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第三册》(9)

李诣凡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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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鸡叫

    2008年,我接到一个中学同学的电话。原本我在外漂泊的这么些年里,很多同学都已经失去了联系,而在那年,班上的一位热心姑娘发起了一次同学会,本着“同学会,同学会,拆散一对是一对”的原则,很多原本失联的同学们又重新聚集在一起。早年我们都还是孩子,懵懵懂懂的青春期,如今一见确实大家变化都不小,男同学更加成熟了,女同学也变得漂亮了。而这群同学当中,有一位姓陈的男同学,在那一年也成了我的一个客户。

    其实原本我对于自己的职业是尽量低调,但我从不刻意去隐瞒。同学会上,大家聊天的话题除了追忆当年以外,更多的还是在对比各自的生活。例如你工作是在做什么呀?你收入多少等等,而这个陈同学,在念书的时候就常常跟着我一块瞎混。

    通常跟我一起瞎混的人,基本上是没好果子吃的。我也不晓得为什么,从小到大,我都有一种强烈的想要恶作剧的欲望,而这位陈同学,是贯穿我整个初中时期,被我整得最惨的人之一,其实我并不是想要整他,而是因为我克制不住恶搞的邪念而已。例如我曾经拍死过一只蜜蜂,然后装模作样嘴巴嚼得津津有味,然后捡起那只死蜜蜂走到他跟前,装作陶醉地自言自语:“唉,怎么这么好吃呢?真甜啊!比糖还甜!”于是陈同学就缠着我问我在吃什么他也要吃,我就故作慷慨大方地把蜜蜂递给他,说果然是采蜜的,一嘴下去,满口都是蜜糖味道!

    于是那天他吃了一只蜜蜂,吃得很开心。

    还有一次,我骗他说我看到数学老师的金项链掉到花坛里了,但我找了很久没找到,你帮我找一下行吗?然后很快我就忘记这件事了,结果他硬生生旷课一节,给我挖了一堆蚯蚓回来。

    所以当我多年后在同学会上见到他的时候,我的心里其实是挺抱歉的。不过听说他自从中考失利后,去了别的学校上学,然后进入了开挂的模式,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学了当下热门的土木工程专业,继而凭着自己的努力,就职于国内一家超大规模的建筑工程公司担任技术监理,住着名盘小区,开着价值不菲的轿车,论生活品质和社会地位,的确比我高得多。而这个公司大到几乎在国内许多大城市都有工程队。酒席上他略带自豪地跟我开玩笑说,他们公司如果不算工人的话,每个月发放的工资都足以抵得上一些小县城的总体收入了。当然我不清楚这样的说法会不会过于浮夸了一点,只是因为大家都长大了,变得沉稳了许多,于是那些在我心里跳跃想要打击他积极性的话,我就憋着不说了。而借着酒精的力量,我也悄悄告诉了他,我是一个专门靠死人赚钱的神棍,并开玩笑的说,今后你如果有类似的业务,记得介绍给我做。

    果真是个实诚孩子,在他们公司遇到一件事的时候,他还真的打电话给我了。他在电话里告诉我,如果连我都不帮忙的话,他就实在不知道该找谁了。我是个从不嫌钱多的人,所以我和他单独约出来见面喝茶,并请他告诉我他所掌握的事情的全部经过。

    他告诉我说,大约在2006年的时候,政府决定在重庆大渡口区新修一条相对快速便捷的道路,连通巴南区的鱼洞,这样一来,人们去鱼洞就不必再从破旧的老路和比较拥挤的高速路走了,一方面是给道路缓解压力,二来也是为了方便那些明明只隔了一条江,却要绕路走很远的附近老百姓。他还说,由于鱼洞的发展程度越来越大,又濒临长江河道,所以还相应打算把原有的那个水码头扩建为一个规模比寸滩还大的集装箱码头,如此一来,重庆的水上贸易链江北江南都同时具备了。陈同学坦言,由于当初政府放标出来的时候,自己公司实力雄厚,也很有分量,这种重要的民生工程也轻易拿下了。

