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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臣依次离开南书房,独直殿卫指挥使穆斌留下。待众人退去,炎皇缓缓将御案上的天青杯端起,细细饮茶,而后放下,骤然问道:“穆斌,这几日与三郎伴行的道士是什么来历?”
“禀陛下,那小道士叫赵常清,道号紫阳,全真龙门派第十二代大弟子,师承传功长老凌清真人。山西晋城人士,三岁时父母遭狄兵屠戮,巧逢凌清真人下山游历,被凌清真人所救,后带回门中收为弟子。今年三月,因与至道观上香的女香客勾搭不清,触犯戒律,被逐出门中,乃是龙门派弃徒。五日前,在新阳县与三皇子相遇,后结伴行至京城,一路上倒是安分守己,并无不法。现住在京城一品楼,臣已派人时刻监视。”穆斌徐徐奏道。
“赵常清。人能常清净,天地悉皆归。”炎皇听后喃喃自语,后又示意值守宦官领三郎前来问话。
不一会儿,李三郎缓缓走至南书房御案前,不敢抬头,直接俯身跪地,开口请安:“儿三郎,叩见父亲!”
炎皇听后,面色微愠,并无言语,继续端起天青杯细细品茶。李三郎见父亲没有回应,不敢乱动,只得一直跪地侯命,约有一刻钟功夫,便觉膝盖生疼,腿脚僵硬,心中一阵腹诽,不知要跪到何时,便微微抬头看向御案,只见父亲正在批阅奏折,对自己置若罔闻。身旁贴身太监刘锦恭立一旁,指挥使穆斌仍坐在御案下方左侧太师椅上,仿若雕像,巍然不动,整个南书房此刻甚是安静。
又过了片刻功夫,见炎皇放下手中奏折,刘锦将炎皇御杯中茶水换掉,趁机为三皇子说情道:“皇爷,三皇子已跪了快半个时辰了,今日三皇子一入宫便在南书房外候者,未敢歇息片刻,再跪下去,老奴怕坏了三皇子身子啊!”
炎皇听罢,将目光缓缓看向李三郎,过来半晌开口说道:“三郎!你可知白龙鱼服,见困预且!你擅自离宫,你娘亲这几日为你忧心烦神。既为人子,你可知孝为何物!”
李三郎听后,想到娘亲为自己担忧,心中已有愧疚,但仍不认错,开口辩解道:“禀父亲,孔子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孩儿擅自离宫,让父亲娘亲忧心身体安危,此诚为不孝。然亦有先贤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父亲也时常教诲孩儿,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孩儿终日研习经卷,只知其表,未能深明其义。此番出宫,只为体察民生,怀百姓疾苦,以耳闻目见来证书中大义,正是为尽这“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的大孝!”
一言道尽,众人神色不一。刘锦向三郎摇头示意,穆斌听后微微一笑,炎皇听后则愠色更甚。只见炎皇怒极反笑道:“哦!看来此番,三郎觉得自己是在尽大孝了!倒是朕不知何为孝道了!如你所说,这几日出宫是为体察民生。那朕问你,从新阳县到京城,这一路你体察到什么民生了!这新阳县人口多少,田亩多少,其中这良田多少、薄田多少?今年春种秋收如何,近年来百姓赋税几成?县城治安如何,今年多少刑狱案件?”
三郎一路上如脱笼之鸟,哪里关注过这些,当下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只听炎皇接着骂道:“这些民生要事,你一概不知,还敢说自己体察民生!还敢与朕遑论立身行道!当街与人殴斗,这就是你的体察民生!逞凶后不主动报官而私自逃离,这就是你的行万里路!与人撕斗以致毁坏街边商贩财货又不赔偿致歉,这就是你的心怀百姓疾苦!如此不顾法度、任性妄为的纨绔作派,这就是朕对你的教诲!错而不认,满口狡辩,目无父母,这就是你尽的大孝!你可知当日,若不是你穆叔叔安排人为你赔钱善后,只怕今日新阳县的捉拿盗匪的缉令都已报至京城!你这个行事鲁莽,无君无父的混账!”
李三郎见父亲如此大怒,顿时面红耳赤,但仍旧不愿服软,当下回道:“既然孩儿如此不堪,任请父亲责罚!”
