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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级收拾利索了没有?”
“底下的兄弟们搜出些生石灰,咱们自己也带了些,总算全都弄好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千总说那些被火烧了或者砍坏的人头咱就不要了,太难看,血滋糊拉的,没得让人恶心。啧,真是可惜了,我看了,好些呢。”
“不嫌恶心你自己收拾去。”先前说话那个人声音停在耳朵里也熟,但他就是怎么都想不起来是谁,只听那人停了一阵又感慨道:“直到现在我还不敢相信,迷糊着——咱们一千出头,就活生生地挑反了三千条人命?这仗也忒好打了些。”
“说什么蠢话呢?白撒所里头还关着几百号人呢……就是这里,咱们手里头还有好些俘虏。人家且还没死呢,这就叫你一句话活生生说死了,是你给挖坑还是你给埋?”
“我这不是就那么一说么。”那人讪笑一声,换了话题:“你说,这有一阵了吧?哨官怎么还不醒?咱们是不是进去看看,叫医官过来?”
“医官不是说这会醒不过来正常么,先前怎么说的?让他好生歇一歇,最好睡足了觉,这样之后才不会难受。你没见啊?那拳头一样粗的棍子呼地敲到他头上,盔帽都瘪进去一块!?好家伙!哨官这是命大啊!就差一点,偏到后脑上,神仙都救不回来!”
神仙?刘小七艰难地睁开眼睛,略动一动,脑袋痛得就跟针刺一般,又像是炸开了似,连叫嚷都不能。他闭上眼睛,急促地喘了几下,勉强将那股烦闷欲吐的感觉压下去,又躺了一会儿,虽然疼痛依旧,但昏昏沉沉的脑袋到底开始渐渐清明。
帐篷外的谈话已经转到了另外的方向,刘小七却什么都没听进去,帐篷里依旧是沉沉黑暗,只有从外头透入的微光勾勒出物体模糊的线条。他盯着那似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帐篷顶,耳边沙沙话语声渐渐被狂热的呼喊与痛苦的嚎叫取代,触目之处遍地黑烟滚滚,火焰腾腾,那些或者穿着青衣青裤,头上包着蓝色包帕缠头,或者只穿犊鼻短裤,赤裸精壮上身,面相狰狞可怕的贼匪嘶吼呐喊,手中挥舞着各色兵器,不遮不挡地从大火中冲出,一心一意地向着显字营的兵士们扑了过来!
当突进的明军点燃了这个废弃山寨之后,夜晚的宁静就被彻底打破了。从梦中惊醒的贼匪们先是慌乱一阵,但刻入骨子里头的凶残却支撑着他们,没有如同一般人那般崩溃!纵然许多人在睡梦当中被官军一刀杀死,但更多的人醒转过来,赤身裸体地抄起刀枪就要和兵士们拼命!悍不畏死,当真不是好相与!
“这批贼子到底是甚么人!恁般凶残!”赵万才抹了一把湿淋淋的脸,放手下来才发现上头溅得全是血。他喘了口气,抱怨一句:“娘的!骨头恁硬!老子刀都砍得卷刃了!这和白撒所那里的废物全然两样!”
“就你废话特别多!”郑国才头也不回地骂了一句,毫无预兆地横起一脚,将对面扑来的贼人踹翻,身边的亲兵迅速跟上,不待对方爬起,齐齐发一声喊,瞬息之间,三把长枪便插进他肚子,将他钉死在地上!
郑国才将手中腰刀一甩,将锋刃上的血水在地上甩出一个弧形的痕迹,只是很快就浸入土地消失不见。冲天的火光照亮了半个夜空,植物与许多人工制品——甚至包括尸体——燃烧之后腾起大片呛人的烟雾,许多屋子在烈焰中轰然倒塌,连同里边没有来得及逃出的人类一起化为齑粉。
借助夜风,火势越来越大,原本还能在山寨当中拼杀的两方不得不逐渐向外退出,守在外围的显字营兵士替换下同袍,默契地接力厮杀。贼匪们在梦中惊醒,胆气就已损了一停,又遇火攻,再丧一停,不过是凭着凶悍本能奋力搏杀,等到大火越烧越大,不少人没有死在官军手上,反而命丧火海!
