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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郎中,你还要不要上奏弹劾常小侯爷?”秦林看着顾宪成,皮笑肉不笑的问道,满脸的奸诈狡猾。
常胤绪也把胸口挺得高高的,下巴快要仰到额头上去了,那副表情仿佛在说:告我呀,有种告我呀!
顾宪成脑袋上热汗直淌,心头跑过了不知多少匹***,想想也真够倒霉的,要不是徐文长提起,谁想得起朱元璋这道卧碑文?都有将近两百年没执行过了,坑爹啊!
江东之、羊可立和李植也尴尬无比,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大明朝的痼疾就是这样,明明不再实际执行了,却又不明文废止,说起来还是正儿八经的太祖圣训,谁也没法子驳倒,撞上就只能活该倒霉。
此时内阁三辅臣早就托故走了,一干心学弟子还留在这里陪着徐文长,赵锦自重身份不动声色,宋应昌、周希旦、陈与郊等人就低低的哂笑,看顾宪成出丑露乖。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顾宪成变得萎靡不振,都察院三大骂将也全都熄火装哑巴,一干监生兀自愤愤不平,但其中老成些的已开始替连志清捏了把汗。
卧碑文不是刻在石头上就算了的,违反它会遭到严厉惩处,洪武年间在国子监前竖立长杆,凡妄议朝政、诽谤师长的监生,一律处死,人头挑于长杆之上!
直到正德年间,二杆子皇帝出宫乱逛,看到这根长杆问明来历,才笑着说国子监不是刑场,吩咐把长杆撤掉。
撤掉的仅仅是长杆,卧碑文还好好的摆在那里,秦林是东厂督主,他要以妄议朝政、毁谤大臣的罪名把连志清抓起来,谁也没办法说个不字。
而且,刚才不少监生七嘴八舌的,说了很多不中听的话……
顿时监生们人人变色,再看秦林那似笑非笑的神情。立马不由自主的打个寒噤,传说中这位督主心狠手辣,落到他手里,不是开胸验肺就是锯头开颅,大家伙又没有孙悟空的本事,怎么保得住小命?
秦林嘿嘿笑着扫视一圈,目光所及之处,监生们纷纷低头。不敢与他直视,生怕惹恼了东厂督主大魔头。
“秦、秦督主,”一名六品文官服色,应该是国子监司业的文官,期期艾艾的朝秦林作揖,看样子想替监生们讨情,却又瞻前顾后的。
明朝初年,国子监还是很牛逼的,因为人才奇缺。监生做到部堂大员、封疆大吏的并不少见,但随着文官制度的完善,进士才是正途出身。靠荫补乃至捐钱就能上的国子监,也就越来越不值钱,连带着里头的教官也没什么地位。
更何况,秦林抓住监生们妄议朝政这一条,教官们也得吃不了兜着走,至少也有个“教不严、师之惰”的罪名,搞不好他把脸一翻,连教官们都得吃挂落,又怎么敢理直气壮的替监生求情呢?
一名监生小声叹道:“唉~~连兄忒地孟浪了。鹰犬横行之时,何必强出头呢?只怕连累大家呀。”
“正道不彰,鹰犬肆虐,宁不叫人扼腕叹息!”另一名监生愤愤不平的说着,但很快就被同伴捂住了嘴巴。生怕他的话被秦林听了去。
连志清嘴角淌着血,脸涨得通红,看着师长的尴尬,听着同学的议论,他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又委屈又愤怒,腮帮子一紧,踏前厉声道:“秦督主,方才毁谤督主者,连某一人而已,与师长、同学无关,连某一身当之,望督主切勿牵累他人!”
哟呵,这是**烈士英勇不屈啊?秦林饶有兴致的把连志清上下打量一番。
国子监司业急得连连跺脚,口中直念叨这是何苦,众监生或愤愤不平,或暗自松口气,总之全都敢怒不敢言。
秦林呵呵冷笑,厂卫就是这样,任凭你士林清流怎么骂,我自岿然不动,但要是让我逮住你们的小辫子,哼哼!
宋应昌却打量着连志清,暗暗点头:“此人倒有几分刚正气节。”
“人不可有傲气,亦不可无傲骨,此人骨气是有的,只不过年少为人所愚罢了,”赵锦说着就动了爱才之心,朝着秦林低声呼唤:“秦督主……”
哇咔咔咔~~赵锦还没来得及为连志清讨情,秦林先仰天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左手扶着腰,右手指着连志清,然后又在国子监众人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停在顾宪成身上,话里有话的道:“你们、你们还真当本督是钱宁、刘瑾啊?从来不可尽信人言,要晓得有的人口蜜腹剑,以忠臣自居,其实误国害民!罢罢罢,爷不奉陪啦,你们慢慢玩吧。”什么,就这么算了?国子监教官和监生们面面相觑,断想不到秦林会就此罢手,连志清本人更是僵立当场,一时间不知所措。
殊不知秦林经过多少大风大浪,又怎么会和一个迂腐书生计较?他还拍了拍连志清的肩膀:“小伙子有脾气,我欣赏你,但是很多事情不要人云亦云,你既然是监生,想必知道三人成虎的典故吧?言尽于此,好自为之。”
说罢,秦林将嘿嘿傻笑的常胤绪一拉,“好久不见,咱们叫上徐大小姐,便宜坊吃鸭子!”