炎皇听罢,龙颜大怒,随手拿起茶杯便欲掷向三郎。黄锦当即拦下,而后跪地求情,穆斌也跪下向炎皇求情。炎皇整理国事整日,本就些许疲惫,又见三郎如此顽劣,稍稍压下心头怒火,但仍不允众人求情,责罚三郎今日不准进食用膳,在南书房跪至明日卯时日出思过,随后与众人离开南书房。
从南书房离开后,首辅杨廷正与刑部尚书王致礼一起同行。待缓步走出皇城承天门后,杨首辅一反常态地邀请王致礼乘坐他的车驾一同返府。王致礼打发下人后,登上首辅大人车驾,坐在首辅右侧,见首辅闭目养神,便忍住心中疑惑也不言语。马车行驶半刻,杨廷正笑着问道:“司寇大人可是在心中怨恨本辅方才在陛下面前要你四日破案?”
“恩相,你我师出一门,莫要再调侃下官了。下官满心疑惑,还请恩相指点迷津!”王致礼苦笑道。
“哈哈!致礼可一一说来,本辅但闻其详。”杨廷正睁开双眼看向王致礼。
“其一、恩相明知这陈文平案扑朔迷离,下官对于四日之内破案毫无信心,为何还要联合陛下逼着我立这军令状,顺天府、五城兵马司也都负责京城治安啊!其二、现在满朝皆知,从龙之功的辽东老派官员与你我这些新朝建立后入士的南派官员不和。那陈文平乃是随陛下起事的奉州老人,是辽派之首左都御史吴之极的心腹。本来陛下就疑惑陈文平为仇杀,如今你荐我来全权负责此案,未免有欲盖弥彰之嫌啊!其三、京营奋武营都督承建伯李承宗可是辽东勋贵,与我南派官员素来不和,而你却建言他来协助我守卫京城,到时他若是从中阻挠,四日内安能破案!其四、韩威乃韩雍之子,也是那辽东勋贵,陛下派他护卫我,看似恩宠,实则监视,倘若韩威也从中作梗,下官该如何办案!其五、这陈文平案着实诡异,刑部上下已调查五日仍是毫无头绪,下官该从何处破局。还请恩相一一为下官解惑。”王致礼拱手施礼,满脸苦涩。
“哈哈哈哈!致礼啊!当日恩师致士返乡时,临别前说你忠厚纯良,虽心有正气,但思维略显迟钝,嘱咐我时常提点。看来果真如此!”杨廷正听后丝毫无忧,反而调侃起同为前任首辅李梦阳门生的师弟王致礼。“师弟勿忧!且待本辅为你一一道明。方才你所言,不仅我知,陛下更是知晓。然今时不同往日,北狄来访,此间时刻朝廷还是京城都务必稳定,不容任何事端影响此次国商。陈文平本就是辽派官员,倘若由辽派官员主办此案,只怕他们会借机生事,掀起党争。故而此案只能由你这个南派出身的刑部尚书全力查办,五日后北狄使团进京,所以你四日内务必查清此案!今日圣上只召见你、我、穆斌、李越、陈功德,而无任何辽派官员,也是暗示此案不容辽派插手!这是为何由你来办。其次,陈文平案,虽然目前凶手尚未明确,但是陛下心中已然认定绝不是党争仇杀,你以为直殿卫穆斌这些年是干吃白饭么,文武百官一言一行,陛下了如指掌,否则就凭你的几句,陛下就信了么!这第三么,调奋武营入京协助你全力办案,一是向陛下坦明忠心,此次办案一心为公,绝无半点私心,绝不会弄虚作假;二是李承宗确实统兵有方,麾下奋武营也是一等精锐,而且此次遇害的可是他们辽派的陈文平,他肯定尽心尽力保护其他在京的辽派官员,最重要的是北狄使团进京后,李承宗肯定会尽心尽力。三是此番办案,陛下已经严明,各部务必全力配合,倘若李承宗真的虚与委蛇,你大可放心!穆斌会直接带他见陛下,这是辽党自毁之道。这第四,陛下为何派韩威贴身保护你,本辅以为首先这韩威绝不会从中作梗,卫国公韩雍虽是辽东勋贵,但这两年一直坐镇两广云贵平定土官作乱,从不参与朝中争斗,算不得辽派。其次韩威这小子一直护驾君前,深受恩宠,如穆斌一般心中只有陛下。如今来保护你,一是显示此番陛下办案决心,告诉朝中辽派不得趁机生事,为你办案扫清阻碍;二是监督你办案进度,怕你办事不力。三是你此刻处在风口浪尖,怕你也如那陈文平一样惨遭贼手。至于这第五么,致礼啊!可不是师兄说落你,你身为刑部尚书,可是这心思还不如兵部李越。李越都知道,陈文平案诡异蹊跷,凶手武功了得,不是寻常命案。可你这几日还是按照以前的经验办案,怎么能有进展呢!你刑部的仵作、衙役常年在京城办案,见得办的都是寻常案件,哪知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呢!所以啊,你不妨齐头并进,当下刑部诸吏该怎么查还是怎么查,除此之外,你还可寻些江湖异士帮忙。”杨廷正如抽丝剥茧般与王致礼一一道来。王致礼听后恍然大悟,但想到案件仍是头疼,又焦急问道:“恩相!下官平日里哪里接触过那些江湖异士,如今又到哪里寻哪江湖异士相助呢。”
杨廷正闻罢,看向王致礼,心中一阵无语,心想都说到这个地步了,这呆子还不明白,真真后悔当初为何向陛下举荐他为刑部尚书。叹了口气,又说道:“致礼啊!要不现在你我再进宫见驾,跟陛下请求,由我来主办此案吧!”