从郑国才的位置向山寨深处看去,已然只能看见一片连绵火红,先前那些在夜色当中黑沉沉犹如怪兽一般东支西倒的房屋已被大火吞没。他站的位置足有百步之远,仍能感受到炙热高温,可想而知,火海之中是怎样一副地狱景象!
和贵州绝大多数的寨子一样,虽在山谷之中,寨子也是依据山势修建而成。李永仲先前吩咐郑国才等三人兵分两路包抄下来,大火自然也是一路延烧,这段时日一直没有下雨,天干物燥,不到一炷香的光景,星星之火就成燎原之势。丁队奉命堵住缺口,虽然火铳犀利,但也架不住贼匪们在火势逼迫之下前赴后继地向丁队扑来!兵士们打得枪管发烫,在手里几乎握持不住!
哨官刘小七干脆利落地将火铳扔在地上,向左右大吼一声:“前排,掏震天雷!”他自己当先掏出一个如成人拳头般大小黑乎乎的铁疙瘩,看也不看几乎立刻就要冲到面前的贼匪,掏出藏在竹管当中的火折子摇了摇,待有火星冒起便迫不及待地将浸了油脂的引线凑近点燃,然后奋力挥动手臂,将这个最原始的手榴弹扔了出去!
“轰!”二十来个兵士扔出的震天雷许多在空中就已爆炸,藏在黑乎乎的铸铁壳之内的铁钉铁珠在火药的推力下立刻疾射而出,只穿布衣,甚至光着身体的贼匪顿时吃了大亏!黑火药虽经提纯,但杀伤力终究不如人意,可是在这么近的距离,贼匪又没有甲胄之类可用,不过瞬息,震天的惨叫呻吟在兵士们耳边炸响!
这回出来,丁队将所有的震天雷全都带上,摊在每人头上,足有三个!一路走来,这些死沉的铁疙瘩累得兵士不轻,不是没有人口出怨言,但此刻所有人都在庆幸,幸好这回队官李永仲的奇怪固执又应验了一回!
爆炸接二连三地响起,而他们还不曾停手!许多人看火势太大,甚至连火折子都干脆省了,专门朝火堆里头扔!爆炸之后,不止有铁钉一类,还有带着火苗的碎石木屑,近距离时,杀伤力不下火铳!
贼匪们被炸得鬼哭狼嚎,趁这个机会,丁队兵士三五一组,几组一群,在军官的指挥下义无反顾地向着匪徒们冲了过去!只一个碰撞,就有十来个匪人被长枪挑死!高温在侧,不少人身上甲胄都被火烤得穿不住,却因厮杀搏命,毫无所感!
刘小七一枪捅在对手胸膛,肩臂发力,口中猛地发出一声呐喊,也不拔枪,就这样将他一路推到后头一根将要倾倒的柱子上死死抵住,那脸上带有一条老大伤疤的贼人面目扭曲,口鼻淌血,皮肉烤得炭黑翻卷,双脚在地上一阵猛蹬,一双眼珠子就要爆出眼眶,死死地瞪着刘小七,最后死不瞑目!
而杀死他的年轻人看也不看对手的尸体,手上稍稍用力将长枪拔出,高声指挥兵士们散开莫在一处纠缠,吼了几句,自己又投身到战斗当中去了!
这场战斗还在继续,但已近尾声。李永仲看着不远处杀声震天,几度想要挣脱亲兵的围阻冲进去,都叫人死死拉住!他恼怒非常,险些劈手就给了阻他前路的兵士一拳!最后总算克制下来,面色不免难看,冷硬地开口道:“兄弟们在火里同贼子们杀得舍生忘死,难道我却要躲在兄弟后头?!贪生怕死!”
秦勇一丝一毫都没叫他说动,仍旧是木着一张脸,挡在他面前,坚定地开口道:“千总,按着规矩制度,一线带兵官在战斗中必须第一个上!但是临阵指挥的军官则要以全局为重!不许擅到前线!现下千总便是营官,就是显字营的爷娘老子,就是显字营的天!千总常说,既有制度,必得遵守。今日,就是千总,也不能违了规矩章法!”
