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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却故山云,索手指空为客
莼菜鲈鱼留我,只住鸳鸯湖侧
——朱敦儒
中原劲南之疆,蛮夷不羁之地,蛊族长居之所,立木裹藤花,僻静的山门大院中。
十四岁的我盘坐屋檐下,黑布遮眼辨识琴音。
叮铃叮铃
心思未及入微细闻,一串清脆的钗铃便扰了辨识。
我摇摇头,双手一抚止了弦动“师姐,小子与你伴奏,何不练剑呢?”
揭开眼前的布条,粉色的朝煦让一道丰腴的轮廓显得艳丽动人,身穿白晨服的她,便我的师姐贺兰杨怡。
只见她眼眉带笑,持着一串束发银铃,戏耍着师兄送给她的波斯国白猫,毫不在意一头青丝随风舒展。
师姐撩了撩额发,银铃也对我晃了晃“当下我不思练剑,川儿也歇着吧。”
“我还准备练习半个时辰的满江红呢。”我嘟囔一句后,顾自用丝绸擦拭起葫芦笙,为今夜第一次登台演出做准备。
“川儿你说说,波斯国的猫为何不叫,他会不会是哑了?”杨怡的酥手巧劲摇铃串儿,似细蛇,惊得白猫一双奇异的鸳鸯眼溜溜摇晃,弓腰立尾极为警惕。
但不论如何挑逗它,都一声不吱。
“我猜的话,是因为它没有名字的缘故,没有确定性的称呼,所以它不知怎么对我们发声作答,久而久之,就养成为默不作声的习惯了。”想到猫的喉咙里被我练毒织术时下过哑声蛊,额头便开始冒虚汗。
幸好杨怡不知道此事,还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说“爹爹也真是的,为什么就不许我们给畜生取个名字呢?若人没有名字亦如此吗?可怜哉。”
师姐的话,让我倍感苍凉。因为我与此猫一样,同是师父收养之辈,无姓氏,独名忘川。
常言道,奈何桥下忘川河,痛臻河水渡黄泉;师父给我取这样的怪名,我想,只是为了寄托他退隐江湖的压抑感情。
但我真不知道他给我取这样的名字。是把我当做下人了,还是琴童。
杨怡蠕了蠕嘴,抚摸着小猫的背脊,温柔的说“既然爹爹不许我等给你取名,害你变成了小哑巴,不如我就将这小坠子当补偿送你吧。”出于怜悯之心、她甚至蜕下手坠轻轻放在小猫头顶,那知这畜生毫不领情,摇摇脑袋,弃下银坠扑身而去。
“小臭猫,好心没好报。”杨怡气得一双未及黛染的虚眉,紧锁成了两簇墨滴,似同土庙里的瓷菩萨,可爱又滑稽。
几年前师姐还是个带着我在苗寨里胡作非为的假小子,近年却柔情渐长,变得如此娇柔,貌似还有些和蔼可亲,我心中颇为感慨,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女大十八变。
忍不住嗤笑着,将话头一转“师姐,今夜英雄祭你能来吗?”
杨怡明眸狡黠一细,皓齿内鲜的笑道“川儿是想邀姐姐我去跳舞吗?”
杨怡与苗族间有过仇怨,我那敢让她招摇过市。
按她的意思,想必是在怕我一身宋衣唐服在苗寨里遭人为难,所以有护送我的意思。
“师姐,您还是去找少门主的好。今天我还要和老师一道演出三十首曲目,也根本没有玩乐的时间。”
杨怡情不自禁的微红着脸颊,羞涩的声线也越说越细“找他呀...不可以的,他可是苗寨里的名人,我找他一定会遭人误会的...”
就好像她和师兄的那层暧昧关系。随时会变成一张被捅破的窗户纸。
我嘴角拧着僵硬又怪异的笑容“是误会吗?我看不像。”
“小孩子家家的,可不许乱想。”杨怡轻轻捏着我的嘴角说。
我看着师姐的欲说还羞的目光,忘了神,心中长叹少门主可真是命好。生来便是大祭司家的子嗣,还有一个为立足苗疆须得对他倾囊相授的师父。
而我呢,就是个中原人的遗孤,充当着可有可无的外门弟子;挖空心思去偷学武功也难有所就....