    陈同学接着说,工程在重庆于是总部派了个高管来这里执行监督工作,自己则是配合领导完成工程队组建,建材采购,以及协调政府相关部门对附近受影响的居民安置协调的工作。他说,因为工程面积很大,除了要联合另外一个工程公司修一座跨江大桥之外,他们还中标了一份安置地,修建还建房,用来给那些因为工程失去家园的老百姓安家的。陈同学告诉我说,这个链条就扯得比较大了,简单地说,一方面你要毁了人家的土地,另一方面又要给更好的居住条件给别人,但是土地这种东西永远都是最值钱的,所以不管工程进度几许,也怎么都赔不了钱。

    我笑着说,这就是咱们老百姓特有的福利啊,政府低价收购了我们的土地,然后高价卖给开发商,再指定开发商找到你们这样的工程公司,一个牵扯到好几万人的项目,就这么三家机构就循环完成了,高,真是高啊!我承认我这人嘴贱,但我从来不无缘无故的贱。陈同学听后呵呵一笑说,那些事咱们就别管了,说说我这回具体遇到的事儿吧。

    陈同学说,别的工作进度都还比较顺利。因为毕竟是分管的关系,所以很多事情不必自己亲力亲为。而就在不久前,他和政府部门相互配合。好不容易和一批拆迁户达成了意见,并在规定时间内把赔偿金和过渡费分发到位给居民们,开始推倒房子的时候,发生了怪事。他说,在那一代有一个村民们喊做“水塘”的地方,有一个房子,却怎么都没办法推掉。我问他说,是遇上钉子户了是吗?他摇摇头说不是,因为那一带的居民都是安置好了的,整个过程相当和谐,并不会像电视新闻里常常看到的那种拆迁队大战钉子户。而是在那栋房子周围,所有的房子包括那些致富家庭修的三层楼的水泥砖瓦房都推倒了,却在挖掘机一靠近那座差不多100年的老房子的时候,就莫名其妙地失灵故障,别说推墙了,连动都动不了。我说还有100年的老房子?陈同学说是啊,就是以前那座红泥巴混合竹条当墙,圆木柱子当梁,顶上全是瓦片的那种,很老的房子了,那房子后面本来有一座坟,墓碑上面刻的是光绪多少多少年。我一拍大腿,对陈同学说,会不会是你吗当初动土的时候犯了人家的坟了?陈同学说这就是他最不明白的地方了,因为当时规划的时候发现那座坟已经填平了,变成了庄稼,周围居民都说那是空坟里边没埋人,就只留下个墓碑在那儿。原本工程队的人都没曾想过可能是因为那方面的原因,但又没有合理的理由来解释,于是个别胆大的个人就开始抡锤子砸了,考虑到那房子非常老旧又是红土做的,觉得人力也可以拆掉。可谁知道这一锤子还没下去呢,就被屋顶上掉落的瓦片给砸了,头上砸出一个口子,伤势尽管不重但是还是送医院了。

    我忍不住觉得有点好笑,于是我打趣说,那当然了,如果哪天有人来拆你家房子,你不也得有什么砸什么吗?陈同学苦笑着说,但是那也没办法啊,房子始终是要拆的。发生了这两件事以后,工程队打算说先把这个房子放这儿,周围那些房子剩下的先拆了好了。于是又放置了一个礼拜。一个礼拜后不得不继续拆那座房子,又发生了和之前一样的怪事,机器一靠近就故障,人一旦砸房子准被砸,谁也不知道为什么。陈同学说,更奇怪的是,第二次准备拆房子的时候,夜里守夜的工人还说,自己半夜起来撒尿的时候,听见那房子里传来一阵怪异的鸡叫声。

    听到这里的时候,我一下子来精神了。因为在我所了解的情况里,这种半夜有鸡叫的声音是比较危险的一种。试想一下,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也许会听见许多声音,人说话的声音,狗叫,猫叫,甚至老鼠等,这些声音都会因为夜晚的安静而相应被放大和被耳朵所接收,但是没有一种声音会比鸡叫更加诡异,除了夜里的鸡本来不会叫以外,还有个很重要的说法就是,鸡脚神。但是我一想似乎又不大对,鸡脚神一般出现是为了收取亡魂,如果一个地方闹了鸡脚神,那么必然这里在三日之内是死过人的,所以很快我在心里就否决了自己的这个想法。于是我问陈同学,你们的工人除了听到鸡叫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发现?而且那鸡叫是公鸡还是母鸡?陈同学说,是公鸡叫啊,第二天那个工人来找我汇报这个情况的时候,我起初还以为可能是早前拆迁的时候哪家人忘记了把鸡给带走,所以晃悠到这里来了造成一场误会。因为这地方虽然是郊区但比起那些正宗的农村还是差多了,不可能会有野鸡的。再说了,这鸡怎么会半夜里叫呢。

