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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上午十点。
没有马车,也没有人力车,方秉生步行离开钟二仔宅子,只有四个保镖跟随,以及缀在身后远处总阴着脸的席胜魔;席胜魔身后则远远的跟着头包白布的山猪。
方秉生出来没有具体目的,他想走走、散散心,因为事情貌似挺讨厌的。
第一个事情就是龙川堂翁拳光。
昨天中午,假党证竟然被翁拳光识破了,两人一通大闹,翁拳光的人还被挟长老会私怨报复的席胜魔给打了,但是事情没有完。
翁拳光就是陷害王鱼家的主要操作者,他手里握有人证口供;虽然在撕破脸之后,方秉生立刻派刘国建指使欧杏孙直扑陈阿大的家,意图控制第一证人陈阿大,有了陈阿大,想让王鱼家死就让他死,想让他活就让他活;但是龙川堂做事也很谨慎,欧杏孙扑了一个空,邻居们也不知道陈阿大和弟媳妇跑哪里去了,料想都在龙川堂手里。
有了陈阿大,翁拳光还是有和方秉生谈判的筹码的,他回去之后,派人传话:要么真心实意的继续合作,努力让他加入民主党;要么一拍两散,陈阿大改口供,王鱼家立刻恢复自由,龙川堂也要自己掺和竞选。
让翁拳光这个人加入民主党?
方秉生怎么会这么“善良”和“大度”?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还牵扯到多年前惠川堂和龙川堂的恩怨。
而翁拳光又牵扯出了第二个事情第二拨人马。
第二个事情就是盘踞衙门的福建帮刘国建等人。
要是刘国建死心塌地的帮方秉生,对付翁拳光还是绰绰有余的。
但谁知道,林留名带来的长老会内部眼线齐云璐的情报:刘国建在选举这件事上,竟然还有自己的小算盘,想借机敲诈张其结的股权和票子。
本来方秉生仅仅打算的是张其结若像李广西一样服软,就把他从走私鸦片这些罗织陷害的罪名里摘出来,他来龙川是为了选举,不是要抄家灭门的。
张其结也确实在下午,李广西走后几个小时,就来钟二仔家,也表示投降。
但是此前一个小时,因为方秉生被袭击了,刘国建带着那些老乡下属也来钟二仔家表示慰问,并且双方进行了激烈的会谈。
这会谈对方秉生来讲并不愉快。
利益涉及到了刘国建就麻烦了。
刘国建不想让方秉生接受张其结的投诚。
虽然方秉生质问刘国建到底有没有利用鸦片党和铁路公司,谋取自己私利的算盘,刘国建一口咬定:不知道此事,都是他小秘书自己搞出来的;但从他谈话里来看,比如说查税已经势在必行,走私鸦片的罪名最好也别停,他铁了心想借机搞一把张其结。
要顺从刘国建的意思,事情会变得严重,但在龙川貌似无人可以不听方秉生的了,因为和市长合流了;不过不顺从刘国建的意思,方秉生也不怕,这是他原来的打算,点到即止,来选举的,何必为了一个小小的县令节外生枝?然而是翁拳光既然不服,刘国建又借机以制服翁拳光为筹码拿捏方秉生,方秉生就头大了。
所以他一直也没见张其结,一时间没有下决心,到底要不要搞张其结;或者更贴切的讲,是到底要不要帮助刘国建谋财,这有点送礼送大了,有点过分。
方秉生自觉差不多已经完全整服了龙川县各路不听话的精英,现在这两件事两个人都是小事,也不影响大局了,方秉生只是对下了一局好棋、收官的时候却拖泥带水有点不满。
所以今天他也不想下决断,就出来逛街,一边休息,一边看看有无更好的决断可以让自己让各方收益或者损失最大。
钟二仔家周围也算是繁华地带,一路上都是店铺,但是方秉生却绝对不进那些门脸豪华或者买昂贵东西的店铺,因为龙川是一个县城,这些西洋物件或者珠宝哪里能比得上京城,往往质次价高;所以他只逛一些卖土特产和文具的小店,乡土气息才是他这玻璃人的喜好,这不能不称为京城人的高雅。
逛了几个店后,方秉生进了一个开在四合院靠街平房里的小文具店,瓦片上长着草,墙皮都脱落了,店里因为太土,连西洋钢笔墨水也没有,都是笔墨纸砚的文房四宝;店也很窄,一个柜台就占去了二分之一的店宽,过道窄得只容一个顾客走动,两个人并肩都走不开。
