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 心罪难容

烬之翼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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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辈……”青衣少年直直看着石榻上的老人,忆起当日颍川城中他将自己拦下测算一事,当时便觉……此老面相与鬼爷爷几分相似。

    如今再看,果然极为神似。

    “跪下。”

    石榻上的素袍老人抬头瞥了一眼云萧,见其面露迟疑,并未依言跪下,面上便现了更多肃然与冷意:“怎么?还不明白我是谁,不知是否该跪老朽么?”

    能闯归云谷九曲阵而不惊动师父……

    能令鬼爷爷听其吩咐行事……

    知我身世,且竟似早已获悉我心中所想所忧所虑……多次指引警示欲教我放下对师父的妄念……携手有缘之人一世相安。

    云萧心下惊而凛,只觉骇然不已,仓皇间垂下首,猝不及防地单膝触地。

    “……前辈是……太师祖?”

    榻上老者望着他的眼神几分深沉又几分叹然。“你分明不笨,究意为何要执迷不悟?”

    青衣的人一声不吭地跪在地上,眼前麻木而深惶,说不出一句话。

    “老朽特意将你困留青风寨中远离你师父,更曾出言警示与你……几次三番提点指引,想你一介稚子年纪尚小,心性未定尚有转机……可你竟是一念入心,知错不改执意不肯回头……”老人沉目:“你究竟知也不知自己所思是何?!”

    青衣的人周身一震,手中所握霜华剑扣在指间牢牢按在地上。只是垂首。

    “你以为这仅是你一人之事么?!”老人霍然吼道,语声极冽:“武帝十五年,端木孑仙身死连城,夏国再无天启神示清云鉴辅国安邦定武林,乃至江湖纷乱,家国不定,逐年势倾,予外邦以可趁之机,战火随之而至,百姓流离失所,天下大乱……老朽所预,皆因你一人错生执妄所致!”

    脑中轰然乍响,云萧抬头:“你,说什么?”

    “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你对你师父生出情妄执念,最后必定会毁了她也毁了你自己!老朽所见预言,你师父,最后是死在你手里。”

    脸色刹那间褪尽人色变作一片刷白。青衣的人只是睁大眼,看着他。

    “你可是觉得难以置信?觉得不可能?以为老朽威吓于你?因为你一心系于你师父,觉得自己绝无可能伤她,只欲一心守护相伴,怎可能会杀她?”

    握着霜华剑的手不可抑制地抖了起来,青衣的人张了张嘴,颤白的唇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可你永不明白爱恨乃是同根之物,当你苦苦相守仍旧求而不得时,又会是怎样一种煎熬和痛苦?到那时,所有爱护心怜都会化作心里燃烧不尽的不甘与恨意……你会宁可她死在你手里。”

    “不会的!”

    跪地的人霍然站起,手握长剑紧紧看着面前的老人:“不会的!她是我师父……我一直都知……我怎可能伤她……怎可能害她……永不会的!”

    “是真的么?”榻上老者冷睇了少年一眼,问道:“至今为止,你当真一次也不曾想过,若求而无望,宁可她死?”

    青衣的人猛然一震。

    想起重山雪岭,豹吼在耳,他与她说:师父,和我一起死,好不好?

    蓦然一阵踉跄,青衣的人面色更见煞白,满面仓皇,步步后退。

    “经年之后,你真能确保自己仍能如此刻所想?当真不会生怨生怒生恨于她?”榻上之人猛然一阵剧咳,伸手牢牢扶住石榻:“老朽费尽心思以蛊伺身、作古数十年于棺中爬出,为的便是阻止当年预见的悲剧。你体内有情人泪蛊,余毒未清,此刻对你师父的心思还减了三分,便已这样决绝不思悔悟……可知爱之深,恨之切,你今日情有多深,七年后便有可能于你师父恨有多深。”

    幽灵鬼老鬼魅般的身影一闪,至榻边扶住了猛咳不止的老人。“老东西话说完了没有?”

    老人未加理会鬼老,直视云萧又道:“老朽我是第七任云门掌门,清一之师,蛊老散人。现在这副身子,不过是我体内的蛊虫在维持,再有三日,老朽便会复归尘土。是故这一番话,我必得告诫于你!”

    幽灵鬼老不知为何动了怒,面上俱是烦躁之意:“你若告诫完了,小老儿便打发他出去了!”

    蛊老散人瞪了一眼鬼老,冷怒道:“若非你一再阻我杀他,我直接了结了此子还有何可告诫!”

    幽灵鬼老冷哼了一声,戾声道:“我管你什么清云鉴什么云门夏国天下,小老儿只知他也是我衣钵传人,天赋悟性都极佳,你杀了他我一身绝世轻功便要断了传承!”

    “为何偏是此子?当年

    我嘱你用蛇花留下此奇血族人,可不曾说过要你传授他这一身轻功!”

    “我便是相中了他的脾性,你能耐我何?”