    陈同学微微摆动了下身子,把头朝着我凑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跟我说,那个工人跟我说,他听到的鸡叫,和鸡本身的叫声有很大的区别,而是那种人模仿出来的鸡叫声。陈同学周围看了看,确保没人偷听,又用更低的音调跟我说,我们那个工人循着声音找过去,因为那家的猪圈和鸡窝都是在同一个小棚子里,所以他找到猪圈的时候,黑漆漆的但却听见里边有人在学鸡叫,于是他打手电一看,在猪圈的角落里,有一个穿着白衬衫,背靠墙角蹲着,身子却挺得老直,双手分别放在蹲着的膝盖上,穿了黑色裤子,赤着双脚,脸上手上皱纹斑布,却苍白得吓人的老头子,

    我是个想象力比较饱满的人,所以当陈同学用这种音调跟我描绘那一副连他自己也未曾亲见的画面的时候,我还是迅速把当时的环境和场景联想了起来。我虽然抓鬼,但我也是怕鬼的人。正如我所说,多数情况下,我并不是在怕这个鬼,而是害怕形成鬼魂的直接原因,死亡。听到这儿的时候我故作镇定,问陈同学接下来怎么样了,他跟我说,那个工人当场就吓得跑掉了,工地也不守了,跑到离那儿最近的麻将馆外面呆坐了一个晚上,直到第二天早上别的工人来。

    陈同学说,原本如果说之前发生的那么多怪事还不足以让大家有能力直接去联想到这方面的话,那么那一晚守夜工人看到的那一幕,无疑就使得大家无法再去猜测别的可能性。陈同学到工地之前,别的工人陆陆续续都去了,所以他并不是第一个耳闻此事的人,而是在那天,所有工人都得知了这个情况。胆小的人开始盘算自己要不要辞职不干了,反正都是临时工,胆子大的人开玩笑的说是不是那个工人晚上喝酒喝糊涂了,但是谁也不敢轻易否定这件事,因为前前后后串联起来,实在太奇怪了。

    陈同学告诉我,他本来算是不信这些的人,但是如此一来,他不得不信了。这种事情,就算自己单位的领导相信了理解力,也没办法说服那些政府部门的人,所以当下他打电话跟领导汇报了这件事。由于是建筑队,所以领导是知道这当中的有些讲究的,于是他吩咐陈同学把这件事解决后再继续动工。陈同学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来找到我帮忙。

    听完他口述的这些以后,我低头喝了一口茶,快速把陈同学说的这些串连在一起,就目前来看,是不是因为屋后那座空坟有关系我无法确定,但和这座屋子肯定有莫大的关联。也就是说,如果我去了现场的话,我必然会在这个屋子至少是在猪圈里找到灵魂的痕迹,以此判断这个鬼魂能力的大小。于是我对陈同学说,咱们喝完茶,就去工地看看。

    从喝茶的地方到工地估计车程差不多40分钟,从主干道斜插到工地上是一条两车道的村路,而从村路还有一个单车道甚至不叫车道的小路走进去大约10分钟,就到了他们的工地。工地上一片狼藉,到处都是被推倒的房子,地上的瓦砾横七竖八,周围有些农田,陈同学告诉我,这些农田都是占地前附近村民的,由于本身就是农田了所以在这里正式建设之前他们是不会干预村民们种地的。而在一口差不多百来方脏兮兮的水塘边上,唯独矗立着一间土房子。土房子还有个偏房,陈同学跟我说,那个偏房就是不久前工人看见老头的那个猪圈。房子和猪圈相互垂直,形成一个L的字形,就在它们的中间,地上散落着不少摔碎的黑色烧制瓦片,还有一台挖掘机,垂头丧气的停在那儿。墙壁上偌大的红色“拆”字,院子里杂草横生,草堆里原本的泥土上边,则是一些别的房子拆解后,散落出来的碎石渣子。

    工地上还有些工人,不过他们好像都知道这地方不大对劲,所以看得出来他们在刻意离那座房子远点。我对陈同学说,咱俩先到屋子里看看好了。他有些迟疑,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我说你放心,有我在呢不会有事。

