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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才到初秋,红叶就艳红如炽。团子太子萧谨放下手中书,对窗外红叶出神。直到今天,萧谨对太子身份才有感觉,对素来疼爱自己的父亲登基变成九五至尊才有感觉。
有时候,父子还会称呼错。
萧护会喊哥儿,萧谨也喊声父亲。
他此时,又想父亲了。
对面黑漆雕花大书案坐着太子太师贺老爷,萧护的三姑丈。他才给太子讲完一节书,正在闭目养神。
胖团子看看自己功课全做完,双手呈上去,再问道:“我想去看父皇,太师下面还有课吗?”贺太师温和地看着太子,这是他从小开蒙的人,一切了如指掌,不用看也知道他今天的功课一定是过得去的,当即微笑:“去吧,让人跟着,不要撒欢儿的走,须知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这句话,贺太师几乎每天必说。
萧谨答应下来,行一个礼,出去萧北的儿子小蛋子跟上。
小蛋子大名叫萧学,是团子太子四个小厮中为首的,他们的名字取自于学以至用,对正当少年,正当学习的太子来说,小厮起这名字最好。
不过萧学这名字很少有人叫,就是东宫里新选的宫女们,也会掩口笑着:“小蛋子哥哥,帮个忙喂。”
萧谨还是喊:“小蛋子,带马来,我去看父皇和母后。”
几个宫女在一边低笑。小蛋子瞪她们,再问萧谨陪笑:“奴才这就去。”萧谨也笑一笑,徐步出去。
早先他是养在萧老帅面前,三岁以后就教步步尊贵,如今是太子殿下,更是贵气迎人。
贺太师在房中抚须得意。
三姑老爷以前是呆板的人,如今还是呆板占一半。太子初立,东宫建制就全。太子太师贺老爷,太子太傅暂时没有固定,由太上皇和朝中有名武将轮流担当。萧家枪法本就闻名天下,别人也不敢揽这太傅之名。
太子太保保护太子安全,选的也是有名将领。
余下的少师少傅少保,东宫洗马等全有,比皇帝宫中建制还要齐全。萧护对长子的一番苦心,贺太师很能理解。
他在功课上不多,只求太子能知民生懂社稷。多了,怕逼迫太子;少了,怕对不住太上皇和皇帝父子。
回想皇帝内侄登基,贺太师一生再无憾事。
他有三个儿子,贺大贺二跟着表哥出去,俱封郡王。和林家一样,是各一门两郡王。还有两个小表弟没封成王,赏赐俱多。
萧家赏罚分明,一直如此。
两个年长表弟一直跟随,理当封王。小的没有出来,就赏赐重些。
萧护对五舅老爷封成恩慈太上皇,是感念五舅父幼年照顾的情意。把表弟苏云鹤采邑最大,也没有给苏家另外的表弟封王。
人人知道他最偏疼的是苏表弟,和五舅老爷最好。
苏家只有一个郡王,但是按采邑上算,是不吃亏的。
贺太师和太子少师四姑老爷也都是满意的。
此时见到太子行止端庄地出去,贺太师独自呵呵而笑,再慢慢来看萧谨太子的功课。他一个字一个字的推敲,不敢有一点儿疏忽。
萧谨,上马已往宫中去。
问父皇却在御马苑。
萧谨很想嘻嘻一笑,当着宫中侍候的人,强自忍住。带马往御马苑去,在苑外下马,看到自己的父皇萧护抚着一匹马似在喃喃,那是萧护的座骑。
萧护是留恋地抚着马头低语:“很久没出去了是不是?你着急了,我也闷了。”这皇帝日子当的,比当年摄政还要闷。
宫中建制较多,皇帝一言一行都有人记录,还有不怕死的动不动就劝谏,劝得萧护没几天就一脑门子火星子。
这些旧官们,就会拿规矩说话。
害皇帝陛下过了这些天,才能来看自己的座骑。
他面上的落寞让萧谨看在眼里。
萧谨本来想上去,又怕打扰到父皇,静静地站着。见到萧护拍拍那马,展颜一笑:“好了,我要走了,明儿再来看你,算了你别等着,后儿也有可能,”
对马说出这种情深的话,可见皇帝心中闷闷不少。
“父皇,儿臣陪您骑马逛逛去。”萧谨走上一步,对着父亲嘻嘻。
萧护面上一喜,看到自己儿子他从来是喜欢的,一手在马头上,一面回身面色舒展,还是旧称呼:“哥儿来了。”
萧谨走过来,还是道:“不如我和父皇跑几圈,去看母后也好。”
萧护心动,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好吧,我许久没看你骑马如何,一起看你母后就不必了,我没空闲,咱们骑过马,你先过去,晚上一处用膳。”