话音未落,秦林已负着双手,施施然的走了出去,留下一众教官、监生大眼瞪小眼,半晌没回过味来。
顾宪成、江东之等人把脸丢到了姥姥家,此时愣是不敢出一声,唯恐秦林、徐文长又使什么幺蛾子。
众武荫生先是睁着眼睛发呆,接着就大呼小叫起来,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秦督主潇洒霸气啊!一群人回过神来,全都跟了上去:“常兄留步……”
徐文长看了看连志清,走过他身边时缓声道:“年轻人受点挫折不是坏事,当然,血热也不是坏事,可一颗心须得清醒,否则便被人所用,到头来悔之不及!”
这番话实是徐文长的肺腑之言,当年徐文长所受摧折,比今日之连志清,十倍而不止,想到自己年轻时也像这连志清一样,指点江山、挥斥方遒,自以为看破世间一切,等到一个晴天霹雳打下来,才晓得天高地厚,到那时天地之大无处容身,何等惨然,何等凄惶。
幸好连志清遇到的是秦林,这可比当年徐文长的际遇,幸运了不知多少倍!
连志清浑浑噩噩的抬起头,目光与徐文长一触,感觉到这位老先生的善意,但年轻人的自尊和傲气,又让他把自己的眼神飞快的挪开。
徐文长苦笑着摇了摇头,很多事情不亲历是不会相信的,只有时间会改变这个年轻人的看法。
徐文长招呼众位同门去摆酒庆贺,赵锦看着连志清有些迟疑,似乎想和他说点什么,但以目前的立场又不太方便,只好带着宋应昌等人悻悻离开。
连志清呆呆怔怔的站着,眼神中带着迷惘。
秦林走了,徐文长走了,众位文官也走了,只剩下国子监的教官、监生们面面相觑,还有又羞又臊的顾宪成和三大骂将。
监生们表情都有些古怪,谁也没有料到传说中凶狠霸道的东厂督主,会在占据上风时如此轻易的放过连志清,秦林的宽宏大量,徐文长的真诚态度,折服了他们中的不少人,此时已有监生朝着顾宪成等人指指点点,目光不再像开始时那么崇敬了。
顾宪成为人乖觉,立马察觉到不妙,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走过去拍了拍连志清的肩膀,欣慰的道:“贤弟不畏强横,一腔浩然正气逼走了东厂督主秦林,实在令愚兄钦佩!”
“我,逼走?”连志清指着自己鼻尖,如在梦中。
“你以为是怎么回事?”顾宪成哈哈大笑,既是说给连志清,也是让众教官、监生听:“东厂督主固然权重,可如今众正盈朝,秦林也知道不是王振、刘瑾权阉当朝的时候了,连贤弟凛然不屈,他也只好退避三舍。”
原来如此,教官和监生中,很多人就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可,可小弟觉得秦督主和徐先生……”连志清低着头,呐呐的说着,声音越来越小。
顾宪成早已料到,将袍袖一拂,疾言厉色的道:“曹操奉迎献帝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奸佞两个字难道是写在脸上的?须知从来大奸若忠,这些奸佞小人一定要变着方儿迷惑世人,若是因此混淆了正邪之分,便正好遂了他的阴谋诡计,从此堕入彀中矣!”
连志清顿时毛骨悚然,感激涕零的长揖到地:“谢顾先生教我!”
江东之眼珠一转,正好趁热打铁:“可恨常胤绪仗着秦贼的权势,当众殴辱连贤弟,摧折吾辈正人君子!”
“徐文长为虎作伥,信口雌黄,致令正道不昌,实为名教罪人也!”羊可立也恶狠狠的说。
李植将袍袖一振:“常胤绪纨绔之辈不足虑,秦林一介武夫,唯徐文长这个堕落文人相助,方才屡次阴谋得逞,真吾辈之大敌也!”
从来痛恨叛徒比恨敌人尤甚,徐文长这个头号江南才子去帮秦林,直叫旧党清流恨得咬碎了牙齿,尤其是近来传出风声,申时行配合秦林扳倒张四维、赵锦和秦林互相应援,都是他在中间奔走效力。
“固耐老贼欺我!”连志清气满胸膛,差点被奸佞骗过的耻辱,让他双目红得犹如火在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