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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长公主寿宴当日。
自从七年前重归建宁,失去了年轻家主的蒋氏一门就在京城中沉寂了下来,远离朝堂,安静得几乎有些与世无争,若不是还与东宫和谢家有着牵扯,只怕都要被其他世家贵族们所遗忘。可今日,勇烈侯府门前却车水马龙,冠盖如织,好一副门庭若市的热闹情景。
能促成这个效果的,也只有龙椅上的那位九五之尊。永昌帝应了姑母的邀约,将亲自驾临蒋府,自从数日前这个消息悄悄从宫中流出,蒋府就成了多方瞩目的焦点。原先就得到了请柬的家族自是拍着胸脯,言之凿凿地表示一定赴约,就连一部分没有被请到的也派了下仆偷偷过来,说是想为大长公主贺寿,一片拳拳之心请务必成全。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就算周迟不曾事先有言,蒋凝秋也不好让这些人吃闭门羹,于是寿宴比起原先预计的规模又大了不少。
蒋府如今一共就三个主人,一老二小都不是娇生惯养前呼后拥的主,因此府中下仆数量并不多。平日里维持侯府上下自然够用,可碰到了这样的大场面还是难免显得捉襟见肘。好在谢擎深将自己府上从管家道门房都集体打包了过来,这才帮着撑住了场面,让宴会得以正常周转。反正两家同属东宫麾下,走得近也是京城都知道的事情,没必要遮掩什么。
大长公主是寿星,自然要高坐主位,接受众人祝贺;何况她身为长者,又是皇室出身,怎么也不可能亲自过来操持场面。蒋凝秋虽然平时当家,但对于这种大场面毕竟还是经验不足,更不要说凭借她那顺其自然的消极态度,连京中有多少家大小贵族都未必说得清楚。除了皇族之外,蒋家又没有其他亲戚,最后实在没了办法,只能又麻烦隔壁的叶夫人过来救场,代行女主人的职责。而蒋家姐弟两个则被发配到正堂门口站着,与前来贺寿的客人们一一寒暄客套。
往年大长公主的寿辰都是一切从简,就连六十整寿也是如此。家中破天荒大操大办,蒋知秋作为家中唯一男丁,也是第一次正式参与到贵族们的交际中来。接到如此重任,七岁的勇烈侯简直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蒋凝秋开始还有些不放心,自家弟弟和谢家老二整日待在一起,被带得除了舞枪弄棒和兵法韬略之外什么都不感兴趣,今天一见居然也有模有样,这才对他刮目相看。
当然……只要谢二郎不出现,一切就都好说。
“长阳谢家到——!”
随着一声高喊,屋内谈笑的声音都小了几分。不用回头,蒋凝秋也能想象得出,早一步到来的宾客们定是纷纷起身,翘首以盼。这就是世家首脑的威势所在。
谢家两兄弟自然是联袂而来,但此次却又都跟在了一人身后。能让豫国公世子让步的,在这京中除了永昌帝与周迟父子之外,或许也只剩下了这一人。
谢羽之弟,谢擎深的嫡亲叔叔,御史大夫谢翼。
有关谢翼其人,蒋凝秋所知道的并不多。京中逸闻流传得最广的,也只是他与那做家主的大哥不太和睦,时常争执,故此才早早地孤身一人跑到建宁,平日里也很少谈及谢家的事情。同为谢皇后的兄弟,与周迟交情也是平平,除了必要的公务之外几乎从不涉足东宫。不过谢翼与这两个侄子的关系倒是不错,无论是谢擎深当初来做伴读,还是谢鼎深后来被送来国子监读书,都受了他不少照拂。双方虽然不住在一起,却也时常有些往来。
尽管如此,这样三人同时公开出现,也是较为罕见的情景了。蒋凝秋缓了缓笑得有些僵硬的脸,带着蒋知秋迎上前去,行礼道:“谢大夫光临敝府,蓬荜生辉。”
谢翼四十有二,看上去比实际要年轻些,眉目间与谢擎深十分神似。他是个温文尔雅的翩翩君子,一身的书卷气,往那儿一站,根本看不出是掌握着监察百官之重责的御史大夫。闻言笑道:“岂敢岂敢。在下不请自来,还望大长公主、勇烈侯与蒋大小姐不要见怪。”
“请柬上写着长阳谢家,自然包括叔父您在内。”谢擎深在后面出声说道。
蒋凝秋自然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和谢翼是初次见面,却因为有谢擎深这一层关系而半熟不熟,最是不好拿捏说话的态度。好在谢翼也是个好说话的,简单寒暄几句便先行进了正堂,留下谢家兄弟二人。
“蒋姐姐。”谢鼎深乖巧地打招呼,转头朝蒋知秋做了个鬼脸。
“二郎。”蒋凝秋向他点点头,便不再去管两个小孩在下面的风波暗涌,向谢擎深问:“殿下呢?”
