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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倒猢狲散,不就是这么个道理吗?如今魏家势如山倒,从前来往亲密的还有几个会伸手搀扶一把,早一个一个地撤身逃开了,就怕魏家倒下来会伤着了自己。”无畏摇头道。
“谁说不是呢?魏家落此下场,我以为一点都不冤,唯独让我觉得冤的就是小竹儿了。唉,这姑娘的命不好啊……”归于氏又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满鬓白发直摇,“怎么就投身到了魏家?你说魏家干的那些恶事与她一个姑娘家有什么关系?她压根儿什么都不知道啊!可万一被捉,她照样会没命的。”
“外间皆传,魏空明逃走时已经将她带走了,或许真是这样的,奶奶您也就不必太过担心了。”无畏安慰道。
“纵然是随魏空明逃走了,想必她往后的日子也未必好过,或是颠沛流离或是亡命天涯,整日过得担惊受怕,她那么柔弱的一个丫头怎么受得了?蒲心啊,你别怪奶奶总是在你跟前唠叨小竹儿,”归于氏握住无畏的手,神情分外失落道,“因为她打小就在我跟前,我当她是亲孙女那般看待。我还记得第一回见着她是在裴府上,那时她才七岁,穿一身茜红纱裙,梳一个小小巧巧的半月髻,髻上簪着一支银丝掐出来的小蜻蜓,眼眸大大的,那么一笑,我可喜欢了!”
“她本就生得不错,如今也算是个美人了。”
“是啊,她生得美,我当时一眼就瞧上了,我想我家那宝贝小孙子跟她不正好般配吗?她若做了我的孙媳妇,那该多好?打那之后,我心里就萌生出了这么个主意,一面看着他们日益长大一面盘算着将他们撮合在一块儿,他们之前那婚约也是我怂恿应谋父亲去跟魏乾提的。我以为,我接下来什么都不用做了,就只等抱小孙子了,可谁也没料到,后来应谋旧病复发,遍寻名医都没用,无奈之下,他父亲才托人去炎王宫里恳请当时的姜后收治……”
“您大概更没想到的是,当时的炎国国君看中了您的宝贝孙子,还要将女儿下嫁给他,是吗?”
归于氏点点头,叠皱如橘皮的老脸上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仿佛是在叹着那意想不到,也仿佛是在嘲笑自己:“对,确实没想到,没想到应谋这一去竟是去成婚的。你可知道当时我得知了这个消息,心里是多么地惊讶,难过,甚至是愤怒?”
无畏露出一丝淡笑:“明白,那桩婚事毁了您二十多年来的幻想,你所期盼的小聪儿与小竹儿的婚事已经不可能再有了,您心里有失望,甚至有愤怒也能理解的。所以,您是不是也特别厌恶那位无畏公主呢?”
“不瞒你说,我最初是十分厌恶那位公主的,又特别是在听说了我小聪儿备受她欺负的事情后,我简直真的很想冲到炎王宫里,狠狠地给那位公主几个巴掌。想我家小聪儿在我身边如珠如宝地呵护着,到了她手里却百般折磨欺负,我说我心里怎么想得过去?”
无畏耸肩笑了笑:“明白,您是心疼他呢!”
“所以啊,我就一直很盼着聪儿能回来,我一刻也不想让他在那位公主身边待着。后来炎氏被灭,聪儿终于回到了我身边,我真的是很高兴呢,我想从前被打断了的事情总算是可以重新继续了。我依然想着要撮合聪儿和小竹儿,希望他们能给我生很多很多的小聪儿小竹儿,从今往后过开开心心的日子,可是……”
“可是事情还是没有像您想象的那样顺利,是吗?”