“咳咳……,恩相,师兄,我实在愚钝啊!嘿嘿!师兄身为首辅,想必府中能人异士众多,烦请引见一二啊!”王致礼老脸一红,一脸单纯地请求道。
“胡说!本辅乃天下文官之首!怎会与那江湖术士往来!”杨廷正忽然脸上一笑,心想调戏这单纯师弟一番,于是说道:“不过,我倒是知道有谁通晓这些江湖异士。远的不说,就说这今日见到的就有。想知道是谁也可以,但是本辅现在腹中空空,晚上吃食还没着落呢。”
“师兄,这几日京城宵禁。要不待会到我府上一饮,我珍藏了一坛二十年的江南春,我一直舍不得喝,顺便尝尝我府上的厨子拿手好菜——清蒸桂鱼。”王致礼慌忙不跌地说道。
“嗯,酒是好酒,菜是好菜,可是无人相陪啊!”杨廷正悠然说道。
“师兄说哪里话,今晚我来陪师兄畅饮。”
“呵呵,要你陪,还不如我自饮呢!听闻你府中有一西域丫鬟,能酒能舞……”
“额,师兄你也知道,家中夫人是出了名的河东狮,那丫鬟自进府就被打发到伙房了。不过无妨,待会我令人梳洗打扮一番,陪师兄饮酒。师兄赶紧说那人是谁!”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杨廷正一脸笑颜,随即说道:“不是别人,正是陛下啊!你难道不知陛下早年可是在北邙山得仙人授业,一身武艺,超群绝伦。后来高祖玄皇帝驾崩后,陛下离家游历天下,四年后才投军九边的。江湖异士,陛下肯定认识很多!你明日一早进宫,向陛下求解!”如历代开国帝王一般,炎皇李成器立国即位后,追遵亲生父亲为高祖玄皇帝。
“奥!……原来如此啊……,嘿嘿,师兄身为首辅,乃陛下柱石,要不师兄代我去问陛下吧!”王致礼听出师兄杨廷正是打趣他,当下也反讥道。
“放肆!你这不是让师兄去找罚么!”杨廷正黑着脸道。
“呵呵!师兄也知道这是找罚,我去岂不是找死!”王致礼丧气说道。
看到王致礼垂头丧气的样子,杨廷正也不再与他玩笑,当下便给他指明正主:“陛下肯定是不能去找的!你知道陛下是最忌讳鬼神之事!不过,除了陛下,还有一人也是武艺超群。致礼,可记得宣武二年,空放逆贼进宫行刺一案。空放可传说是什么一身金刚不坏,后来被谁一刀擒拿来着!”
王致礼听罢,恍然大悟,欢快说道:“对啊!找穆斌!穆斌本身就是个顶尖高手,掌管直殿卫,手下諜子遍布天下,找他准行!陛下方才也令他全力协助我,他肯定答应!”
杨廷正看着王致礼一脸雀跃,心中想起少年时两人共同在书院求学。王致礼总是被自己哄着帮忙抄写论语,每次王致礼都愤怒无比,可每次也都傻傻地帮自己抄写。如今两人都年过天命,同是两朝为官,历经宦海,自己早已没有了书生意气,可王致礼仿佛一直如当年那般单纯,甚至有些愚钝。可尽管这么愚钝,多年来恩师最喜爱的两名弟子始终是自己和他。这么多年来,也唯有这个师弟始终一如当年地跟在身后,言听计从。很多次都如今日圣前议事这般,尽管一时想不明白甚至觉得有危险,但只要师兄让他接下,他即便心中惧怕,但也坦然接下。没有什么原因,只因他始终觉得师兄绝不会害他,师兄无所不能定会帮他。杨廷正心里时常担忧,怕师弟这般纯良早晚被人设计坑害,可又想,若是师弟真的变得心思灵透,只怕兄弟情义早已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