但是方秉生发现墙上挂的毛笔字写得很不错,就和须发皆白的老店主聊了起来,原来店主也是老派文化人,一手的好字,两人谈论书法兴起,大有知己相见恨晚的意思。
要是个卖表的或者卖珠宝的店子,保镖们肯定跟进去玩玩,但这个店铺店面小而且破,还是卖什么烂毛笔的,四个保镖自然不会跟进去,跟进去也挤不下,就在门口抽烟谈笑。
这时候跟在后面的席胜魔慢悠悠的背着手走过来了。
“席探长,请抽烟!”虽然都是惠州铁路局跟来的外地人,但几个保镖赶紧掏出烟来递给席胜魔,表情都是敬畏,昨天席胜魔用自己的表现说明:在哪里都不要让治安官惦记上,最凶残的一群野兽。
“我不抽烟。”席胜魔摇了摇头,大摇大摆的走过几个人,在旁边店门前的擦鞋摊子上坐下,让小孩给他擦皮鞋。
虽然席胜魔不给面子,但是几个保镖也不敢腹诽什么,有个人凑到席胜魔身边,指着不远处的街口,那大摇大摆坐在人力车上的山猪说道:“席探长,看,山猪一直跟着咱们。”
“切!搭理他们那流氓干嘛?”席胜魔不屑的哼道。
那边山猪坐在人力车上也盯着席胜魔他们,头上的伤痛让他脸上的刀疤霍霍的跳,咬牙切齿道:“他妈的,姓席的!我记住你了,你最好别落在我手里!否则我让你恨不得早死!”
他也跟踪方秉生,而且现在是公开跟踪了,意思就是给方秉生压力,让他快点同意继续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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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里面,方秉生聊到了毛笔和砚台,店主也如数家珍,还提出要拿自己上好的收藏给方秉生过目,方秉生欣然同意。
老板打开后门让方秉生进去院子喝茶,这四合院很小,从前店看过去,一目了然,巴掌大的院子,晾晒着衣服什么的,不过院子中心被店主还额外放了一块奇石,这品味的代价就是院子好像被这块石头塞满了。
店主招呼伙计去拿东西,方秉生就站在院子里看那奇石上的刻字。
保镖们仍然没有进来,因为实际上方秉生离他们只有十五步距离,从店面门口就可以一眼看穿整个小院子。
一会功夫,店主就招呼着一个年轻人抱着毛笔和砚台出来了,也不进店了,就放在奇石前的地上,让方秉生赏玩。
“小袁,去把矮几拿出来,功夫茶茶具也拿出来。”店主看起来份外高兴,对方秉生笑道:“没想到在这个县城里,这个洋教漫天飞的时代里,还能得见您这种儒学才子,唉。”
“没法,时代不同了吗。不过儒学不会消亡啊。”方秉生手里把玩着一方端砚,微笑起来。
那年轻人把矮几拿出来,放在二人面前,店主热泪盈眶敲着那茶几道:“自从一年前我的私塾倒闭之后,我就没想到还有机会请个儒生喝茶谈论诗词歌赋,老年间这叫做儒士风流,现在都成了老土玩意了。”
方秉生微笑起来,正要说话安慰,这时老店主却扭头大骂起来:“小袁,我让你拿板凳和茶叶茶具,东西呢?你跑你自己屋里干嘛去了?”
方秉生抬头看到那个年轻的店员低着头,拿着一块布匆匆走来。
老店主扭头抱歉道:“这小孩刚招募的,脑子有点不好用,经常发呆……”
方秉生点了点头,看着那年轻人绕过自己和店主,走到二人身后,咚的一声关上了前店的后门,还插上了门闩。
老店主暴跳如雷,抄起手边的一根棍子叫道:“你关门干嘛?你脑子在想什么?”
而十秒后,猛然看到店里后门被关的几个保镖有点愣了,一个人提着枪走进了店里,叫道:“方先生,您没事吧?”
话音未落,门后猛地响起方秉生的一声惨叫,他在大叫:“救命!”
保镖愣了足足十秒钟,确认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猛地去推门,却哪里推得开?!退后一步后,他重重的踹在门上,还是踹不开,他扭头朝着外边目瞪口呆的兄弟们大叫起来:“都进来啊!方先生出事了!”
门后面,年轻人莫名其妙的插上了后门,接着一抬手握住了老板怒不可遏打来的木棍,一抽就从老人手里夺了过来扔在了地上,老店主受不了这猛地一抽之力,哎哎呀呀的慢慢做倒在地上。
接着,年轻人抖开右手的布包,方秉生和老店主都惊呆了。
里面竟然是一把刀子!