“无论我怎么说,聪儿都不愿意娶小竹儿,还跟我说此生不会再娶了。我当时吓坏了,聪儿怎能不再娶呢?他不娶,难道要一辈子孤独终老吗?起初,我以为他是过分地沉湎于对那位公主的愧疚之中,所以才不肯娶的,便将心一狠,进宫托崔姬夫人跟王上递话,让王上亲下诏令命他二人成婚,我以为这样聪儿就会接受小竹儿了,他们俩就可以在一起了,可哪里能想到他们二人竟是这样的收场啊!”归于氏满带自责的口吻摇头叹息道。
“奶奶,事情都已经过了,您就别再为此伤神了。”
“不,是我太自作主张了,我对不住聪儿,也对不住小竹儿,若非我强行将他二人凑在一起,恐怕最后也不会闹到聪儿与你私奔,小竹儿成了弃妇的地步,”归于氏愧疚不已道,“都是我的错,是我执念太深,太想完成当初许下的那个心愿,而忽略了聪儿的感受,也耽误了小竹儿的一辈子,我真的是对不住小竹儿。”
“魏竹馨落到如斯地步,并非全是奶奶的错,更何况如今就论她一辈子恐怕还早了些。兴许,经过魏家这劫,她能重新来过,重新找到一位待她甚好的夫君呢?奶奶,俗语有说,后人自有后来福,您又何须替这些后人忧心那么多呢?前路如何,他们自己会掂量的。”无畏宽慰道。
归于氏沉沉地呼吸了一口气,点头道:“但愿吧!但愿小竹儿这回真的能逢凶化吉,去往他国,重新开始新的日子。不过,蒲心,你和聪儿若是有了小竹儿的消息或者见到了小竹儿,千万还是要帮一把,说到底她也没做过什么恶事。”
“您放心,我和您孙子自有分寸的。”
晌午过后,无畏和江应谋离开了江府。在回去的马车上,无畏说起了之前归于氏那些话,又问道:“你觉得魏竹馨真的已经跟魏空明逃了吗?”
“你感觉她没逃吗?”
“感觉这种东西是最不靠谱的,我不是感觉到的,而是后来仔细地想了想,觉得她跟着魏空明逃走的可能性并不大。”
江应谋伸手绕过她的腰肢,含笑道:“愿闻其祥。”
“当晚,魏空明见大势已去,不得已率残部从博阳暗道逃走,照理说,当时他就应该去城外别庄接了魏竹馨离开,但到了第二日罗拔前去封庄之时,魏竹馨都还在。直到当日夜里,有人潜入别庄杀了两个护卫后,才发现魏竹馨不见了,可见魏竹馨应该是跟着那个杀人凶手跑了,而那个杀人凶手或许并不是魏空明派去的人,因为那时候城外已经开始了对魏空明及其残部大肆的搜索,他应该没那么大的胆子出来。”
“那你认为魏竹馨是跟何人逃走的呢?”
“还记得魏竹馨流产的事情吧?”她转头,与江应谋那双浅笑盈眶的眼睛正好对上,“与魏竹馨有亲密往来的男人之中,还有一个咱们尚且还不知道名字的,或许就那个人夜闯别庄,杀了护卫,将魏竹馨救走了。”
“与我心有戚戚焉。”
“你也这么认为?”
“嗯,”江应谋点了点头,“这几日我也思量过竹馨的去向,总觉得她恐怕不是魏空明带走的,而是另有其人。或许就正如你所言,带走她的就是那个让她怀上孩子的人。”
“会是谁呢?”她用食指点了点下巴思量道。
“不管是谁,至少有个人肯拼死去救她,那也算好事一桩。但愿此时此刻,竹馨与那个人已经远离了博阳,不会再被稽昌的人寻到。”
“也对,离开博阳,忘记自己从前是谁,重新来过,或许对她来说也算件好事。”
回到浣溪馆,江应谋二人刚刚迈进大门便有护卫来报,说司马震大人等候已久。
小厅内,江应谋与司马震宾主分坐了之后,司马震客客气气地对江应谋说道:“今日是王上特意吩咐末将前来探望江大人与江夫人的。原本不该冷落下江大人在博阳的行程,应该多多安排宴会让江大人以及夫人更多地了解我们博阳这一方的风土人情,但只因前些日子魏氏一族作乱,闹得博阳城十分不安宁,所以王上最近才无暇款待江大人,还请江大人见谅。”
江应谋客气地回了话:“王上有心了,多谢!王上待我夫妻俩人十分周到,没有地方冷落的。”
“另外,王上也顺道让末将来问一问江大人返回定康的行程,以便安排。”
“哦,这事儿啊……”
“对,末将今日前来除了来探望江大人之外,也想将江大人返回定康的日子定下来。两月之期眼看就要到了,想必贵国国君也正盼着江大人回去复命,而博阳最近也十分地不太平,王上以为按时送江大人及夫人返回定康才是上上之策,以免魏氏之乱对江大人及夫人有所牵连。”
“王上能为我夫妻二人设想得如此周到,我不甚感激,只是,返回定康的行程恐怕要往后推一推了。”
“哦?为何?”司马震那双浓眉立刻挑起。
“并非我有意想耽搁在博阳,”江应谋冲司马震温和地笑了笑道,“只因我祖母抱病,眼泪汪汪地不肯让我离去,一定要我在她跟前尽一尽孝心才行,另外,我祖母的病症十分奇怪,其他医师的药石都不灵,唯独我家蒲心所调配的药方有用,我祖母服下两三剂后,身子已略好,所以还请司马侍卫转禀王上一声,再容我多待一段日子,待我祖母大好,我即刻返回定康去。”
司马震眉心一收:“还有这样的事?”
