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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璃问完那些话,抬起下巴颇为放肆地盯着司衍,一双翦水明眸中满满都是挑衅,娇嫩的脸颊却微微发红。
司衍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喉结无意识地滚动了一下。
时值夏末凉秋,远处天高云阔,雪雁排成一字南飞,浅风在竹林中穿梭,在这样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司衍却觉得有些热。
粗糙的长鞭绑缚着他的手腕,勒出两条不轻不重的紫痕,他胸前微微起伏,气息也不像之前那般有条不紊,面上却依然端着一副清高自持的表情。
花璃微眯了双眼,只觉得司衍这幅模样看起来格外欠抽,她抬脚踩上一块碎石,随后单手扶着墙,挨到右司案耳边吐气如兰道:“怎么一声不吭了,你不会说话了么?”
司衍不仅没有回答她的话,还挪动身体走开几步,他蹙着一双好看的剑眉,侧过脸看着近旁青竹摇影。
花璃倚靠墙根轻笑出声,微乱的发丝搭在额角,似有一番意乱情迷的美。长鞭松开的那一瞬,她翻身跃上墙头,裙摆纷飞如展翅的蝶翼,飘飘然拂过墙垣。
花璃侧身坐在高近七尺的墙瓦上,手中长鞭自然而然地垂在膝头,她抬手支着下巴,歪着脑袋不解其意地望着他,“啧,当真是块木头。”
她低头玩起了蔻丹染红的指甲,话音尚有三分讥诮,“今天我不仅以下犯上,还胆大包天地轻.薄了你,数罪并罚,是不是应该被削职重责了?”
司衍闻言,终于抬头看向她。
秋风从竹林中吹来,撩起殷红色的锦纱裙摆,花璃不甚在意地斜倚墙头,衣裙飘飞如染霞色,她收了目光不再看他,转而遥望夕阳暮色下的天穹远景,也不知是瞧上了什么。
司衍面色泛红,却还在努力绷着脸,语声也很平稳:“你大可放心,今天的事,我不会对旁人提起,也不会写折子告你的状。”他转身行了一步,伸手拉紧自己的衣领,复又添了一句:“我只当你是喝醉了,清露酒的后劲很大,往后别再喝这么多酒。”
他说完这句话,自己其实也愣了一下,他并不明白为何会说这样的话。
按理说,他被花璃绑手强吻,是该去长老院讨个说法,甚至可以下令将花令关进冥洲黑室,但他此时并不想做这些,他甚至很想轻薄回去。
花璃的法力远低于他,到时候定然无力反抗,只能任他为所欲为。
这些念头显然不合礼法,而且十分不成体统,简而言之就是不像话。司衍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思考这些,一时竟感到格外羞耻,眉头也蹙得更紧。
他没再回头与花璃说话,颀长的身影在沾染霞光的暮色中渐行渐远。
花璃目送他远去,也没有与他告别的心思,她反手转着粗糙的鞭子柄,黛青色的柳眉微挑,周身的酒气尚未散去,心不在焉地喃喃自语:“你管我喝不喝酒呢。”
这一年临近冬至时,冥洲王城下了一场大雪,朱漆栏杆上寒霜未化,窗棂又覆了一层素白新妆,花璃百无聊赖地倚在窗边,手里还握了一把素纱折扇。
“大人的生辰就要到了。”站在花璃背后的美少年微倾了身子,毕恭毕敬地问道:“往年您总是不在意生辰,今年可要宴请……”