“狗秘书,纳命来!”那年轻人大吼一声,持刀就对着方秉生捅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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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从席胜魔他们枪下逃生的龙王徒弟袁嗣会!
眼看大师兄被击毙、二师兄被活捉,袁嗣会还算有点脑子,哪里还敢回那个山洞,竟然朝相反方向,一溜烟的窜进了县城。
被吓坏了,后来还反应过来刀枪不入是假的,那还跟着龙王混什么?
袁嗣会竟然就在县城里面找起了工作。
他跟着龙王吃得很好,身体健壮,年纪又轻,还是本地人,找个工作很容易,这个文具店的老头就雇佣了他当店员,提供食宿,一个月两块大洋工资。
他身为一个意图谋杀牧师、持械拒捕的重犯,竟然优哉游哉的在各路人马鼻子底下打起工来了,因为不识字,城门口贴着他的通缉告示他自己都没认出是自己来。
因为刘国建就怕他和龙王高要勤在选举期间被逮住,万一真是邪教岂不是打了自己脸吗?所以刘国建把两人的通缉头像往歪了画,根本就不像,谁也别想凭头像逮住袁嗣会。
刘国建希望这些邪教赶紧滚得远远的,不是已经被击毙一个人了吗?邪教起码也要懂坐火车可以很快捷的迁徙吧?而且你们还有钱!识相的赶紧离开龙川吧,只要不在我的地界上,随便你去佛冈、去潮州、去惠州或者去赣州祸害!
结果这便宜了袁嗣会,他虽然被通缉,但竟然成了龙川县城的隐形人。
然而他仅仅在文具店这里做了几天的工,就难以置信的碰到了杀父灭门的大仇敌方秉生。
方秉生当年作为铁路公司的先锋可是无数次的直接面对刁民大骂过的,谁不认识他那张戴着西洋眼镜、黑瘦邪恶暴戾的脸呢?
面对杀父灭门的仇敌,袁嗣会强忍着浑身的颤抖,没有按老板的吩咐去屋里拿出茶叶什么的来,相反他跑进自己过夜的柴房,从床底下抽出自己的刀子来,闩上房门,把那些保镖爪牙关在门外,转身就捅向方秉生。
方秉生哪里能料到在一个陌生的院子里,一个完全陌生的年轻人会突然拿刀捅自己?
看着刀光和那狰狞的脸,方秉生张着嘴仓皇后退,把手里的砚台无力的朝着杀手砸去。
袁嗣会肩膀被砚台砸了个正着,但这种轻飘飘的攻击只不过让他更加愤怒而已,眨眼间他就和方秉生近身了,砚台从肩膀落在腿上被遒劲的肌肉弹飞了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方秉生急闪,袁嗣会一刀落空,但顺势就撂在了闪躲中伸手阻挡的方秉生胳膊上,猛地一提刀,方秉生惨叫一声,胳膊上西装和衬衣同时被割破,血汩汩的出来了。
此时方秉生半跪在地,袁嗣会急冲一步刹住身形,再次转身又刺了过来。
在生死关头,方秉生右手握住了文明杖,猛地朝上捅去。
这平日里完全无用仅仅用来彰显自己身份的杖子成了此刻唯一的武器。
钝头的手杖扶手一下正中毫无防备的袁嗣会口鼻,虽然是木头的,而且是杖头横段,但口鼻被猛击,一般人也受不了。
袁嗣会哀嚎一声,手捂住了口鼻,一个踉跄也跪在了地上。
方秉生翻身而起,咬着牙,不顾左臂伤痛,脸目狰狞的他,两手握住杖头使尽混身力量照着杀手的脑袋就敲了过去。
“咚”!一声大响,袁嗣会被打得头一低,但与之同时的“咔嚓”一声,手杖断成了两截。
“狗秘书!”袁嗣会手撑着地面就要再次站起,方秉生盯着自己手里的断杖子,伸手去摸后腰的枪,但是一摸之下搂了空,今天他没带武器!他愣了一秒,然后他猛地朝着地上的袁嗣会脑袋用皮鞋猛踹过去。
袁嗣会被一脚踹个正着,左耳朵鲜血横流,但是面对的是杀父大敌,哪里容他逃了,袁嗣会摔坐在地的同时左手乱捞,一把抓住了方秉生皮鞋。
方秉生猛地一抽脚,鞋子脱了下来,被袁嗣会握在了手里,方秉生看着野兽一般的袁嗣会,转身就逃,大吼:“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