    于是我和陈同学走到挖掘机跟前,我掏出了罗盘,一面打着盘看,一面四周围走动。院子里其实还好,没什么异动,我直接走进了猪圈,猪圈本来应该很脏乱,但从墙上地上的痕迹来看,已经干枯和周围融为一体了。脏肯定是脏的,只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更脏下去而已。猪圈里什么都没有,除了栅栏和喂食的食槽。我走到最靠外边的那个墙角,刚一靠近,罗盘就开始比较剧烈地转动起来,根据经验,这种讯息似乎是在对我说,不要继续靠近了,否则我将要受到伤害的意思。

    严格来说,这算是一种警告。我相信这种警告在当初陈同学他们准备推到房子的时候,也曾出现过。只不过这些工人包括陈同学不懂测灵,所以无法得知罢了。工人们按照工程进度开工,却因为忽略了这个警告的信息,而导致自己受伤,想起来也成了理所当然。我在心里默默念叨一阵,那意思是在说,我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制造麻烦的。接着我就退出了猪圈,朝着内屋走去。

    同样的在我踏上内屋的那个门槛的时候,这种警告再度出现,只不过这回我采取了对抗的方式,一面念咒一面走进去,念咒的目的在于让“它”暂时没有办法对我和陈同学做什么,例如用瓦片砸我们之类的。内屋里也是一片荒凉,除了几根横七竖八倒在屋子中间的长条凳子,还有一个四方桌,没有样式可言就是那种非常寻常的老木头桌子。房子的一角摆着一张木床,床上甚至没有床板,床的四脚向天顶上延伸,形成一个撩蚊帐的架子。天顶上除了房梁以外,就能够看到瓦片了。只不过瓦片破碎了不少,以至于我可以直接看到天空,屋子的墙壁应该是刷过石灰的,从那些斑驳的印记可以看出,墙上有些钉子钉过的痕迹,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里应该是挂过相片或是伟人的画像。在床头一侧的墙壁上,则贴着一张纸,那张纸的左上角因为没粘牢固而耷拉下来,挡住了其他的地方所以我不知道那张纸是做什么用的。我继续朝着里屋走,床脚一侧有个小门,走进去则发现是厨房,有两个挺大的土灶锅台,地上摆着几个类似我们用来做泡菜的瓦坛子,我打开坛子,里边还有些干掉的泡菜,没有水了。除此之外,这间屋里别的什么都没有。

    我一直密切注意着罗盘的动静,从进屋到现在我并没用受到什么外力的干扰,这说明我之前念咒是有用的,也说明这里虽然闹鬼,但是这个鬼并不能把我怎么样。有了这种确切的保障之后,我胆子也大了许多。我重新回到有床的内屋里,伸手撩起墙上那片耷拉下来的纸,掉落一阵灰尘后,我发现那是一张奖状。奖状上已经严重褪色,但是还是能够看出那用毛笔写下的字:梁静小同学在本学期评为三好学生。落款的日期是,一九八九年。

    我小时候也得过奖状,但那基本上都是赛跑第几名,或者是乐于助人小标兵之类的,我从没在学习上拿过奖状,这也注定了我永远不可能因为念书而出人头地。所以看到那张奖状的时候,我不免联想起当时我小时候那种很“社会主义”的感觉。于是我简单推算了一下,梁静应当是个女孩子的名字,奖状上写着“小同学”,那么应该是小学生而且是低年级。也就是说,当梁静得到这张奖状的时候应该是一二三年级的事了,折中假设一下,是在二年级,那么岁数应当是八岁,一九八九年的时候她八岁,则她的岁数应该和我相差也就一两岁。我转头问陈同学,你们当时拿到土地的时候,住户签字这户人家是谁签的?陈同学说村里人都说这里已经十多年没人住了,早前在做人口普查的时候把这儿判定为了无户主,所以当十年前那场农转非的热潮里,村里就把这里的产权划成了集体土地。只是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多余的钱把这里改建,就让房子一直荒在这儿了。我说那就是说这里的户主是根本没找到,或者是找过没找着,于是村里就代表户主把土地回收了对吗?陈同学说是的。我问他那之后你们都没问过其他村民这里住的是什么人吗?他挠头笑着说,这字都签了,法律上都已经承认了产权,又没人来过问,谁还会去打听这些事呢。