萧谨一喜,喜滋滋:“好。”萧护退后几步,让跟从的侍卫总管萧北牵马出来。他负手立于儿子身边,萧谨就势拿胖脑袋在父亲手臂擦擦。
他发上有玉冠,就拿额头贴上去。萧护得到儿子这样的亲昵,就更笑得欢畅,用另一只手在儿子额头上拍拍,见马出来,笑容满面手指红叶深处:“走,那里好。”
萧护上马,萧谨上马,父子并骑都乐陶陶,在微微西风中从红叶下走过去,在宫中跑起马来。
有一个人暗中注视。
前光复帝孙琳已是少年,按年纪算,快接近当年掌兵权的少帅。可,他无爵无封无官无名,自己都觉得住在宫里尴尬的呆着。
只能还住着。
萧大帅登基后,再没有见过张太妃。张太妃自然也不会来见他。皇后住深宫中,皇帝天天住那里,离太妃宫中有距离,怎么也走不到那里。
就是两宫太上皇和太后住处,因当年的太后不是先帝生母,先帝不愿意看自己生母张太妃姐姐时遇到太后的人,张太妃姐妹的宫就离得很远。
只有周妃偶然会来看看。
张太妃算与世隔绝的住着,带着一帮子旧嫔妃,但供给上从来不少,六宫大总管顾公公不会亏待太妃,皇帝也不亏待。
太妃可以这样住着,她上了年纪离老不远,可下面的两个小的,一个孙琳,一个孙瑛,都着了急。
孙瑛比胖团太子大上半年,是隔一个年头的人,再过过他就成人,紧闭深宫,成亲怎么办?太妃老去怎么办?
孙琳悄悄问过孙瑛,孙瑛也不得主意。
九皇子殿下封了一个闲散官职,不用他就职,就职也无人听他的,他自在的养花看书,现在就开始养老。
他纳了两个宫女,因知道无人愿意和自己结亲事,又怕生下孩子来萧护猜忌,打算就这么过下去。
可这两个,不能从现在就养老吧?
孙琳叹口气,扶着半开的窗户。
这是宫中僻静处的小房间,无人居住,他心烦闷时就来这里呆着,就看不到任何人,眼前可以清静一下。
如今宫中有主,像以前那样出去闲逛也是不行的。
万一不小心让人遇到,宫女们装看不见自己,她们不知道怎么称呼,孙琳自己也难过。
“哈哈!”外面笑声不断。
孙琳再叹气,看向外面。年青的皇帝才三十出头,看上去还像二十多岁。他笑容如日头光一样明朗,不过只是对着他的长子。
萧护取出自己帕子,给自己儿子细细地擦拭汗水。那头戴玉冠,身穿红罗袍的小少年,顶牛似的弯腰,把自己脑袋送到父亲手中。
看不到他面容,也感受到他的喜悦。
萧谨在撒娇:“父亲,再跑一圈。”他笑逐颜开:“我陪父亲。”萧护莞尔,私下里他是允许儿子这样叫的,这样叫着也亲热。可看看天,皇帝只能扼腕叹:“为父得走了,你玩会儿,早去你母后宫中。”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儿子额头上擦了又擦。
孙琳眼睛都发烫。
古人爱嫡长子,家家如此。可疼爱自己儿子如萧护一样的,凤毛麟角。孙琳想到自己父亲,他没有印象。又想到书上写的别人家父亲,全是肃穆板正那种。
光复帝多看一眼,就多一圈子泪。
光复帝小小年纪进京,如小树无人料理,反而有人扭歪,让台山王等人扭坏了。他贪婪地看着萧护最后拿手在儿子面颊拧拧,这已经超过古代父子疼爱的限制,萧护微笑:“不要贪骑,你还小,仔细伤了力气。”
一边有了另外的心思。
萧谨头一梗,还是在撒娇:“皇祖父说,父亲和我一样大时,都快当少帅了。”他忽然灵机一动,来了心思,撩衣跪下,仰面道:“父皇,让儿臣也到军中走走,才不坠父皇母后威风。”
萧护哈地一声笑,他笑的是儿子说的十三:“你母后当年威风得很。”见谁都不服。
他也动了心思,若有所思:“是啊,我萧家的子孙,全是要去军中呆过有建树才行。”可是舍不得。
这是太子,这是自己的继承人。
可冲着太子和继承人,他就更应该去。
萧护默然。从疼儿子的角度,得摔打他。他纠结于心,伸一只手让胖团子抓住起来,轻描淡写:“这事再说。”
胖团子和弟妹们不一样,他最大,反而是父母亲面前撒娇最多的人。怕不让自己去,就地跳脚,笑眯眯:“父皇不让我去,我去找皇祖父。”
萧护含笑略有责备:“嗯?等我想想再说。”
团子太子再跳一跳,笑得和小时候喝饱虎奶时一样:“父皇明断国事,这一件小事不用想太久,您就答应我去了吧。”
萧护面色微沉,胖团子马上就不跳,放老实。萧护看他这样子又要笑,还是沉着脸:“东宫太子出行,这是小事?这是大事!”