“稍后便到,孟将军与武主簿当是随他同来。”
我没问那么多,尤其是后面那位,蒋凝秋在心底默默加了一句。
近日来为了这寿宴上的布置,东宫小团体没少碰头。蒋凝秋与武云起关系的急转直下,其他三人自然也看在眼里。这种事外人自然不好插手,更何况谢擎深还有自己的私心。但看着提及武云起后蒋凝秋一瞬间的异样神色,他还是不禁暗自叹了一声。
会对对方的名字立刻反应,这就表示依旧十分在意啊。
客人仍在源源不断地到来,他们四人自然不能杵在这里闲聊。四下都是外人,谢擎深也不好多说,稍微压低了声音道:“今日恐怕会有不速之客,心里有个准备。不过你也不用太过担心,殿下与我已做了万全布置。”
蒋凝秋闻言一怔,还没来得及问清他指的是谁,谢家兄弟已经走进了正堂。虽然皇权至上,但谢家作为门阀阶级长久以来的首领,在贵族圈子中的地位同样不言而喻。谢翼从进京为官起就放出话来说自己不管谢家内部的事务,谢擎深又向来是个深居简出的,好不容易在朝堂之外的地方出现,自然被一大堆人围了上去。趁着那位不好招惹的太子殿下还没有现身,此时不和谢家大少套套近乎,更待何时?
只可惜,留给他们的只有一盏茶左右的时间。很快外面又传来通报,说太子与太子妃驾到。
看着周迟与孟荷吟走进来,后面跟着顾海和童喜,蒋凝秋的心中蓦地产生了些不好的预感。张了张嘴,终究却没有问出口。倒是蒋知秋偷偷瞄了一眼自家阿姐,等那二人走过来,双方见过礼后,便摆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开口:“殿下,那探花郎不是东宫的么?怎么没有和殿下一同过来?”
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熊孩子……蒋凝秋顿时脸黑了下来,请家法的心都有了。
“他啊。”周迟今天似乎心情不错,瞥了蒋凝秋一眼,勾唇笑道,“被孤派去办事了,过一会儿才能到。”顿了顿,“唉呀!孤却忘了,这给东宫的只有一张请柬,可不知道他一会儿要怎么进来了。”说着还做出一副刚刚察觉的架势,摊开双手。
“太假了,殿下。”蒋凝秋面无表情地说。
“你担心?”