花璃一展折扇,对着自己的脸摇了起来,壁炉里的炭火烧得太旺,屋子里难免有些燥热,她偏头挨着坚冷的墙壁,不耐烦地搭了一腔:“不用了。往年我不想过生日,今年同样不想过,若是有人送我贺礼,一律原封不动地退回去。”
美少年躬身行礼,极其谦顺地答了一声是,过了一阵,又温和地劝诫道:“大人近来时常在书房待到深夜,凌晨时分也不曾回房。入冬天冷,久坐易疲累,请大人顾惜身体,注意休息。”
花璃用扇子撑着下巴,晃神间没听清他的话。
窗外翠竹映雪,宫墙素裹银装,司衍穿了一身黑衣,手里提着精巧的红木盒,立定如松地站在兰竹雪景中,身量笔挺尤为显眼。
美少年顺着花璃的目光,瞧见了站在院中的右司案大人,又听花璃倒抽一口凉气,压低声音吩咐他:“待会右司案要是找上门来,你就说我不在。”
壁炉里的炭火烧得劈啪作响,那美少年讶然看着花璃,星点眸光闪烁,口舌却有些结巴:“可、可那是右司案大人……”
“那又如何?”花璃打断他的话,愈加不耐烦道:“我最近不想见客。”
这日司衍站在门口等了一下午,侍卫始终回报花璃不在家,他心里惦记着尚未处理的公务,又不甘心就此打道回府,便把手中木盒递给侍卫,淡淡道:“把此物交给花令。”
那侍卫接过木盒,恭敬地弯身行礼,再抬头时,却见右司案已经转身离开。
司衍刚踏出凝花阁,侍卫就跑进内厅,把木盒呈给了花璃。
“他说这是什么了?”她指着盒子问。
“回大人的话,”那侍卫答道:“属下并不知道盒子里装了什么。”
花璃拿起盒子随手塞进了木桌的抽屉,手中摇着素纱折扇,面上不甚在意道:“许是什么重要物件,暂时寄放在我这里吧。”她扶着把手从座位上起身,并不好奇盒子里有什么,也没想过要拆开来看。
司衍那日回家以后,怀着忐忑的心情等待花璃的回音。他好不容易处理完一堆公务,子夜时分熄灯上床,回想那支装在木盒里的发钗,又忆起秋日竹林外的深吻,一时竟然了无睡意,心跳也比平常快一点。
他在督案斋查到花璃的生辰就在几天后,很想送一件合她心意的礼物,却不知道送什么才好。
冥书殿的几位学士听闻他有意给姑娘送礼,纷纷前来出谋划策,据他们所说,大多数姑娘都会喜欢钗环首饰,钗头镶嵌玛瑙之类的宝石,总之越精巧越好。
司衍觉得他们说的很有道理,于是亲手雕了一支翡翠钗,钗头镶满了各色玉石,边缘镀了一层闪光的金漆。经过如此这般几道工序,成品简直亮得晃人眼睛。
他将这支翡翠钗装进木盒,希望花璃会喜欢。
可惜他并不知道那盒子被花璃扔进了木桌抽屉里,整整一个冬天,她没有同他说一句话。
次年开春以后,雪化冰融万物复苏,草长莺飞杂花生树,雪令和解百忧把伤重昏迷的容瑜长老带回了冥洲王城。
雪令和解百忧出门多日,花璃觉得许久没见到他们两个,一时兴起便跑去城门接应。马车帘撩起来的那一瞬,花璃还瞧见一位勾人神魂的绝色美人,冰肌玉骨倾城貌,长腿纤腰身段窈窕,连嗓音都是娇娇软软,很得花璃的喜欢。
这位新来的美人名叫慕挽,正是鬼玉牌认主的月令,是容瑜长老坐下唯一的徒弟,也是一只纯血的九尾狐狸精。
花璃久居冥洲王城,本以为自己见惯了美人,不曾想还有这等仙姿绝色,心中就起了几分狎玩之意。彼时天方微亮,融融春景明媚,她在宫道拐角处堵了慕挽的路,长鞭一横挡在这只狐狸精面前,挨近她身侧调侃道:“我还没和你说话呢,怎么就脸红了?”