    联系前后我想了想,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告诉我,这个地方并不是没有主人,而是因为死亡或者别的原因找不到。这房子起码是一百年的老房子,很有可能是一家人祖祖辈辈都住在这儿,从工人的目击来看这儿的鬼应该是个老头,起码他死亡的时候是个老人了。穿着衬衫说明是这几十年的事情,那么这个老头很有可能就是奖状上那个梁静的外公或者爷爷。也就是说,如果要解开这当中的疑惑,我们得想法子找到这个叫梁静的女人才行。

    我问陈同学,现在这村子的村委会还在不在?他说已经不在了,拆迁后大部分村民都搬到了山下主干道边上的一个还建房小区里,开发商和政府提供了过渡费让他们在这个小区或租房子或买房子,重新生活。以前的村干部大多也都住在那儿,只不过这个村子已经不在了,干部们也都卸任或是分散到目前的街道了。我说那应该还能够找到几个了解情况的老干部吧?他说应该可以,我说那好,咱们这就找去。

    下山以后走了没多久,就到了一个看上去修建得不错的还建房小区,比起那些财大气粗的名盘小区来说,这里显得逊色了许多,但是比起周围那些厂房职工宿舍来说,这里又的确是个小区的味道。停车库健身步道健身器材一应俱全,小区还有保卫人员,这其实侧面说明了即便是还建房,也是有规模像样的房子。陈同学根据自己手上当时那些村干部的联系方式挨个找过去,最后我们找到了当时的村长。

    村长听说陈同学要来问点事情,到楼下来接我们。村长看上去岁数不小了,五六十岁吧,但穿着一身深蓝色的中山服,这样的打扮看上去很像赵本山老师。村长姓王,据说是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表明来意,我们告诉村长说要找一些当初村里目前还健在的老人打听下他们村X社X号原来住户的情况。村长很热心带着我们到小区里一家茶馆里,找到一个戴着鸭舌帽,杵着拐棍的老爷爷。这个老爷爷看岁数应该是七十好几的人,但是虽然身体老了,神志却还很清醒。村长说,这位大爷是他们村资格最老的几个人之一了,解放前家里是开学堂的,算大户人家,所以村里大大小小的事情老人家基本上都了解。于是我和陈同学问老人,那间屋子以往的主人是不是姓梁,老人回想了一下就说是的,于是我就知道梁静其实就是那个老头的孙女。

    闲聊间老大爷突然有些惋惜地叹了一口气,说这个老梁啊,一辈子命都不好。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相继去世,家里除了他以外,就剩下两个妹妹,长大以后妹妹都嫁人了,他自己则因为供妹妹长大,欠了债还不上,就在两个妹妹嫁人之后,到山下铁路边偷生铁去卖,结果被抓住了。老大爷说,在那个年代,盗窃可是要坐牢的,因为偷一块铁和偷了供销社的米一样,都是社会的蛀虫,被瞧不起不说,有了污点后将来做什么都困难。结果他因此被判刑了几年,出狱后自己都三十多岁了,想着父母去世,妹妹嫁人,自己虽然什么都没剩下,但还有土地,可以老老实实当农民。于是他开始养猪种地,多年后还清了债务,却把自己岁数也拖大了。

    老大爷说,老梁那时候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却还没有结婚。而当时的政治环境相对缓和了许多,人们对待有过牢狱经历的人多了一些宽容和理解,起初没人看得起的老梁,常常被村子里的人绕道而行,连附近的小孩子有时候都会在老梁种地的时候朝着他丢泥巴,一边丢还一边骂他是劳改犯。老大爷说,自己家和老梁并不是很亲密的那种,但是有时候看到他实在过得清苦,街坊邻居们也都渐渐开始不同程度的接济下老梁。但是老梁一直都把大家的好意拒之门外。说到这儿的时候,我猜想老梁估计是要自己奋一口气,靠自己生活。我特别能理解他这种做法,因为假如有一天曾经瞧不起我的人来给予我施舍,即便他出于一片善心,我也会委婉拒绝的。因为我也会选择自己活出个人样,来给你们看看。

    老大爷接着说,到了上世纪八零年代的时候,有人在当时的老村子家门口丢下了一个菜篮子,篮子里就装着一个刚刚出生没多久的女婴,第二天这件事就在全村传遍了,大家虽然嘴巴上都在说这孩子很可怜这么小就被丢了,还有的人猜测这孩子被丢弃是不是因为本身有什么疾病之类的,表达同情的同时,却没有任何一家人愿意出来代为抚养这个孩子。在他们看来,他们宁可走很远的路把孩子送到福利院,也不愿意赏给孩子一口饭吃。