“……”
“担心也没用。他顷刻便到,众目睽睽之下,你走不开。”丢下气死人不偿命的一句,周迟扬长而去。
蒋府虽然是广请宾客,但范围却也仅限于世家贵族这个圈子。皇城脚下卧虎藏龙,即便是这样人数也已很客观,故而门房也只能只看请柬不看人。武云起官居七品,寒门出身,不跟在周迟身边,哪怕是亮出自己身份,也是无法踏进蒋府大门的。
“凝秋,别担心。”孟荷吟总归是个厚道人,见蒋凝秋有些神思恍惚,拍了拍她的手,“武云起素来足智多谋,向来这点小事难不倒他的。”
他进不进来关我什么事……蒋凝秋很想硬气地回上一句,但最后到底也没能说出来,只觉得憋屈得不行。蒋知秋看出她在生闷气,很知趣地不去触碰霉头,在心里连番祈祷阿姐最好满脑子都是这茬事,忘了自己刚才的嘴欠才好。
周迟步入正堂,其余来客自然要起身向他见礼。围在谢擎深身边的人群早已散去,气氛瞬间冷了不少。周迟是什么人,岂能猜不透这些人的心思,扫视一周凉凉道:“诸位这是怎么了?见到孤就这么拘谨,一会儿父皇前来,难道你们还要战战兢兢,如坐针毡不成?今日是姑祖母的寿宴,可别像在朝堂上那样一板一眼才是。”
明明被人惧怕的是你自个,却拉出你老爹做挡箭牌。当然这话是没人敢说的,宾客们只能违心地连声附和,故作轻松,强行再次炒热气氛。周迟也不再去理他们,与孟荷吟一同来到大长公主面前,作揖道:“姑祖母六三大寿,侄孙祝您福寿安康,颐养天年。今日前来不曾带那些黄白之物,些许涂鸦,还望姑祖母笑纳。”说着取来顾海手上的长条锦盒,将放在当中的画卷展开,却是先前在东宫时作的那幅“松鹤延年”。
顿时四下赞颂吹捧之声不绝于耳。大长公主笑道:“太子的墨宝,可比那阿堵物不知珍贵了多少。”说着竟是站起身来,亲自去接。
周迟做谦恭状,将画轴卷起,双手奉上。大长公主接过,趁着两人距离缩近,低声道:“我不管你在背地里鼓捣些什么,别砸了我的寿宴就行。”
“自然自然。”周迟应道。
孟荷吟被大长公主拉过去叙话,周迟走到谢家兄弟身边坐下。“殿下,还是你来了的好。”谢鼎深抢在兄长前面开口,“那些人就像是闻到了肉腥味的苍蝇,赶也赶不走,真是烦死人了。”
“二郎。”谢擎深责备地看了他一眼。
“童言无忌。”周迟却不以为忤,“我们像他这个年纪时,不也是同样的想法?”
谢鼎深被大哥看得缩了下脖子,听见周迟挺他,又骄傲地扬起了小脸。谢擎深懒得再理会他,低声道:“殿下,明卿他……”
“这是孤给他的试题。”周迟噙着笑,半眯起眼睛看向外面。蒋凝秋依旧站在原地,却显然看上去有些焦虑,时不时朝着大门张望。“若他只有依靠着孤才能在世家林立的建宁圈子中站稳的话,那么以后也难堪大用。”说着话锋一转,“都布置好了?”
“谢添已带人守住各处,殿下放心。”
“哼……居然敢腆着脸过来,孤倒是从前小瞧了他。”
“怕是先前研究火药时动静有些大,被他嗅到了气息。”
周迟眼中闪过一丝厉芒:“他敢来,孤就要他吃不了兜着走。”说话间余光瞥到了一个人影,顿时戾气尽去,又现出了笑模样,“瞧,这不进来了么?”
最后一句所指的,当然是武云起。
不在东宫自然不能随意着官服,出现在视野之内的青年,身上穿着的是蒋凝秋在厉州给他买的那件青灰色长衫。大概是因为不如那件蓝的用得勤,看上去还比较新。但尽管如此,也与屋子里那群锦衣华服的权贵们格格不入。
仿佛又看到了梦中的旧衣丞相,蒋凝秋在一瞬间百感交集。看着武云起一步步走到近前,她终于还是没有忍住,绷着脸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没头没脑这么一句,语气也完全称不上和善,却一改连日来有礼却疏离的交谈方式。
“几天前庄楚来东宫办事时,我与他见了一面。”武云起答,“我告诉他,若是我不曾与殿下同来,就去门口等候片刻,届时放我入内。”
庄楚在蒋家日久,谁都知道他算是蒋凝秋的半个门客,去东宫也跑得挺勤。要是他开口,门房们还真是能把武云起放进来。
“你倒是会走后门钻空子。”
“无奈之举。”
“东宫的福利真差。”蒋凝秋看着他身上的衣服,嘟囔了句,“几个月了,都不知道给你多做几身便服?”
