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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萧醒来的时候眼前跳跃着模糊的篝火。
深林野处,虫鸣兽吼之声时有响起,远远荡漾在山林远处。
头顶冷月侵人,眼前火光曳跃。
黑衣红樱之人定了定神,方转目看向周围三五成群聚在一起酣睡的人,他们或横或卧或靠,有男有女有孩子,沉睡的模样都很安稳,一派与世无争的忘愁。
远处两个成年男子身形的人对坐在更小的篝火旁小声说着什么,不时笑出一两声。看情形应是在守夜,但看着看在夜话聊侃。
云萧凝目在一个四仰八叉睡在篝火旁的小女孩睡颜上,神色有些恍惚,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脑中茫茫然的。
下时箭雨如飞从上方射落、脑中“嘭”的一声响起入水的惊声……他才猛地惊醒,忆起仿佛只是片刻前的事。
黑衣红樱之人声息一窒,心中猛地急道:师父?!
靠坐在篝火旁大树上的人骤然急急向前倾身,急乱地逡目去寻。
下时他一动,便觉肩头一重。
已然汗湿后背之人这时转目来看,便见心心念念之人正阖目靠在自己右侧肩头,似正睡着。
云萧只看一眼,一时又恍惚了……身畔之人仍旧衣白如雪,微沾林叶灰尘,她双手轻束放在小腹前,斜斜地跪坐在几丛干草上,背靠大树,正轻倚在自己肩头闭目安憩。
平和而安宁的神色,静谧而安稳的模样。
云萧一时觉得满心炙热,所思所念所爱所护近在咫尺,他触手可及;一时又觉得如梦似幻,此情此景恍若梦境,一触即碎。
一时有些痴症茫然地呆看着她于火光下苍白羸弱、闭目无声的模样……
听着她靠于自己肩头,轻浅若无的呼吸。
下时紧靠在他肩侧的白衣女子忽于睡梦中蹙紧了眉,眼睫颤动一瞬,低喑忧怀地唤了一声:“萧儿……”
云萧听得神色微一怔,满心柔软地欲伸手抚她的脸。
只是左手微一动,便觉到僵硬拉扯的疼。
云萧转头一看,此前断骨未愈的左臂已被重新固定包扎过,黑衣长袖下缠满了白色的布缠,整个左臂被绑得笔直,既用不上力,也不能弯曲。
云萧便就轻轻放下了左臂。
这时方有感右手掌心亦传来针斫的刺痛感,低头便见右腕上方原先在落崖时被铁箭射中之处已被取箭包扎过,右手掌心亦缠了一层薄薄的白纱,能闻到两味熟悉的去毒药草的清香。
应是师父为他行针袚毒后上了药,缠上了纱布。
他本为奇血族人,能轻体内毒息,此时右手中毒麻痹之感早已不存,应是掌心之毒已去。
云萧阖目凝息将内力运行了几周天,一面思忖此下境况一面忍不住又转目去看了身畔女子。
往日五感极敏锐、只要有生人在侧就定然会叫意识醒着的人,今时今日在这众人所围的篝火旁竟似安然睡着了,云萧能看到她胸口微微起伏,呼吸轻浅来回。
黑衣红樱之人静默一瞬,有感篝火迷离,忍不住偏转过头亲了亲她紧靠在自己肩头、头顶的发。
深林野处篝火离离,长夜无声。冷月如辉,铺洒在这天地一隅、山间一角。
云萧挨着她,便觉此生安稳,别无所求。满心柔和。
他伸手拿起身上不知何人给他盖上的粗布麻麾,笨拙而又小心地盖到了身畔女子身上,而后靠在身后的大树上,重又闭上了眼小憩。
回想当时境况,他已猜测到自己与师父应是被这林中之人救了,此时正受他们拂照,一面给自己治伤一面待自己醒来。
再睁开眼时月半中天,远处那两个守夜聊侃的男子正向自己看来,似是察觉到自己醒来,正打量他。
云萧回望了他二人一眼,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他们身形高大、额发蜷曲,应属羌人。
心下微微凛过之后,黑衣红樱之人不动声色地向二人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温意,思及被救,面上多少带了感激之色。
那二人得见云萧面上所露感怀谢意便都愣了一下,下瞬腼腆地回望他也点了点头,未再打量。
“绿儿……”
听得身畔之人口中无意识地轻唤,云萧心下一震,回转过头看她。
便见轻靠在自己肩头的女子睡梦中眼帘一颤,两道泪水自眼角滑落流出,慢慢流过脸颊,濡湿了自己肩头的黑衣。
云萧看着她,看着她,心上轻轻揪疼起来。
次日林中鸟鸣声声,嘶马轻啼,云萧再度醒来。
他后来恍惚凝望着身畔之人,又慢慢闭上了眼睛,有感身上重伤未愈又添新伤的疲惫倦涩感,眼帘再阖之后便又昏沉了。
因阴阳蛊之故,他体内日夜颠倒、阴阳相逆,白日周身寒凉,夜晚周身暖熨,靠坐林中熟睡也不觉得冷。
此时天际微白,日月相交,端木正跪坐在他身前给他查看伤势。
黑衣红樱之人方睁开眼,缩在端木怀中的雪娃儿便探出头来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看着云萧,轻轻叫了一声:“咯咯。”
端木孑仙立时抬目:“萧儿醒了?”
