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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关于从陈列室落入黑水河之后发生的事情,我一生长时间地守口如瓶,就算是对你,也沉默了很长的时间没有详细说起。
后来,你们是在距离陈列馆8公里远的峡谷深处发现我的。
你们发现我时,我毫无生气地倒在古河道边一大堆嶙峋的怪石当中,对一切灯光和声音都没有反应,手脚冰凉,瞳孔放大。
你们以为我在休克当中,不会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但其实我全都知道。
我虽然知道但却不能作出反应。
我不能作出反应是因为那时候我的灵魂已经不在这个地方。
我不能作出反应是因为我的心脏已经结冰并且冻僵。
我不能作出反应是因为我已经柔肠寸断,土崩瓦解。
我不能作出反应是因为我当时处在身为人类可以处在的最震惊和最悲痛的状态之下。
我不能作出反应是因为我的无数碎片正像雪花一样地在整个峡谷中漫天飞舞。
我漂浮在我自己肉体的上空。
我看到月光照在我自己的肉体身上。
看到清凉的月光把整个峡谷照得通明透亮。
我同时看到了月光下的两段时间和两个世界。
在一个世界里,我看到汪指导和你顺着古河道的方向,远远地向我走来,艰难地爬过一堆又一堆的石头,晃着长柄的手电筒。你们一边走,一边呼喊我的名字。你们不断地被滑动的石块绊倒。
我看到你们在摇晃我的肉身,在检查我的呼吸、脉搏和心跳。我看到汪指导脸色苍白,额头上的青筋因为紧张而全部突出在了皮肤的外面。
我看到你脱下身上的外衣把我包裹在里面。
我看到汪指导朝天开枪,打出一颗红色的信号弹。
我看到一朵红色的烟花在如水的夜色下突兀地盛开,随即凋谢陨落。
我听到远远的地方有警笛的呼叫。
我看到有雪亮的车灯从峡口的方向刺眼地照射过来。我看到基地的吴老师、队医小陈老师,和更多我不认识的人,从车的方向朝这边跑来。
我看到你们几个人抱着我,越过石堆走向救护车。
我看到我的胳膊在你们的怀抱中无力地低垂下来,拖在地面上。
我看到我的指甲在石头表面的藓苔上划出淡淡的痕迹。
我看到低矮的车顶摇摇晃晃。
我看到有人试图把我和形形色色的仪器连接。
我看到有人试图用起博器恢复我的心跳。
我看到有人将冰凉的液体灌输到我的身上。
我看到你抓住我的手不断在我耳边对我说话。
我看到一个围绕即将到来的死亡而纷乱忙碌的典型景象。
以上,都是你们能看到,而你们以为我不能看到的景象。
(二)
而与此同时,在另一个世界里,我正经历着另一段即将到来的死亡。
这是你们无法看到,也难以相信我能看到,但我实际上就是历历在目地看着的景象。
在那个世界里,有着和这个世界完全一样的月光,完全一样的山峰轮廓,就连穿行在峡谷中的风声,也完全一样。
在那个世界里,我看到那个曾经出现过的、穿着黑色盔甲的被追击者、那个在花海当中对我说话,让我心中忽喜忽悲的年轻骑士,我看到过去生的你,正在万籁俱寂当中经历着孤独而痛苦的死亡。
我看到你的身体仰倒在黑水河河道中间一块突出水面的巨石之上,你的长枪已经折断,你的短剑还插在腰间,你的长剑还握在手上,但你的手已经不在你的身体之上。
我看到你全身插着数百支密密麻麻的箭矢,四肢俱断、五脏俱碎地仰倒在那块巨石之上。
我看到那匹叫做月光的战马,倒在距离你大约20步的地方。
当你们从悬崖上坠落下来的时候,它落在了一块外形锋利的石头上,石头穿透它的身体从另一端露了出来。它所有的内脏都已经流出体外,而它的眼睛还没有闭上。
我看到鲜血大量地、有如泉涌般地从你的嘴里、鼻子里、眼睛里、耳朵里、全身上下数不胜数的伤口里流淌出来。它们是如此的汹涌奔腾,以至于你身下的巨石已经全部被染红。
你和你的战马倒在那里,绵绵不绝的鲜血从你们的身上一直流到轰鸣的河流当中,把我可以看见的整段河水和浸泡在河中的石头全都逐渐地,一点一点地染成了红色。
我感到那带着你最后体温的红色的河水,翻腾着血腥的泡沫,淹没了我的凉鞋,轻轻地滑过我的脚趾。
我听见你的心脏还在微弱地跳动着最后几下。
我看见了那个护身符!那个我刚刚以为抓在了手里,但突然间却发现它并没有被我抓在手里的护身符!现在它上面的斑斑锈迹都已经消失不见了,它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它正从你满是血水的脖子上垂落下来,颤巍巍地一摇一晃。
我看到你的眼眸深处还有一星光亮。它像狂风中的蜡烛一样忽明忽暗,奄奄一息。
我看到那点光亮茫然地,缓慢地游移向我的方向。
我看到它慢慢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说不清当时身体到底是处在哪个世界,所以我不知道它最后是落在我的身上,还是落在我的灵魂之上。
我看到它缓慢地、艰难地,绕着我的身体或是灵魂盘旋。
它就这样慢慢地,无声地围绕着我盘旋。
它滑过我的头发,滑过我的脸,滑过我的双肩,滑过我的胸膛,滑过我的腰身,滑过我的裙子,滑过我的鞋跟。
它好像认识我一样地盘旋着我,缠绕着我,拥抱着我,留恋着我。
然后,它虚弱无力地,不能控制地逐渐松开了我。
它从我身上一点一点地滑落下去,退向无边的黑暗。
它一点一点地摇曳,一点一点地黯淡,一点一点地熄灭,一点一点地化为虚空。
(三)
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扼住了我的咽喉,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抓紧了我的心脏。
我发不出声音,做不了动作,也流不了眼泪。
我无法把外面的空气吸进肺里。
我双腿发软,无法站立,我身不由己地跌坐在河岸边的乱石上,全身僵硬有如石像。
一瞬间,我感觉不到自己的生死存亡,感觉不到世界的冷暖炎凉,我的头脑一片空白,生命也一贫如洗。
我同时看到你在两边的世界里用不同的方式呼唤我。
我看到一个世界里的你,抱着我,一步一步地远离另一个世界里的你。
我看到一个世界里的我被你抱着一步一步地远离另一个世界里的我自己。
我觉得自己像一块木柴一样,被时间的巨斧从头到脚一劈两半。
我不能承受这样的重叠和错乱。
我眼前泛起一大片浓酽的血红色。
两个世界,都逐渐在这一片血海之中变得稀薄,然后消失隐没。
在失去意识之前,我最后听到的声响是黑水河哗啦哗啦奔涌的流水的声音。那些红色的血水带着你逐渐远去的生命,经过我的脚下,擦过我的肌肤,无穷无尽,无休无止,无始无终,无情无义,无知无觉地流淌。
我最后听见的水流声,也就是你在那一生当中最后听见的声音。
就这样,我们在那一生的临终,都分别穿越时光,看到了另外一生的对方。
这就是图布丹大喇嘛当年在圆觉寺对我说起过的、以后还会有的“半面之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