    听到这儿的时候,我有一阵心里不爽的感觉。准确的说,是觉得心酸。孩子刚刚被遗弃到村长家,却又即将被大家再度以另一种看起来和缓,性质却完全一样的方式遗弃掉。老大爷说,而就在大家议论纷纷拿不定主意的时候,老梁站出来说,让他来抚养这个孩子。

    老大爷说,当时大家都有些吃惊,因为老梁岁数已经不小了,自己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再抚养一个孩子,那压力肯定小不了。老村子当时告诉老梁,说你经济上困难,认养孩子要符合国家条件才行,这孩子还是让咱们送福利院吧,这样将来还能找个好人家。老梁一直跟村长坚持,他说自己贫苦了一辈子,本来觉得生活也没什么希望了,随时随地死了都不会觉得有什么,但是如果让他抚养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就会成为他的希望,有了希望他就会有活下去的动力。老梁最后还强调说,他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这孩子就喜欢。

    也许是他的一番朴质的话说服了村民们,大家纷纷开始赞同让老梁收养这个孩子。有些家里条件比较好的家庭还说,今后孩子生活念书的费用,大家都会一起想办法的。于是村长带头,把孩子交给了老梁抚养。

    老大爷说,起初的几年,孩子小,也乖,吃得少也花不了多少钱,而老梁这个平日里有着浓烈自卑心理,觉得自己劳改过,矮人一等的情况也渐渐有所好转。他给孩子起名叫梁静,还笑着说自己的岁数大了,叫爸爸不合适,就直接升级当爷爷好了。而梁静这孩子从小也乖巧,个子不大总是常常帮着老梁分担田里和家里的重担,小小年纪却比起很多同龄孩子成熟一些。由于她是捡来的全村都知道,所以她自己也知道。老大爷说,这孩子很争气,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跟老梁是一个性子,别人越是看不起我,我就越要证明给你们看。

    老大爷接着说,很快梁静就到了上学的年纪,由于是弃婴,没户口,也就上不了学。老梁去求村子,请村里出证明,到派出所把孩子的户口解决了。梁静也知道自己上学来之不易,所以学习一直很用功。周围的村民们都喜欢这个上进好学的孩子,于是正如他们早前承诺的一样,梁静的学费,大家一块给凑了出来。

    老大爷叹气说,可是到了孩子上中学的时候,学费突然变得高了不少,渐渐有人开始不愿意帮助梁静了,甚至村子里还有个别八婆的人,闲言碎语说女孩子现在长大了身材出来了老梁有福气了之类的混蛋话,于是老梁砸锅卖铁把梁静供着念完了中学,却在考高中的时候,梁静明明考上了一所不错的高中,但因为家里实在负担不起,她被迫选择了离家很远的一座普通高中,为了节约路费,就念住读。就在梁静上高中的第一年,老梁就因为岁数大了,身体虚弱吃不消,导致在猪圈喂猪的时候中风倒地,这就再也没救回来。

    老大爷说,老梁的岁数比他还小一些,但是他这么多年的操劳,让他看上去岁数和他差不多一般大了,而且因为穷,平日里和乡亲们的来往也不多,他都是死后很多天,猪圈里的猪饿慌了不停地叫唤,吵到大家休息,这才在猪圈里发现了他的尸体。老大爷说,乡亲们看老梁死了挺长时间了,身体是蜷缩着的但是却很僵硬,这时候办丧事连人都躺不平,于是就一面通知了还在上学的梁静赶紧回家,等梁静赶回来后草草办了一天的丧事,就大家凑钱火化了。

    老大爷说,从那以后,梁静因为要继续上学,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到她高中毕业的那年以后,就再也没人见过她了。这时候村长打断我们说,前几年开始拆迁的时候他们村委会还辗转找到了梁静,她已经嫁人到了湖北,在那边定居生活了。告诉她这里要拆迁了,需要她回来签字,她却说房子是爷爷的不是她的,既然爷爷已经死了,那就由村里代为决定吧。自己不要拆迁费了,就当成是报答乡亲们那么多年对她们祖孙俩的照顾了。