云萧看到她空茫的目中一闪而过的慰色,知她五感已弱,立时温然出声“嗯”了一声:“萧儿醒了。”随之便也伸出右手去把女子的脉,查看她身体可有大碍。
端木并未拦他,任他执手搭在她脉间,语声轻宁:“我无大碍……只是本已时日无多,残躯如旧,你亦心知……便不必太多忧怀。”
云萧倚靠在树上听着她言语,眸色沉静而幽缓。半晌后,他又轻轻“嗯”了一声,同时倾身而近,伸右手环抱了女子,附耳与她:“嗯……我知道。”
端木孑仙被他抱得一愣,下瞬回过神来,方忆起了自己那夜大雨中与他所言。
后知后觉,他们竟似已非纯粹的师徒关系了……
女子心门霎时禁不住一跳,有些忌惮,有些惶然,有些深悸,有些空茫,又有些释然。
白衣的人踌躇一瞬,亦伸手回抱住了云萧,轻偎在他胸前颈侧,语声轻而敛:“我此身境况已是如此……但你身怀异蛊,日寒夜暖,虽伤愈迅速,却仍不免令我忧怀……”
端木孑仙不免微微拧眉,轻言问他:“此蛊当真全无一害,仅是师姐予你强身的药蛊罢了?”
此时天际灰蒙。
林中燃了一夜的篝火多数已熄,缕缕轻烟混着薄薄的雾气缭绕在林中,围绕在二人周身。
四周沉睡的羌人大都还未醒。
云萧揽她在怀,慢慢低下头来寻着她的唇亲了亲,口中溢出了一声轻应:“嗯。”
端木孑仙原在忧思,下时少年人寻近的鼻息喷在她脸上,便一愣,紧随之二人双唇相接,端木孑仙便不由地被他亲得一恍。
有感身畔之人身上缱绻流存的温意透过二人轻触的唇渡了过来,她先是心神微震,而后耳根见红……下时念及周遭倒卧在旁的众多羌民,面上深赧,忙偏头避开了云萧的唇。
端木孑仙微用力推开了他,低头便道:“你、你昏过去有两日……可、可觉得饿?”
云萧被她避开又推开,半点未恼,只又眉目温然地看着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沉萧,已是如愿避开了女子先前所问。
晨光渐亮,旭日东升。
不多时林中宿夜的羌民都已起来活动,看见云萧醒来,都面露喜色。
云萧有感他们面上多淳朴之色,忙碌来去的都是些粗布短衣、额发蜷曲、面容黑黄的羌人,有男有女,约莫数十人,像是一个小村落举家迁移着去哪儿,有马有牛车,还有一辆黑布帘的大马车,就停在林外不远。上面应是堆满了衣被等物。
夜里看不明悉,此时云萧再逡巡一二,便也见了十数个同他和师父长相更近、发更直、面偏白的中原汉人。
他们说着或流利或磕绊的羌语,同这些羌民一起忙碌着,间或有孩子在他们腿边跑来跑去地帮些小忙。
云萧想来,那些汉人中应是男的娶了羌族女子,女的嫁了羌族男子。
都为家人。
他们于此林中或洗晾衣物,或烘烤吃食,或煮粟蒸饼,或缝补衣裳,或整理行囊,一副远行迁徙途中暂时将歇的模样。
端木孑仙一只手牵着其中一个羌族妇人的衣角被她领到云萧身侧,而后摸索着在他身侧坐下。
云萧知她因元力渡去大半,五感已和普通人无异,立时伸手来扶她。
那羌族妇人说着云萧听不懂的羌语伸手向云萧递来一碗鱼汤,同时又塞了两个馍两张饼给他。
端木孑仙译道:“若觉不够,可再唤她。”
云萧听罢即点头,向着妇人道谢。
那羌族妇人便笑盈盈地看了他二人一眼,转身走远了。
“师父可用过早膳了?”
端木温声点头:“她领我过去喝了些粟汤米粥,方领我向你行回。”
云萧听罢眉间染上温意,就着鱼汤吃罢手中的馍与饼,便合上眼再行调息,将内力运行周天。
女子语声透出些许微茫,于他身旁缓缓道:“他们自言是宁州青蛉一带的羌民,因夏羌开战,在大夏地界饱受汉官欺凌,难得生路,是故举村迁往青蛉之北……想沿着青蛉水沿岸去到已然落入羌卒手中的越嶲郡……那里有一人名为九州旭,是汉人与羌人所生之子,极为拂照汉地而回的羌民,不少汉地羌民自愿聚集到他身边,以谋生路。”
云萧闻她语声含寂,不由睁开眼回望女子:“师父在想什么?”
女子眼中空茫一片,半寂半殇半哀:“我所思……是西羌与夏的对与错。”
女子望向云萧所在的方向,轻言道:“你可知,被皇上下令彻查,满门抄斩,举族流放的前两任宁州刺史徐怀与周朗……在宁州之地的羌民及多数汉民眼中……都是爱民如子的好官……?”
云萧闻言微愣。
女子之声恍然悠远,透出无尽哀思:“羌民入汉饱受欺凌,唯有在靠近西羌的宁州,因刺史一视同仁,能得安居。徐怀在任时,宁州是唯一将羌民、汉民同等视之的一州……此地羌民汉民已然融为一体……但除此之外的其他地界,羌民入汉都在受欺,故越来越多入汉的羌民都来了宁州,近百年来宁州已有七成以上百姓都为羌人,便连徐怀妻、母也是羌人……只因大片汉地不容羌民,夏羌开战后夏地羌民更受凌虐,故徐怀举兵而反,助阵西羌……他与周朗,都想让宁州归入西羌,免此地羌民再受欺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