武云起没有回答,罕见地弯了弯嘴角。可还没等蒋凝秋看清他难得的表情变化,青年已越过她,走进了正堂。
从武云起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屋子里的所有人就都静了下来。他们都认识这张脸,当年游街时惊艳八方、恩荣宴直言犯上的探花郎,以七品县令之身扳倒了带着钦差名头的李湛,如今还成了太子身边的红人。能让那位挑剔储君青眼有加的,这么多年来除了谢家少主,这还是第一个人。
但就算是这样,也抹消不了此人低下的出身。面对寒门,世家子弟具有与生俱来的排斥和优越感。有些人偷偷拿眼睛去看周迟,太子优哉游哉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上去心情不错,但完全没有为自己的新晋心腹撑腰解围的架势。
才从武云起的浅笑中回过神来,蒋凝秋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不太妙的事情:凡是踏进门来的宾客,第一件事必定是去向寿星大长公主贺寿。如果武云起只跟在周迟身边,那么做好一个跟班就够了,但他现在自己进了门,就面临着一个两难的局面。
如果武云起不向大长公主见礼,直接去找周迟,那显然是大大的失礼;如果去和大长公主见礼,以他的身份却又是不够格贺寿的。况且大长公主在之前对武云起就有些成见,虽然知道自家祖母平时大多宽厚,但蒋凝秋在这件事上却实在有些没底。
发觉自己还在为武云起担忧,她暗自骂了句没出息,却还是免不了心提了起来。
顶着周围投来的各式各样的目光,武云起依旧神色如故,步伐不缓不急,径直走到大长公主面前。他深深一揖后开口,声音朗朗,不卑不亢:“禀大长公主,殿下其实画了两幅画,但因为心念长者走时匆忙,出来时只带了那幅‘松鹤延年’。半路发现,才命在下回去取另一幅,便是这‘东海南山’。”说着将手中的长条盒打开。
他进来时手上便拿了这长盒,众人先前还在猜测难道他东施效颦,也学着周迟画了幅画贺寿,心中还在耻笑这穷酸小吏未免太将自己当回事。更有那年轻气盛,心怀恶意的,只等着他提到这画,便出口讽刺讥嘲。不料武云起此言一出,却是齐齐傻眼,都不敢置信地去看那画作。
青山巍峨,碧海无边。果真是周迟的风格。
大长公主却没有马上接过。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她将武云起仔仔细细地审视了一番,方才转眼,意味深长地看向周迟:“太子如此惦记着我这老妪,还真是让我欣慰啊。”
周迟笑得十分自然:“侄孙粗心,倒是让姑祖母见笑了。”
大长公主没有再说什么,示意方嬷嬷接过画卷。武云起自然而然地走到周迟身后坐下,恰好挡住了对面纷纷投来的探究目光。
“孤平日不喜随意盖印,倒是救了你。”周迟身体微微向后倾斜,嘴唇不动,轻声道,“偷借孤的名头不够,还污蔑孤丢三落四。武明卿,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啊。”虽然这么说,他语气听上去却是愉悦而满意。
“殿下恕罪。”武云起低声认错。
“你先前算计了孤一把,让孤不得不铤而走险。孤只对你略施薄惩,已是格外开恩。你不会心里还不服气吧?”
“臣不敢。”
“阿兄,你这旧识果然又有趣又大胆,连皇室都敢戏弄。若不是寒门,连我都想结交了。”他两个秘密交谈,那边谢家兄弟也在说悄悄话。
“你看出来了?”
“那是自然。”谢鼎深得意一笑。他们坐得近,比旁人看得到更多细节,“那墨迹还簇新着呢。”
“你能看出来,太子与大长公主当然也能看得出来。”谢擎深淡淡道。
谢鼎深被噎住,不服气地想要辩驳,却听见外面突然又传来一声高喊:“圣上驾到!”
所有的交头接耳在瞬间戛然而止。包括大长公主在内,所有人都站起身来,朝着门口躬身垂首。
武云起化险为夷,蒋凝秋刚松了口气,便听见这位独一无二的贵客大驾光临。与蒋知秋对视一眼,姐弟俩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准备恭迎圣驾。
眼见着永昌帝带着两列仆从侍卫从门口走过来,她却在队伍中发现了一个不和谐的身影。
那是个衣着华丽的青年,紧跟在永昌帝身后,就连内廷大总管马怀恩都要让他几步。他脸上带着平易可亲的笑意,面朝前方,眼睛却警惕地在庭院内来回扫视。
没有见过这张脸,但蒋凝秋还是在第一时间做出了判断。
这个人一定就是东宫的死对头,荣王周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