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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乔抬起头,看着天空。
天色晦暗,灰色云层漂浮在天空上。
不多时,便扑簌、扑簌地开始落下水滴。
冰冷的雨,带着入骨的寒意,落在他苍白的面孔上。
他伸出手,轻抚过脸上的雨,凤眼神复杂而迷离。
“天将裂,若非心中仍有眷恋,本座真想一场暴雨一场狂风一场烈火,在这肮脏的宫里和他们一起玉石俱焚,来去无牵挂,死个干净。”
他复仇了,可却并不开心。
老和赶过来的时候,恰好听见苍乔那些低声呢喃,顿时心头一紧。
自己一直都知道小主子心中悲苦与煎熬,也知道他有很强烈的自我毁灭的倾向。
活着,对小主子而言太累、太苦了,可这是第一次听见他说出口。
被骨血至亲背叛,被出卖……
上官宏业所遭受的一切痛苦,不过是他忍受一切的十分之一。
果然是越靠近彻底“变天”的时候,督主心中那些负面的情绪越难压抑。
老和心念电转,立刻上前低声道:“督主,小娘娘传了消息过来,过两日她要启程了,您什么时候抽时间过去吃个饭?”
苍乔一顿,慢慢地垂下眼,那些阴郁凄厉之色都藏入眼底:“老和……老和,我不会死的,你放心,至少不会现在死。”
老和微微红了眼眶,轻声道:“小主子,老和陪着您,那么难的日子都过来了,不是么?”
苍乔低头,轻叹:“是啊,我死了,岂不是叫那丫头伤心,叫你难过。”
一场冬雨,覆盖了整个京城。
很少有冬日会落这样大的雨,京城的街道上都是行色匆匆,四处躲雨的人。
却有一道人影,如木偶一般,僵硬地走在街道上,丝毫没有试图避雨的打算。
下属们只能远远地跟着,因为秦王的命令,不敢靠近。
冰冷的冬雨带着刺骨的寒意,几乎能渗进骨缝里。
上官宏业却一点没有察觉般,一步步地在大雨之中走着。
他僵硬的手掌不停地发抖,无法握紧。
之前在青云殿里动手击杀自己父皇的勇气,在这一刻消散殆尽。
脑海里只剩下茫然不知所措、慌张、痛苦与无边无际的难过,煎熬得他混身颤抖。
他在这一刻,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他忽然脚下一个踉跄,“砰”地一声,摔跪在了地上。
雨水渗进了眼睛里,痛得他泪如雨下,猛地大声嘶嚎:“啊——!!!”
苍乔的那些质问一声声地回荡在脑子里,逼着他直面自己的自私与软弱。
他杀父皇,再如何冠冕堂皇,都掩盖不住他舍不得放弃自己性命和宏图霸业的本质。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至亲也可杀。
可真正屠戮至亲的感觉,原来,如此痛苦……
但父皇,到地为何可以如此干脆地舍弃他、舍弃身边的至亲。
他迷迷糊糊地抬起眼,看向不远处,却忽然看见那府邸上几个大字——明妃府。
上官宏业忽然笑了,笑得痛彻心扉。
他真是疯了,竟自顾自地在最痛苦的时候走到这里来。
明知道,里面的那个人眼里根本没有他。
“哈哈哈哈……”他捂住眼,跪坐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大笑。
暴雨如瀑,真好,可以遮住所有的狼狈与无人能见的悲与痛。
……
明妃府内
“大小姐,秦王殿下在门口,笑得像个傻子,不知道是不是吃多了。”
景明一脸纳闷地过来禀报明兰若。
明兰若此刻已经一身男装,正在和陈将军等人查看西南三省的沙盘。
闻言,她眉心微拧:“秦王从哪里出来?”
“从宫里出来,出来的时候就神色不对,而且背后有东厂人盯着。”陈宁的声音忽然在景明身后响起,他跟着走了进来。
景明背脊微僵,敲敲瞥了眼陈宁。
陈宁却对她恍如不见,只径自走到明兰若和自己父亲身边。
明兰若想了想:“看样子是他知道了宫里的事。”
明帝再次“辟谷”,她就知道苍乔再次囚禁了明帝,第一次是铺垫,这一次,是——不死不休。
上官宏业能从宫里出来,苍乔大概是逼着他对明帝做了什么,所以才这样。
但宫里还没有消息,她也只能猜个大概。
王嬷嬷闻言,眉心一拧:“千岁爷正式动手了,看样子,京城局势马上就会恶化,只怕很快就要风声鹤唳。”
宋军师点点头:“咱们这群人明日出发是明智的,大小姐马上也要离开,秦王此刻却在门口……要怎么办?”