“是。”萧谨眼睛里好狡猾好狡猾。萧护一语揭破:“我不让你去,找皇祖父祖母母后也没有用。”
萧谨:“嘿嘿。”
又上前来讨好:“我跟着父皇回殿,再到母后那里。”萧护道:“也好。”
父子上马以后,孙琳才看明白,刚才太子居然在撒娇?
这么大的人也撒娇?
可刚才那感觉,震撼冲击孙琳的心。
先是太子伸脑袋蹭,又太子跳脚……皇帝沉下脸时,离得老远,孙琳是心头一吓,而太子还是嬉皮笑脸模样。
这就是父子。
孙琳都想哭了,自己怎么不是萧护儿子?
看着那一对父子马上身影,皇帝不时和太子说着什么,太子挺胸脯又昂脑袋的,很是神气。撒娇,这还是撒娇!
亏他是少年了,还撒娇!
就这还当太子!
萧谨没想到有人非议他,送萧护到殿外,打马直入内宫。宫门外下马,就见一堆子宫女围着两个小小人儿。
“三团,四团!”萧谨笑个不停,他也学会妹妹这个名字。
宫女们行礼:“太子殿下!”
三团公主慢慢噘起嘴:“是哥哥呀,”四团公主皱鼻子:“我叫永泰。”两个人对于哥哥这样喊意见不太大,再次欢声:“团子哥哥。”
萧谨愣住:“这是跟谁学的?”
马上就有答案,萧谨装着恨恨:“伍大郎!”
“是伍大郎!”
“是伍二郎!”
“还有三郎和四郎,还有舅舅家的大生二生三生四生。”
郎是最信手掂来的一个称呼,让伍思德占了。翠姑和十一公主处处争风,十一公主觉得伍大郎不中听,翠姑却快捶地。
想了多半年,听路上有人说:“张先生啊,”翠姑想到读书人全是某生。她一直自惭的有一条,就是十一公主认字。
给自己儿子取名伍大生伍二生伍三生伍四生。
希望他们以后让人喊伍先生。
名字由此而来,伍林儿还啧啧称奇:“有墨水儿。”
国舅家的孩子,三件重要的事,念书习武,不要捣蛋,陪公主们玩。知道太子叫胖团子的,伍大郎伍二郎伍大生伍二生。
萧谨一手扯一个妹妹往里走,小面庞晃几晃:“以后不许喊我团子!”三团公主细声细气问:“三团也不叫三团呀。”
“知道哥哥为什么叫团子吗?”胖太子哥哥使坏。
三团四团一起仰小脸儿。
太子一本正经:“因为我是二团三团四团哥哥,唉,才叫团子。”上了台阶,三团四团甩开他手去找母后:“哥哥欺负人。”
萧谨愣在当地:“会说欺负人了?”
走进殿去告诉母后,慧娘失笑,提醒:“还是你教的。”萧谨笑起来,这是他教妹妹们说给伍家表弟们听的。团子到了懂事的时候,对伍大郎要和三团成亲耿耿于怀。
伍大郎生得和思德舅舅最像,怎么能配自己家三团妹妹?
三团四团争着告诉母后:“哥哥是团子对吧?”她们一左一右趴在母后膝盖上,太子吃醋,坐到母亲身边,由母亲摩挲自己,和妹妹说笑。
慧娘笑盈盈,只有这时候,她才觉得宫中日子好。
和自己儿子一样,慧娘也花不少时间才适应。宫中虽无嫔妃,可皇后在某天用饭时,清楚地看到侍候的宫女很想往皇帝身上贴,又无意中看到侍候萧护用茶的宫女,装着脚滑往前一扑……
人全发落了。
皇后心中落阴影了。
她觉得这是前赴后继,滔滔不绝的兆头。
最要命的是有几个言官,萧护都气回来好几回。皇帝要做什么,皇后要做什么……他们真不是一般的无聊。
可他们的工作职责就是让皇帝像皇帝,让皇后像皇后。
皇后陛下也在忍着,这不是没当过皇后,头一回,不得不忍。有时候感觉像和夫君一起忍邹国舅那会子,又一个人无声的笑。
和孩子们谈谈说说,将晚,萧护让人送信就到,慧娘让人接训哥儿,训哥儿陪祖父母,萧护到时,就只有三个孩子在。
当上皇帝的大帅看到廊下玩耍的小公主们时,心里就欢喜无限,又有内疚。
训哥儿一直和父亲母亲不亲香,小公主们也一样。
萧护自知没有陪伴他们,如果都不陪伴又好些,偏偏谨哥儿是自己带大到一周多,至今还记得给他喂水喂饭,他绽开的笑脸儿。
那时候给他一块专门烤烂的肉,谨哥儿抱着吧唧半天,后来就会说父亲好。
余下的孩子不亲香,皇帝皇后不敢怒也不敢言,好似一对做错事的孩子。他们经过艰难,知道一家人团聚是多么的难,对孩子们恨不能宠在头上。
再说,也觉得怪自己没有多陪伴他们。
慧娘把小公主们叫到身边哄着,有些哄过来。训哥儿开过蒙,一头攻书,不是说喊就来,只能还由着他。
小公主们现在,只和父亲还不太亲。
这也有原因,萧护见到女儿们,就笑:“三团?”
