弟子因为比试输给了对手,心情极为恼火,边走路,边挥动手中利剑,将胸中的怒火发泄到空气中,就是这一剑,院子前独自玩耍的孩童应声倒地,已无生机。
无妄之灾随即开始,前来理论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倒在血泊中,杀红了眼的飘雪宗弟子更是一把火将院落烧了个干净,当他满心欢喜地回到家时,只见到一大片废墟和十二座新立起的坟堆。
坟堆是邻居帮忙立起来的,里面瘗埋着他的至亲之人,年老慈爱的父母,温柔贤淑的妻子,古灵精怪的孩子……他发了疯,但却无能为力,一个普通的俗世之人,连飘雪宗的山门都进不了。
他只能求救于刺史府刑司,一位主事甚为不忿,当即便命人缉拿凶手归案,开堂审判。最让他愤怒的事情很快就发生了,在大堂之上,那名飘雪宗弟子动辄道心永固,大道所求,更有甚言,他的人便是他的剑,他的剑法如冬日落雪,飘飘洒洒,他的人自然也是无拘无束,洒脱散漫。
平淡如白水的杀戮,绝口不提的罪行,他多想上去敲开那名飘雪宗弟子的脑壳,看一看里面到底装着什么。
这场变故的结局是绝望的,那位主事虽然大公无私,欲判斩刑,但飘雪宗的长老很快便赶到,阻止了东秦律令的施行,丢下句严加训诫后,两人就从大堂的正门走出,消失在拥挤的街道上。
他不怪那位主事,当搬出刺史府和刺史大人的时候,飘雪宗的长老依旧不为所动,那一刻,他便知晓这场血仇只能如此草草了结,时逢乱世,命如草芥。
中年男子忽然跌坐在凳子上,双目流泪,一口喝下一大碗清茶,“掌柜,酒,给我来坛好酒!”他大叫着,丝毫不理会旁人的目光。
茶怎么能解愁忘忧,唯有醉人的酒才可以。
圆头圆脸的茶馆老板赶忙招呼,“客官,我这里是茶馆,又不是酒楼,哪里来的好酒。”看着这中年男子,他隐隐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同样的举目无亲,同样的报仇无门,尘世中每一个踽踽前行的小人物都会有属于自己的故事,悲伤或喜悦,精彩或平淡,都是他的一生。
那中年男子刚想发作,门外便传来一个人的声音。
“你要好酒,是吗?”
“不错。”中年男子随口答道,旋即才发觉是外面之人,转头看去,只见一人身着白衣,腰间悬剑,面带浅笑,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提着一坛子酒,缓步走了进来。
来人年纪不大,约莫二十岁左右,他一踏入茶馆,众多茶客就觉得迎面吹来一阵冷风,门口那汉子离得近,更是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好酒在此。”白衣青年站在门口,随手一扔,隔着数丈的距离,那酒坛便稳稳地落在中年男子桌上,“恕我招待不周,阁下自饮自酌吧。”
那中年男子也不客气,拍开泥封,用刚才的茶碗倒了满满一碗,仰起脖子,一口闷下去,冰凉的酒水刺激着味蕾,让他顿觉酣畅淋漓。
茶馆内众多茶客都将好奇的目光移到白衣青年身上,这人长得颇为英俊,身形高大,体态修长,腰间的剑鞘与他身上的衣服一样,通体雪白。除了那股似有似无的寒气以外,这白衣青年给人的第一印象很是不错。
莫不是哪一家的公子哥出来游历?还是某个宗门的亲传弟子行侠仗义?
“真是好酒!”中年男子不管这些,一连喝了好几碗,喝完后长舒一口气,抹了一把嘴边,朗声道:“敢问这是什么酒?”
白衣青年微笑着回答道:“断头酒。”
刹那间,静得连心跳声都一清二楚,众人愕然看着来人,门外是明朗的阳光,街上是嘈杂的人群,而他们却感受到深深的寒冷,那白衣青年身上的寒气似乎越来越浓郁了,眸子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白色。
茶馆掌柜最先反应过来,连忙招呼着笑道:“这位客官里面用茶?”
“不必了,我只是路过。”
冷漠地拒绝让掌柜明白,这人来者不善,他虽有心帮忙,但一想到自己的处境,他便缩了回去,只能在心底祈祷着上天的怜悯,举目无亲的孤苦之人,实在不应该再受劫难的折磨。
断头酒?中年男子像是没有反应过来,迟疑片刻,忽又抬头看向白衣青年,瞪大双眼,指着门口来人,大叫道:“是你!”他终于认出了来人的身份,那一日在大堂,此人跟随着那名飘雪宗的长老一同前来,带走了杀他全家的凶手。
飘雪宗的人!
“断头酒已喝,你该上路了。”
话音落去,白衣青年将负于身后的手探出,将门口那汉子桌前的茶碗拿起,里面还有半碗茶水未喝,眼神一凝,手腕一抖,茶碗嗖的一声如离弦之箭,直冲中年男子的面门。
茶水,一滴未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