“川儿?川儿!你在想什么呢?”杨怡见我走神,便用纤长的食指戳了戳我的脑门,将我弄醒。
我勾下头,摩挲额头,心中数不尽的长叹,手上一个劲的擦拭着乐器。低声说“我是在想,偌大的苗族里能为我鼓掌的也只有师姐您了...师姐晚上有空的话可以去看我演奏吗,我在苗族就缺一个能带头鼓掌的人。”
“嗯那就晚上再去咯。”杨怡近身坐来,肆无忌惮的拨弄着我头上的万字巾,一副替我高兴的灿烂笑容,又像是安慰“川儿你这么快学艺就有成了?可我怎么觉得,这些时日你的琴声没多大变化呢?是不是你的琴艺一直都这么好啊。”
一提起那毫无人情味的糟老头我忍不住站起身,忿忿不平的说“学琴要的是天赋,又不是学武需要体格好。再说我可是苗人大颂乐师的徒弟,早几年前就可以出演,可糟老头怕我丢他的老脸,所以就雪藏了我。”
杨怡面对我突然过激的反应,愣了愣后站起身,一张肉粉粉的脸蛋儿和青蛾的眉,近在咫尺,与她家长做派的目光接触时,我知道又要挨骂了,不免心虚的躲避。
“川儿——”杨怡将我的脑袋摇了好几圈,盛颜的嘴角冲我溢出教唆的话语“你怎么可以不尊师重道呢?老人是智全者,你我都没资格称呼他为糟老头子,而且他雪藏你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哎呦诶,师姐,我说的是我的老师,不是师父,你管那么多干嘛。”我的师长有俩人,一人是天刍门的掌门我称之为师父,也是我师姐的亲生父亲,族姓贺兰,名苌谨,职鱼官。
另一人,则是苗疆最富盛名的乐师,他是远道而来的西夏人,姓赏庆,名天羽,人们都尊称他为大颂乐师,在别人眼里他高贵不凡,完美无缺。
可对我来说,他就是一个表里不一的狂人,曾几度有意害我惨死,若不是因祸得福习得一门毒织术,我早和他翻脸了。
一心顾此及彼的师姐,丝毫不知情,汹汹的说“川儿你谁都不许诋毁,毕竟他们是我们的长辈,我们身为晚辈的理应尊重,若是以后我有徒弟说我坏话,我肯定会不高兴的,还有,你的德行都被我惯坏了,我又怎么能不管呢,不管你的话,就怕你会成为野孩子。”
杨怡教训我时习武之人的底气非常厚重,我也因为一些把柄在她手里,惧她三分。
缩缩脖子躲开她“我知道啦,下次我不说便是了。”小声嘀咕一句后,便将古琴装入囊袋,葫芦笙和风沫剑一齐系在腰间,意欲逃走。
我正欲道别的时候,杨怡眼中多了几分急切,似乎想到什么“川儿你再等等,别慌走。”说罢回到闺房。
“我现在赶着去彩排呢,师姐你还何事嘱咐我吗?”我朝着竹窗望去,师姐正从妆盒中取出某样物件。
杨怡在房中冲我吟吟一笑,明媚的说“小家伙不许偷看我房间。”随即香风一闭关了窗。
等她负手而出时,彻底吊住了我的好奇心“师姐你把什么东西藏在身后呢?”
“一件我亲手帮你做的,和你有很大关系的东西。”杨怡让我猜。
我咂咂嘴,一脸沮丧的看着她“师姐不会又是杂糅绳吧。”师姐不会像普通的女孩那般懂什么女红,唯独做过与之相关的一件事,就是帮我编制一些做工简单的糅绳琴弦,也是我最不想接受的无用之物。
杨怡红着脸,语气不满的说“难道我是琴弦编的不好吗?还想给你惊喜呢。”
“嘻嘻师姐就当川儿的错,当我没猜出来好了。”我捧出手,装出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到底是什么东西呀,川儿好想知道。”
“错什么啦,你就说错了。”她捏了一下我的脸后,芊芊玉指拎着几圈杂糅绳,递给我“我就怕你弹琴的时候会把琴弦崩断,毕竟英雄祭这么大的场合可不许出什么岔子。”杨怡心细的替我想到后顾之忧。
我默不作声,解开颈扣,三颗扣粒下去,脖子上佩戴的几十根黑色琴弦暴露无遗。
杨怡见这些全是她给我编织的免罪弦,顿时惊讶地合不拢嘴,转而面色又有些潮红起来“这些琴弦你怎么都没用呢?”