    “你!”蛊老恨恨挥袖:“罢了!过了谷中那晚我也再无余力杀他……”

    转目过来,榻上老者冷眼看着石室中的青衣少年,寒声道:“汝嫣枭,你听好了,醒来后老朽观察数月,虽知你本性温良,谦恭和善,却也擅于藏绪,心思极重。你对你师父情深义重,确是真心。但这既是枉顾她多年教诲,也是大逆不道之举,你且好自为之!”

    蛊老看着少年人冷白颤抖的五指,垂首幽冷道:“我不杀你,自是因为鬼老,但更因你心性正然,不见苟且阴鄙之处。老朽身为清云鉴曾经的传人,因将来还未发生之事杀一无辜稚子也确实有失偏颇。”

    云萧抬头麻木地看着他,紧抿绷直的唇上、脸上只余下了苍白的颜色。

    感觉到少年人越来越混乱的气息,蛊老散人最后看了他一眼,凉薄道:“你体内的情人泪蛊再过数月余毒散尽便会转化成情人蛊,到时你对你师父的心思便将更重,这是老朽绝不能容的,故这三日内你必得再来见我,老朽会在归土前为你将此蛊剔除。听清了么?”

    昏茫中听见石门再启的轰隆声,青衣的人转身一步步往外走。

    隐约听见身后之人争执……

    “老东西你剔那劳什子蛊要用到噬骨粉,那东西往年用在刑狱逼供,你莫不是还想要他死!”

    “剔蛊本就不易,这些皮肉之痛他若受不住可怪不得老朽。”

    “他若死了小老儿再找你算账!”

    “你大可三日后再刨了老朽的坟。”

    “你以为小老儿不会?”

    ……

    “三公子,吃饭了……三公子?”

    “三公子人呢?”

    “好似不在屋里……”

    “小六方才见到他从鬼老先生屋里出来,直接往后山去了……”

    “后山?这么晚去后山干什么?”

    蜿蜒的溪涧中覆满厚厚冰层,枯树寒影,积雪冷映月光。

    一道剑影“锵——”的一声斩过溪边最后一株老树,一人环抱的粗枝应声而断,砸落在冰面上,裂开溪上寒冰浸入冷寒的溪水中。

    青衣的人执剑不稳,紧随之呯然跪倒在碎冰上,左膝浸入溪水中,整个人都在急剧喘息。

    青衣残破,发丝拂乱。周身数十丈内无一处完整,随处可见断木乱石横枝剑痕。

    他猛然手捂胸口往前一倾,一口血吐在杂夹着碎冰的水流中,很快染红了一湾溪涧。

    武帝十五年,端木孑仙身死连城……老朽所预,皆因你一人错生执妄所致!

    你师父,最后是死在你手里。

    单薄清瘦的身子霍然整个倒入溪水寒流中,青衣的人双手紧握成拳,牢牢握着手中霜华剑。

    说什么从今以后,只做你的弟子。伴你身侧,护你周全。

    说什么有萧儿在,会倾一生之力,护师父安然。

    是可笑,还是可悲?

    都是假的。

    都是空的。

    在曾经的天鉴传人预言里,自己所有坚信的执意的信奉的……变得如此苍白无力、不堪一击。

    “到那时,所有爱护心怜都会化作心里燃烧不尽的不甘与恨意……你会宁可她死在你手里。”

    “爱之深,恨之切,你今日情有多深,七年后便有可能于你师父恨有多深。”

    “经年之后,你真能确保自己仍能如此刻所想?!当真不会生怨生悲生恨于她?”

    我不能……我不知……蓦然咬牙颤瑟,被冷水和汗水浸透的额际鬓边一片湿冷。

    青衣的人攥紧的五指里几乎勒出了血。

    ……只言相伴,也不能?

    ……生妄生情,已是大错?

    ……纵然藏心,也无可挽回?

    自己,还能怎样?

    师父……

    我还能怎样?

    萧儿……还能怎样?

    麟霜华骨伴随凌厉的弧度飞驰出去,“铿”的一声钉入一块长满苔藓的硕大青岩内,剑身没入半截。

    他猛然厉声长啸道:“我还能怎样?!”

    蓦然将脸整个埋入冰冷的溪水中,云萧颤抖着声音笑了几声,而后,忽然抑声而哭。

    早已退无可退。

    雪岭中认清自己的心意,便已回不了头……

    事到如今,却要这样被惊醒……

    难道要萧儿……把整颗心挖掉,再重来一遍么?

    自言不会害你,可是有人说我会的。

    自言只愿你安好,可是有人告诉我,你最后会死在我手里……

    无论怎样做,我都是错的……

    因为情错,所以都错。

    哪怕将心收到最小的角落,也不能容忍它跳动在你身边。

    师父……

    师父……

    师父。

    萧儿……真的不会害您。

    不会的……

    不会……

    永不会。

    可是无人信我,连我自己,竟也不敢信……

    我怕……

    萧儿怕……

    会真如太师祖所言。

    那到时,我又该如何自处……

    分明无论如何,我都只愿你安好如初。

    可是眼泪浸入冰水中的温度如此灼热,烫烧了那颗本已是细腻至极,惶然而又敏感的心。

    原来我连留在你身边,都已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