“司马侍卫若不信,只管派人去江府询问便是,”无畏接过话道,“方才之所以让司马侍卫你在此等候这么久,皆因昨晚江家太夫人突发急症,我二人自昨晚便一直在江府侍奉着,直至今日稍稍转好,我二人才得空回来收拾一两身衣裳,稍后又会再去江府侍奉。”
“突发急症?江府太夫人昨夜里突发急症了?”司马震眼中和语气里都透着满满的狐疑。
“方才不是说了吗?司马侍卫若是不信,大可亲自去江府问一问。我家夫君原本也打算按时返回定康的,怎奈老人家不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非要留我们再住上一段日子。我家夫君想,百行孝为先,此趟回定康之后,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祖母,更别提侍奉了,所以才决定多待一段时日,待祖母病愈后再离开。怎么?看司马侍卫的脸色,似乎不允?”
“哪里,”司马震立刻收敛起那一脸的狐疑之色,拱手道,“末将哪里敢不允?这事儿也不是末将允不允就能作数的,末将须得禀报过王上,由王上来定夺。”
“我以为,王上应该能体恤我家夫君对祖母的这片孝心吧?王上向来倡导天下行仁孝礼义之风,对先王也是仁孝之至,我家夫君区区一个尽孝的小请求,想必王上应该不会拒绝吧?”无畏轻挑了挑细眉,眼眸中飞过了一丝狡黠。
“这……末将难以代王上回复,相信王上自有明断。”司马震答得有些尴尬。
“好,那就有劳司马侍卫代为禀报了,多谢!”
“江夫人客气了!对了,临来之前,王上嘱托末将为二位送上一份大礼,以弥补近来款待上的不足。来人!把人带近来!”
话音刚落,一侍卫领着一穿着朴素的小婢进来了。起初,无畏并没有认出,直至那小婢走近跟前,她才恍然大悟,竟是秋心。
“江大人,江夫人,这便是王上送给两位的大礼,”司马震抬手道,“魏氏被抄查时,这位林秋心姑娘被人发现住在魏氏的别庄里。后经盘问才得知,她已被魏氏的裴咏仪赎了身,暂时安置在别庄中。因她是裴咏仪所赎,理应作魏氏奴婢处置,与其他魏氏奴婢一道官卖,但王上听闻此事后特下恩旨,将她送到浣溪馆来,与江夫人姐妹团聚。”
“多谢王上一番好意了,”无畏脸上不冷不热,语气亦然,“还请司马侍卫代为禀谢,就说我甚是感激,一定牢记王上恩德在心。”
“那好,”司马震起身拱手道,“那末将就不耽误你们一家人团聚了,末将要回宫复命去了,告辞!”
“江坎,送客!”
小厅里冷清下来时,像根木桩子似的立在那儿的秋心就有些尴尬了。无畏仅仅是瞥了她一眼,起身冷冷抛下一句话道:“你看着吧,这事儿我不管的。”
正要走,秋心忽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小小地吓了无畏一跳。无畏收拢额心,垂眉纳闷地问道:“你这又是想干什么?”
语未启,泪先流,只见秋心那倾盆大雨似的眼泪珠子毫无征兆地就倾了下来。哭了个花容失色后,她才哽哽咽咽地说道:“我……我知道错了……求你们……求你们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是吗?”无畏细细地打量着她这凄楚可怜的伤心模样,耸了耸肩问道,“你错在哪里呢?你又真的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吗?”
秋心抹泪道:“是我太天真了,是我太不把姐姐和姐夫的一片好心当回事了,是我自甘下贱,听了别人的嗦摆故意来气姐姐你,还有……还有上回夏景声那件事,是我鬼迷了心窍,居然想用姐姐去换我一生的幸福,是我……是我太自私了!”