慕挽抱着一整包的糖炒栗子,抬步往墙外挪了挪,“大长老让我辰时到武菱宫,你、你可不可以让一下。”
武菱宫坐落在冥洲王城西北角的盛莲湖畔,一直以来都是右司案大人的住所。
花璃轻笑一声,状若无事地问道:“挽挽刚来冥洲王城,去武菱宫做什么?”话音落罢,她伸手拿走了慕挽抱在怀里的糖炒栗子。
那纸袋沉甸甸的,袋子口还冒着温暖的热气,迎面扑来带着甜味的栗子清香,竟让她闻得有些饿了。
花璃捧着这包糖炒栗子,出声调笑道:“这么沉的一包,你怎么抱得动,还是让我帮你吃掉吧。”
她拎着纸袋抬起头,却见慕挽一声不吭地侧过脸,娇润的樱唇微嘟,清澈的眸子里似有水光闪烁,让她蓦地心生一阵抢人东西的羞愧感。
花璃恍然失神之际,慕挽抱起纸袋转身跑掉了。
这只狐狸精走了几步远,竟然折返退了回来,她将纸袋重新放回花璃手上,又抓了两把栗子揣进衣服兜里,嗓音依旧甜润娇软:“分你一半好了,这包栗子是早上刚炒的,趁热吃味道更好。”
花璃捧着依然沉重的纸袋,脸颊涨红了几分,她微微低下头,眼波俏媚含春,跟着应话道:“有空记得来凝花阁玩,我那里有很多新鲜的花糕。”
慕挽双眼一亮,颠颠地挨近她问:“花糕是什么?”
“花朵做成的甜糕。”花璃答道:“把木芙蓉,秋桂和香兰切成片,混上糯米和酥椰草的粉末,包入荷叶放进竹木蒸笼里……”
慕挽眸光晶亮,嗓音软软应了一声嗯,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后退一步信誓旦旦道:“听起来就很好吃,有空我一定去找你,现在要赶去武菱宫。”
不久初阳拂晓,晨色浸入湖光,司衍在武菱宫等了足足半刻钟,才见到姗姗来迟的月令。
“迟了半刻钟。”司衍顿了一下,语声清冷道:“若有下次,不必再来。”
约莫十几天前,漠北荒山的数千只雪怪冲破了结界,司衍跟着一众冥将前去探查,收拾雪怪时手肘不慎受伤,魔气从血口蔓延,侵蚀了小部分的筋脉。回到王城以后,解百忧用烈性药给他洗髓,嘱咐他安心静养一个月,期间不能提笔写字。
夙恒给了司衍一个月的休假,左司案暂代了他的事务,他闲在武菱宫头一次感到无所事事,心里竟是空落落的。好友紫微星君偶尔会来拜访他,同他聊一些律令法典之类的话题。
慕挽初来冥洲王城,不懂这里的规矩,容瑜长老重伤卧床,也不可能爬起来教她,大长老几番深思熟虑后,指派司衍教她学习礼节和律法。
慕挽学得很快,记诵的本领尤其强,司衍原本有些满意,却因为她今早无缘无故地迟到,那些满意也跟着烟消云散了。
晌午时分,慕挽坐在书桌前默读各种礼法,手中剥着糖炒栗子,心里满足得像是吃了蜜,她把兜里的坚果全部吃完以后,方才发现右司案不见了踪影。
武菱宫的前厅内,司衍端坐在沉楠木椅上,隔了一阵,竟然起身亲自给花璃倒茶。
他右手的伤还没养好,便用左手端起了玉瓷茶壶,香茗溢满杯盏,他的嗓音也温和如水:“你今日来这里,有什么事么?”
花璃见他亲自倒茶,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脱口回答道:“听说慕挽在你这里。”
司衍拎着茶壶一顿,杯中清茶溅了几滴出来,落在素淡的桌布上,晕开一块浅色的水痕。
他放下茶壶,低声应道:“我奉大长老之命,教她学习律令和礼法。”言罢,又缓缓添了一句:“旁边还有侍女和文官。”
花璃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深意,转而与他客套了几句,临到出门时,却从乾坤袋中取出精致的食盒,托他转交给慕挽。
“有劳右司案大人。”她说:“这是我刚做好的糕点,挽挽应该会喜欢。”
司衍默不作声地收下食盒,直到黄昏时分慕挽告辞离去,他也没把这一盒花糕递给她。
当夜月明星稀,湖面倒映着柔和的浅晕,他捧着糕点坐在湖畔的长椅上,心想自己的举措大概算得上贪污了。为官这么年以来,他第一次干这种丧德的事,良心已经被拷打了无数次,却还是舍不得把这盒花糕交给慕挽。
一个多月后,司衍早已伤愈复职,慕挽也挑起了月令的担子。
某个和风清朗的下午,慕挽在湖畔凉亭偶遇花璃,上前同她打了个招呼。花璃新得了一本菜谱,记得都是些甜糕点心的方子,她将那书册摊在桌面,若有所思地说道:“上次我带去武菱宫的糕点,配料是月橘和白兰,可能有些甜腻了,你觉得味道怎么样?”