    我问村长说,您的意思是现在如果要找梁静的话,你们是能够找到她的联系方式的?村长说是的,当时打过电话,如果号码没换的话就能找到。我对村长说,那麻烦你告诉我们一下她的电话,现在拆房子在她们家遇到点问题,我们需要跟她求证一下才行。村长很爽快地答应了,于是就开始打电话,找那个知道梁静电话的当时的村干部,辗转好几次,他终于把梁静的电话号码写在烟盒里面的锡箔纸上,然后递给了我。

    谢过村长和老大爷以后,我和陈同学就离开了那个茶馆,走到那个小区门口我就开始给梁静打电话。所幸的是,这个号码依旧是通的,而且电话的那头,就是梁静本人。

    确认是她本人以后,我告诉她我是这边拆迁办的,希望跟她了解下老梁的情况,但是梁静似乎有点不耐烦或是不愿多说似的,告诉我说她此刻不方便想要挂掉电话。于是我咬咬牙,斩钉截铁地对她说,梁小姐你听我说,你爷爷回来了!

    电话那头突然愣了,然后她带着不解的语气问我,什么叫我爷爷回来了,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啊?于是我尽可能简短地把从陈同学告诉我的情况等来龙去脉,甚至包括刚才那位老人家给我描述的老梁当初的死状,还有一些关于她自己的事情告诉了她,我察觉得到她非常吃惊,并且处于怀疑我与相信我之间。于是我告诉她,现在建筑方要拆掉你爷爷家的老房子,你爷爷的鬼魂回来了死活不让拆,如果我强行弄走你爷爷一是我自己于心不忍,二是这对你来说是不负责的,所以希望你能够配合一下我,弄清楚来龙去脉后我再送走你爷爷。我不会耽误你多少时间,你就告诉我你爷爷当年的一些习惯就好。

    我说这些话并不是没有理由的,其实我完全可以直接带走老梁的鬼魂。但是那只是解决了这个问题,却没有化解这段执念,而且我还有几个问题没弄明白,一是屋子后边的那块墓碑,二是为什么老梁的鬼魂会在夜里学鸡叫。

    梁静听到我说了这些话,于是让我等一下她换个方便说话的地方。十多秒钟以后,她问我是不是自己爷爷真的回来了,我说我没有亲眼看到但是有人看到了,不可能是假的。她停顿了一下问我,你想要知道些什么。我跟她解释道,你爷爷之所以没走,甚至是占着房子不让施工队拆掉,我原本以为是因为那是他的房子,但后来一想,我觉得房子倒不是主要的问题,主要的问题是你。因为他死的时候你是不在身边的,而你是他这一辈子最重要的人。如果我是他的话,我想我会遗憾很长时间。猪圈潮湿秽重,容易造成鬼魂迅速的形成,这也是我觉得你爷爷这么多年一直留着不走的原因之一。我之所以让你告诉我你爷爷的一些习惯,就是为了找到他平日里的一些喜好和轨迹,这样我才能从根子上让你爷爷解脱出来,不要再流连人世,变成孤魂野鬼。然后我问她,你们家背后那块墓碑是谁的,你爷爷有跟你提到过吗?

    梁静说小时候她也问过,爷爷说那是他小时候就已经有的东西了,而且大家都知道那是个空坟,里边什么东西都没有,大概是后人移了重新安葬了。我心里想,我估计这两件事也联系不大,工人看见的鬼魂是穿衬衫的,怎么都不会扯到一个光绪年间就死掉的人身上。而且我当时在屋里罗盘看的时候只有一个鬼魂的痕迹,那就说明和墓碑真是没什么关系了。于是我接着问梁静,根据目击者说,你爷爷出现的当晚是在半夜里学鸡叫,对于这件事你有什么印象吗?