这一番看似掏心掏肺的自我批判还真让无畏和江应谋有点意外。才多久的功夫呢?之前在王宫里还那么地傲慢不可一世,今日却如此地俯首低就了,这中间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姐姐,我是真的知道错了!”秋心又继续哭诉道,“其实没你在我身边,我一直都觉得很无助,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因为公子,我与姐姐堵上了气,认为姐姐就是夺走公子的元凶,甚至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姐姐了,可事实上呢,没有了姐姐的我真的是十分可怜的。如今我算是想明白了,姐姐与公子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上天注定的缘分,而我,根本就不配公子,是我痴心妄想了。姐姐,求你了,让我回到你身边吧!哪怕是做个洒扫的使唤婢女,我也愿意!”
无畏没回答,只是用一种意味深长暗暗思量的目光打量着她——这丫头的话可信吗?打从魏家的别庄出来,这丫头就觉悟了?魏家别庄是风水宝地吗?可以让一个如此盲目自大自以为是的人忽然间就清醒了?这丫头在别庄里到底遭遇到了什么?
“姐姐,公子,你们就原谅我吧!原谅我年幼无知,原谅我冲动鲁莽,我在这世上就只有你们两个亲人了!倘若你们不肯要我,把我逐出这浣溪馆,我真的不知道该上哪儿去了!”秋心还在哀求着。
“那我问你,”无畏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的眼神,“你是何时忽然发现自己错了这么多的?你不是还有个当你是亲姐妹一般的青姐姐吗?为何你不去找她收留你?”
“别提那青姐姐了,她岂能跟姐姐你相比?”秋心摇头挥泪道,“她都是骗我的,她都是为了利用我,所以才做出一派好像对我很好的样子。”
“她怎么利用你了?”
“这话还得说回几个月前我刚刚回到博阳的时候。”
“行,你慢慢说。”
“多谢姐姐!多谢公子!”秋心俯身下去拜了拜,抹着眼泪道,“那日我才刚刚回到博阳,身无分文,便想去江府找公子,顺便把姐姐出事的消息告诉公子。可我去到江府门前时,门子不替我通传,我便只好等在府外了。哪知道……哪知道我没等来公子,却等来了公子的哥哥……”
说到此处,她又十分伤心地哭了起来。
“公子的哪位哥哥?”无畏问。
“是公子的三哥,江应景三公子。”
“然后呢?”
“然后……然后他见是我,便上前来问我到江府做什么。我急于见公子,便将实话全都告诉他了。他跟我说,公子此时不在府内,在陈冯家的雨休馆,还说要带我去找,就这么,他将我骗上了马车,带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我三哥居然这么做?”江应谋皱紧双眉,“然后呢?他把你带去哪儿了?”
“我也不知道那个地方是哪儿,只记得好像是个小宅子。他将我带到那儿后,不许我去找公子,硬逼着我为他抚琴陪酒,我不肯,他便用腰带抽打我,打得我浑身都是伤……”秋心埋头哭泣了几声后,又继续说道,“后来他喝醉了,想非礼我,我便拿烛台砸向了他,还因此差点把那小楼给烧了,我就趁着这个空档,从那小宅子里逃了出来。”
“那之后又是怎么遇见静相思那青十二娘的?”无畏问。
“那晚很冷,我无处可去,险些冻死在街头,是青十二娘救了我。”
“青十二娘原来还是你的救命恩人,那你为何还说她利用你?”
“是她利用我,真的是她利用我,”秋心抬起哭得发红的双瞳,连忙辩解道,“她救我不是出自真心的,她与三公子互有勾结,是三公子授意让她救我的。她救下我之后,劝说我出来做琴娘,我那时无处可去,只好委身在静相思里做个琴娘了。我想,我先做琴娘攒些钱,然后再去巴蜀国找舅舅,可过了没多久,外面就传开了你和公子私奔的事情,我那时真的也很伤心,因为我是真心喜欢公子的。我听说公子为了和你在一起,居然背叛了稽国,我当时真的是嫉妒得要死……”
“嫉妒完了之后呢?青十二娘就开始利用你了?”
“对,在那个我最难过的时候,青十二娘不停地在我耳边说你的坏话,说你自私,说你为了抢男人不择手段,连自己亲妹妹的男人都抢,简直是天下第一无耻之人。我那时也鬼迷了心窍,竟将她这些话全都听进了心里,便开始慢慢地恨起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