三团睁大眼睛,走开。
“四团?”
四团左看右看,就是装作看不到自己父皇。
萧护就要大乐:“永乐,永泰。”
才有两张小面庞露出不情愿,还要十分的嘟着嘴才行礼:“父皇。”
每天一回的这样玩笑,三团四团噘嘴的时候多。
萧护总百思不得其解:“这么小,就知道三团四团不好,永乐永泰才是正经名字?”慧娘就笑得掩口:“胖团子都不乐意了,何况是女儿。”
萧护又原样逗女儿们一回,和女儿们进来,看着她们在自己脚下走着,小小的人儿一个红色宫衣,一个黄色宫衣,软软的小身子,光看着就是喜欢的。见训哥儿不在,萧护笑笑,不急,先把女儿们收伏再说。
一家人欢欢乐乐吃过饭,萧护让太子回宫去攻书,小公主们也回太后宫中。只余下他和慧娘,萧护道:“你闷吗?”
慧娘回:“不闷。”
“朕闷了。”皇帝闷闷不乐。
慧娘讶然:“夫君您是一国之主…。是为临安王不归顺?不然,是为民间还有篡位一说?”猜来猜去猜不到,萧护自己说出来:“十三,我们带着儿女们出宫走走吧。”
轰然一下,有如烛火爆,在慧娘心中泛起红晕。
她涨红面庞,想说什么,又难为情,要说,又羞羞答答。萧护握住她手笑:“你也想了是不是?”
慧娘心里交战,从皇后的角度上,她应该劝谏皇帝勤政,不要随意离开京都。从十三的角度上,她痛快地笑了:“是。”
萧护下了决定:“那我们准备吧。”
松开妻子手,又回到皇帝位置上去:“外面还不算安稳,真是奇怪,只会对我报民心不平,原因在哪里?有吃有穿轻赋税,还不平什么?再来,”眸子一闪:“哥儿今天对我说,要从祖训到军中去,十三,我们送他去吧。”
微垂头:“当年我就是让送去的,父帅前往关城来接。”
“啊哈哈!”
慧娘从榻上一跳,扑过去抱住他仰面笑:“夫君真好。”她快快乐乐地道:“就这么办吧,我们,”笑得如偷吃什么:“悄悄的走。”
她眸飞流丽,是很喜欢的样子。有如天山雪莲之盛开,一层层一片片,都有肥厚的说不出来的深情。
又因为开在雪山之巅,为难得,看的人总要放在心中最珍贵处,珍藏之。
萧护爱怜地不错眼睛看着,忽然取笑:“你早就闷了,看把你闷成这样。”慧娘此时是十分不雅之姿,八爪鱼似抱住自己夫君。
有些留恋,又松开手,悄笑:“别让人看到,说我不会当皇后。”萧护一把搂住:“看到就看到,朕管他们,他们管朕!”
怀抱一如既往地温暖和温柔,慧娘贴上去,深吸一口气,笑是不能自持,娇滴滴:“夫君,陛下,皇上,”
“嗯嗯嗯,皇后要说什么,只管说来。”萧护一脸的很陶醉。
慧娘笑靥如花,用手指尖在他衣上轻划:“带上女儿们。”
萧护笑得偷偷的,放低声音:“这是自然,等和我们出京,看看三团四团亲不亲我?”慧娘祟拜:“陛下,您实实的奸诈是也。”
奸诈皇帝放声大笑,抱起妻子坐回榻上,眼珠子发亮:“十三,你还记得当年的我和你,我们一起走过的地方?”
慧娘沉浸于他的怀抱,沉浸于旧事中,轻轻地道:“记得……”
她甚至想到那一场大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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