“您编的琴弦实在是太好了,我都舍不得用呢,这么好的琴弦不当项链用,那可真是太可惜。”说这话时,我感觉我的良心都在发抖。
师姐摸摸我的头,还很自豪“哎呦我的小川儿,这有什么嘛,你用完了我给你编再是,爹爹还说琴弦很难编,现在看来不是挺好弄的嘛。”
所谓免罪弦,是有一次老师上门告状,说我常以弦断为由逃课,从而受师父严惩,师姐知道后心生怜悯,便常年替我编制琴弦。
从那以后,我对师姐感激不尽,她对我的好,我也无时无刻不挂在心上。
但要说实在的,这些琴弦编制得粗枝大叶,只能称之为杂糅绳,一根我也没用上过,可这也是接近师姐偷学内门的武功大好机会,便将此事一直延续到了现在...
我又在脖子上新添一根后,杨怡背过身去,幽怨的说“一根琴弦,你就偷学了我天刍内门的一招功夫...川儿你倒说说,我将这事抖出去,你会挨师父多少次惩罚。”
“反正...内门功夫都是师姐教我的,罚多少还不是都有你的份。”我没看见师姐眼底的色彩,满不在乎道。
“若我真的揭发了你,你会将我抖出来吗?”杨怡转过头,抱起胸膀子瞪我,面色莫名怒了。
我心中冷笑“师父那次罚过你了?”
抬头看她,也不知她是不是在和我开玩笑“那就要看师姐以后还会不会教我内门功夫了。”
杨怡已有一年时间没再教过我一招半式,我这才敢有心耍滑头。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哼真是狼心狗肺的川儿,不喜欢你了,你走吧。”我一句没有取悦她,杨怡抽了抽朱唇,不高兴的要赶我走。
“师姐我的答案你是知道的嘛,我说不说都一样。”看她一副要哭的样子,我急忙做出解释,她仍旧不理我,怕是真的不高兴。
我委屈的道别一声后,转身离去,心里很明白师姐就是那种喜欢别人千方百计的讨好她,见不得别人钻牛角尖的矫情大姑娘。
可我也是有尊严的,即便是要讨好她,也不能太卑躬屈膝。
径到院儿里,点几圈梅花桩、越过石锁堆、踢两脚土沙袋,我悠闲的经过校场来到大门前,顺着门外阶梯往山下鸟瞰。
一方香拥翠绕、群山环抱的风水宝地,座落着苗族人长居的千户寨,皆被我尽收眼底。
刚踏出大门半步。
余光愣的察觉到阶旁有人,转脸看去是位身穿百忧解纹黑底衫,头裹穗绣黑纱,留着三寸须的中年男子,正慵懒的倒持一把三尺大刀,打理着人中两旁的胡须。
菇滋菇滋...硬胡茬居然发出金属的磨察声,就好像能将刀锋磨破。
“师父早安。”我赶紧用生疏的华夏语,对他毕恭毕敬行礼道,心却想“用这么大的刀刮胡子,一失手会自刎的吧...”
但也不难看出师父的刀功已经达到细致入微的境界。
他挪开刀,目不斜视的点点头,用一腔苗话道“没其他事就去吧,记得早去早回。”
“师父...今天我要配合...老师登台英雄祭奏乐,可能要晚些回来。”我夹舌头的华夏语远不如苗语那般顺畅,说起话来磕磕巴巴。
“晚上奏乐?那你现在是何去何从?”师父眉头一皱。产生怀疑的问。
“当然是彩排咯。”彩排是谎话,糟老头是不想我晚上演奏会怯场,便要求我白天去苗族的市集上感受一下苗家风俗,再将所感所悟寄情乐理之中。
可他不知道,我和师姐在三年前闹出过一条人命,以至于大量苗族都对我俩抱有强烈敌意的。此类以身涉险恶事情,师父断然不会答允,我才不得已说谎。
师父专心致志的将自己的胡须一撮一撮的清理着,也没看出我有多么不自然“那你就去吧。”
我暗自侥幸,再行一礼后匆忙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