    梁静没说话,但我察觉得出她有些吃惊。于是我追问她说,这可能就是这件事的关键了,请你好好回忆一下。梁静突然在电话那头哭了起来,她边哭边说,她小时候有一段时间特别不懂事,看到别的小朋友家里给买了闹钟,于是她也缠着爷爷说想要买一个。虽然闹钟值不了多少钱,但是老梁一直都是省吃俭用来供她生活。于是老梁跟梁静说,爷爷去养了鸡,咱们家早上不用闹钟,鸡会把咱们叫醒的。梁静告诉我说,那时候她还很小,因为早上上学要走挺远的路,所以要早点起来。于是从那天开始,她就真的如爷爷所说的那样,每天清晨被一阵鸡叫给叫醒。只是当时她不明白,鸡毕竟是畜生,哪有可能每天那么准,那些像模像样的鸡叫声,都是爷爷故意跑到鸡窝边上,学鸡叫闹醒了梁静,然后装作没事一样,进屋来跟梁静说,鸡叫啦,起床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梁静已经有些泣不成声,我想老梁当初的突然死亡,对她来说打击应该是非常大的。人在受到这些打击的时候,往往会选择去逃避想一些容易让自己伤感的事情。梁静接着跟我说,后来自己慢慢长大了,知道每天早上的鸡叫其实爷爷装出来的,为的就是叫她起床,就心疼爷爷说不要这么做了,以后会自己起来。我心想她真是个懂事的孩子。梁静告诉我,但是后来爷爷虽然没有每天都这么做,但偶尔为了逗她开心还是要这么装上一装。一直到她离开家去念书,却没想到以前觉得爷爷学鸡叫滑稽可笑,现在却想听都听不到,甚至连想起来都会痛哭一场。

    我心里算是明白了,老梁的鬼魂早已过了所谓的49日中阴身的期限,他唯一的执念也正如我所想,就是梁静。而可能是习惯的问题,他在半夜学鸡叫,却因此被工人目击,说着一切是巧合我觉得不像,更像是注定要发生的。因为他的鬼魂大概觉得自己就快要守护不住他和梁静的家园了,于是才出现了这样的情况。

    盘算了一下,我觉得是时候带走老梁的鬼魂了,但是在那之前,我必须要有梁静的一句话。我对梁静说,我迟一点的时候会再打电话给你,你爷爷骨灰安葬的地方,我希望你能够给我一个时间期限,在多久之前一定回来看上一眼,待会我打电话给你的时候你亲口告诉你爷爷,然后我再带走他,起码让他走得安心。

    梁静答应了我,哭哭啼啼的挂上了电话。于是我把电话里和梁静的对话内容简单的告诉了陈同学,他也觉得很是感慨。他说他自己的外婆从小把自己带大,如今外公过世了,外婆就搬来父母家跟他们一起住。只是近几年来老人岁数大了,已经糊涂了,像个小孩子,丢三落四,也常常忘事。但是他却能感觉到,就算有一天外婆把全世界都给忘记了,也不会忘记我们是他的孩子,依然会爱着我们。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好像有所触动,默默揉了揉鼻子。

    我和陈同学开始往回走,重新来到工地上。我请陈同学先把周围的工人都支开,他自己也不能跟着来。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因为毕竟是同学,有些东西我还是有所保留的。

    我重新回到猪圈里,取出自己身上的东西,把必要的一套摆好,并开始念咒喊灵,在鬼魂被喊出来以后,我拨通了梁静的电话,按到免提,然后放到老梁死去的那个角落里,然后我对梁静说,我现在离开三分钟,你有些什么话就跟老梁说吧,他没办法回答你,但是你说的他全部能听见。电话里开始传出梁静的哭声,我不愿意去打探他们祖孙间的私语,于是走到外面,坐在那个挖掘机的铲子上,默默抽了一根烟。

    随后我回到猪圈里,拿起电话,问梁静是不是该说的都说完了,梁静说是的,她会在年末之前回来祭拜爷爷。我说好的,跟你爷爷说再见吧,让他安生走,你过得很好。说完我就挂上了电话。

    接下来,我不大记得我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送走了老梁,而是暗暗觉得有些惆怅和矛盾。老天爷让我们出生以来,就不断地背负着各种各样的情感,亲情爱情友情,让我们在人世间经历了几十年情感的沉淀以后,却要我们了无牵挂地走,谁一辈子没点挂在心上的事?谁一辈子凡是又统统能释怀呢。

    想不通也就不想了,只是这份惆怅一直持续到了几天后。我是个比较情绪化的人,就算是同学,我也跟他要了个高价,反正不是他的钱。我只记得当时我送完老梁以后回到他跟前,很潇洒地说了一声:“拆吧。”他就开始吩咐工人开动挖掘机,轰隆隆一阵响后,这个纠缠了他们许久的房子,从此也变成了一堆渣。

    伴随着这堆渣的,还有我的不解,和祖孙俩十几年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