慕挽呆然望着她,不明就里地反问:“什么糕点……”
花璃这才发现自己所托非人。
隔日她受命去督案斋监察,恰巧撞见了同来此地的右司案,花璃低头翻查宗卷时,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我做的那一盒糕点,你没有交给慕挽么?”
司衍侧目看她,觉得自己理应同她道歉,但说出来的话却是:“那糕点做得很好吃。”语毕又补了一句:“你的手艺挺不错。”
花璃二话不说当场捶了他一拳。
司衍躲闪不及,她便捶在了他的手臂上,他单手扶着木桌,额头竟然冒出冷汗,殿外的侍从恰到好处地破门而入,慌慌张张地冲进里屋,踉跄几步后一把跪倒在司衍脚边。
“大人……大人您怎么了!”那侍从痛哭流涕道:“自打上次被雪怪伤了手臂,我们大人洗髓都洗了几次,今日怎的又伤了一次,苍天无眼啊!难道真的要我们大人废一只手么!”
司衍手肘受伤,在武菱宫休养了一个月,这件事花璃也算有所耳闻,却没料到他的伤并未好全,今日又被自己捶到了伤处。
他呼吸不顺,装得比真伤还真,语声压低道:“我没有大碍,你们都退下吧。”
花璃见他脸色苍白如纸,哪里敢在这时候离开,也跟着有些手足无措,“右、右司案大人,我没想到你还负伤在身……”
他不言不语,就势倒进她怀里。她身上花香素浅,衣襟都沾着清芬,他微微抬头,薄唇擦过她的脖颈,她浑身战栗了一下,不仅没有推开他,反而伸手将他抱紧。
“我这就去找解百忧。”她道。
司衍看了一眼侍从,那侍从当即会意,又是一阵痛哭流涕:“可是解百忧大人只会给我家大人洗髓啊……花令大人您不知道洗髓有多痛啊!每次都把我家大人痛到昏迷,小的真担心大人撑不过去……”
司衍适时颓丧,貌似不堪重负地添了一句:“也许痛死了就没事了。”
花璃瞳眸一缩,轻声安抚道:“我不找他。”
从这日起,花璃当真格外照顾司衍,每天还做糕点送他吃,司衍感到十分满足,话也比平日里多了一点。
花璃再问他伤势如何,他便实话实说道:“已经好全了。”
这话说完的第二日,花璃不再来看他。司衍坐在床头想了一晚,觉得还是死缠烂打更有用些。
在整个死缠烂打的过程中,花璃曾经同他冷声置气,也曾经同他好言摊牌,可惜他软硬不吃,表现得极有耐心。
某个凉气四溢的雨夜,他备了满桌佳肴将花璃灌醉,踌躇片刻后还是抱着她上了床,在这方面他不像花璃那样有经验,为了这一晚也曾彻夜研习图册,到了实践的时刻手心尚有薄汗。
前半夜花璃如堕云雾,酒劲上头,她甚至分不清眼前的虚实景象,后半夜沉沉入梦,梦里依稀有个蓝衣掠地的人影。
浅色的流萤盘踞树杈,银白的月光洒了一地,她跟在他身后一路跑,他始终没有回头看她,她跑得气喘吁吁,觉得一辈子也追不上他,蹲在原地有些想哭,却听见他极温柔地唤了一声:“阿璃。”
这不是苏墨的声音。
她从梦中惊醒,尚不明白这个梦境的寓意,胸口微微起伏,汗水从额角滑落,她坐在床榻上兀自失神,冷不防被人扯进怀里。
“什么梦能把你吓成这样?”司衍低声问。
花璃抬头看着他那张不苟言笑的俊脸,唇角也有些僵硬,过了一阵,她轻声开口道:“我梦见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