“大小姐,干脆假装看不见秦王算了。”景明道。
陈将军却和陈宁互看一眼,他摇摇头:“大小姐,如此不可,您只要一日不曾与秦王决裂,您就还是‘秦王妃’,在离开京城之前,就尽量不要做得太绝,假装不见这种事,太容易引起非议。”
明兰若沉吟了片刻:“陈先生言之有理。”
不好在这种时候,再横生枝节。
说着,她便吩咐春和:“春和,陈宁,陪我出去一趟,其他人都先散了。”
三人便一同撑伞出府。
暴雨如瀑,明兰若只是走到门口,鞋袜和裤子都湿了。
她站在门口,果然看见门外不远处跪坐着一道人影。
明兰若愣了愣,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看见上官宏业这副模样。
她印象中的那个男人,是爽朗如朝阳的、是霸气的、也是心思深沉、狡猾的。
可是这样颓丧的、痛苦的、失意,仿佛被遗弃的秦王,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
隔着暴雨,她忽然若有所思地顿了下脚步,才独自撑着伞,走出了门外。
上官宏业闭着眼,忽然感觉脸上没有雨水了。
他慢慢睁开眼,却见面前多了一双裹在靴子里纤细修长的腿。
他抬起眼,看向面前的女子,忽然问:“你来了……你为什么会来?”
明兰若撑着伞,淡淡地看着他:“殿下都已经坐到我门口了,我若不来,明日整个京城都会知道我这个明妃,对殿下多冷漠。”
上官宏业闭上眼,惨然一笑,慢慢地爬起来:“呵,我应该知道的,除了这个答案,还能有什么呢?”
是他愚钝,是他天真,在求一个不该有的答案。
随后,他转身,踉跄着要离开。
但是下一刻,明兰若却忽然唤住了他:“殿下,拿了伞再走吧。”
说着,她把手里拿的另外一把伞递给他。
上官宏业脚下一顿,转身,看着她手里的伞,忽然问:“我能进去换身衣服吗?”
明兰若一愣,看着他惨白的面孔,略迟疑了一下,还是点头:“自然可以,你进来吧。”
别看街道上没人,可那些角落与暗处,多的是人盯着,她还能拒绝他,让他大冬天里淋着走不成?
这一次,上官宏业拿了伞,微颤着撑开,跟着明兰若进了府。
明兰若径自带着他去了客院厢房,让春和捧着干净衣服放在桌子上。
“殿下换一身衣服,一会喝碗姜汤。”她示意春和去吩咐小厨房煮汤。
她话音刚落,忽然被人一把从身后抱住,上官宏业整个人浑身发抖地用力抱住她。
他几乎把整张脸都埋进她的发丝间,颤声道:“谢……谢。”
门外的景和直接就想冲进来动手,但明兰若却忽然抬手,朝她、景明两人摇了摇,示意她们在门外等着。
等着她们出去了,明兰若才淡淡地道:“殿下,你这样不合适。”
抱着她的男人,像个被遗弃的孩子,身体痛苦到痉挛,湿透的身体在不断地发抖。
“我……杀了父皇……”他忽然喑哑地低声道。
明兰若一愣,心念电转,结合之前苍乔对她说过的一些事情,忽然大概明白今日宫里发生的事情了。
可直到现在宫里并没有敲丧钟,苍乔也没让人马上通知她。
那么,明帝八成没死,只是上官宏业很可能动手了。
她沉默了一会,轻声道:“殿下糊涂了,这话不能随便说。”
除了回一声这样的场面话,她能说什么。
上辈子,上官宏业也杀了明帝,可是她没有看见他如此痛苦。
他那时候虽然有些脸色不佳,仿佛有很有些心事的样子,但大部分时候都还是意气风发的。
现在,她忽然明白了,上辈子的自己也许不配看见他痛苦的样子。
当年,他从来没有把她成过自己人,只是当成一个很好用的工具。
一个工具是不配知道主人真正的喜怒哀乐的。
所以,今生,她看见的这个上官宏业是当年的自己不了解的男人。
他的痛苦,他的煎熬,都毫不保留地展现在自己面前。
可是,这些前生,她孜孜以求的东西和人,如今却早已是她不需要的东西了。
明兰若心情复杂,她轻声道:“殿下,你我作为朋友,就只能到这里了,你该放开我了。"
上官宏业闭上眼,深深地抱了她一下,才慢慢地松开了手,喑哑地道:"兰若,你过几日要离京了吧。"
明兰若道:"后日。"
上官宏业喑哑地道:"你,一路保重。"
他没有再多说,有些话,都压在喉咙里和心底。
明兰若轻声道:"好,殿下换衣服吧。"
她走出了门外,关上门。
一门之隔,窗外,这一年的冬雨特别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