李永仲叫秦勇说得面皮抽搐,腿脚发痒,恨不得马上就提脚踹在秦勇身上叫他闭嘴!但最后一丝理智终于让他冷静下来。李永仲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往后退了一步,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里头全是清明。他流水价一般连珠带炮地发令:“传令下去,显字营退出山寨!不得再与贼匪纠缠!这火越烧越大,不要把自己赔在里头!守在外头就好!”
虽然悍不畏死的贼匪们的确给显字营带来了一定麻烦,但此等心志坚毅之辈本就少见,等到这些人或者死在明军手上,或者逃脱不及,叫大火吞噬,剩下的贼匪便彻底失去了勇气,哭爹喊娘地逃跑出来,就恨爹娘少给自己生一条腿!光是逃跑就已耗光他们气力,待兵士一到,不少人烫手一般,将兵器远远抛开,或者是主动跪倒在地,或者是就地蹲下举起双手,敢于反抗的,十不存一!
这场大火一直烧到将近天明方才渐渐熄灭,最后连显字营也在山谷里头待不住,不得不向外退出老远方才躲开火势!据称两千人的贼匪到最后,俘虏竟然不到两百!其他人或死或伤,落在后头,就再无生路!
刘小七也不管地上还透着残留的高温,在烤得发裂的青石上头一屁股坐了下来。他如往常一般习惯地往腰后摸了摸,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装水的葫芦早就在战斗中不知丢到哪里去了。打了这大半夜,又在大火边上烤了这许久,刘小七早就渴得不成,嘴上都起了皮,一碰就疼。
但他也没有心思起来找水。腿上胳膊上都重得如同灌了铅一般,屁股底下越坐越烫,他也懒得站起来。只觉得周身发软,眼皮发沉,不住往下耷拉,就想甚么都不管不顾,就这样躺倒在地,就是香甜一觉。
正当他上下眼皮都快合上的时候,“刘小七!”曹金亮中气十足的声音不晓得打哪里响了起来。先前战斗之时,曹金亮领着一个什跑得比负责包围的郑国才等人还要快,直冲到了山寨最里!他带的那个什全是老兵,自李家时起就跟在曹金亮身边,最是默契不过,哪怕他神色稍变都能看懂心意,十个人在山寨里左突右冲,愣是没吃半点亏,最后赶在火势之前撤了下来。李永仲大发雷霆,冲着曹金亮发作一番,却也拿他无可奈何——此人巴不得李永仲将他一撸到底,贬到下头当个大头兵才是最好。
刘小七浑身上下生生打了个激灵,一下醒转清醒过来。“我在!”他一边扯着嗓子回应,一边从石头上站了起来,眼角却仿佛瞥见一个影子迅速闪过,心底一惊,下意识地向后一转,电光火石之间,长枪已经顺势送出!他这才看清一个包着蓝布头帕,面色黧黑的年轻人手里举着一截木棍正愣愣地看着他,刘小七晃了晃,眼前一阵模糊,将要倒地,口中条件反射一般叫喊起来:“这里有人!”
那人还待要打,周围听到动静的兵士已经围了过来,袭击者吓了一跳,丢开木棍就要逃跑,这时却哪里还逃得掉?当下就被两个举着腰刀追过来的兵士喝令跪在地上,其他人一边忙着叫医官,一边七手八脚地将刘小七送到后边营地——因伤兵不少,又是疲累了一夜,李永仲下令就地扎营休息——而这时,冯宝群带着庚队正好赶到!
“这一仗打下来,伤得多,死的少。”李永仲难掩面上疲色,一边喝水一边同聚拢在他身边的队官们讲说:“本来应该好生歇一歇,但这里情况不明,歇到中午,咱们就立刻拔营回白撒所!想必翔字营再是无能跋扈,看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流民还是不难,我谅他侯永贵不敢将咱们独自扔在这里!”
冯宝群看看一个个面上熏得如同黑炭的同僚,又是羡慕,又是佩服地开口:“这一仗兄弟们打得好!想必是不轻松!千总说得对,你们得好生歇一歇才成!庚队已经给伙夫帮忙,再过一阵,兄弟们就能吃上热餐饭啦!不过,俺老冯每回都是留守!千总,”他转向李永仲嚷嚷道:“下回说甚么都不能再将卑职留下啦!”(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