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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长安城落下第一场雪的时候,阳平公府门上斑驳的封条恰好被凛冽的寒风吹落。
望着脱落的门漆和墙角的荒草枯枝,诛砂眼角微眯,紧了紧手中的剑。
十三年前的这里,依旧门庭清冷,但那种清冷,却非如今门可罗雀的凋敝模样。
先帝最为疼爱的幼子,自是大家吹捧追逐的对象。只这年少便位列公侯的阳平公楚珵,除了与自己异母的兄长宁国侯楚琤交好外,从来不屑与凡俗往来。
所以哪怕承三十载荣恩浩荡,待一朝失恩,这孤僻的显赫侯爵也只落得个墙倒众人推的下场。
1.归来
冬雪纷扬,却仍旧难掩长安街道的繁华。
听着耳畔此起彼伏的叫卖声,诛砂抬脚走进一家汤包店。
“客官里面请!刚蒸出来的蟹黄包正热乎,给您来一笼?”
“蟹凉,一屉芥花包就好,少醋多酱,再加两壶桂花青梅酿。”诛砂随口点了两样东西,径直走向西边靠窗的位子。
冬日风寒,哪怕窗户关得紧实,却仍能渗进风来,是以靠窗的位子,并没有几个人。
小二听得此言,不由将刚要说出口的话顿了顿,干笑几声,僵声道:“姑娘,咱们六记自十三年前就不卖桂花青梅酿了,如今店里最好的是玉露芙蓉酿,您尝尝?”
谁不知道,自从十三年前那件事之后,桂花青梅酿就已被禁止售卖了?
就连酿酒的方子,也被下令销毁。这世间,所有见过青梅酿方子的,只怕除了那人,再也没有一个生还于世。
而六记卖了那许久的青梅酿,却因老掌柜无缘得见酒方,而侥幸逃过一劫。
经过这么一遭,饶是六记再大胆,又怎敢私自酿造?
“如果你能让我的剑也这么觉得,那不妨上一壶芙蓉酿来与它尝尝。”
诛砂抬眼看他,随手将手中的剑放在了桌上,稍稍露出的剑光,让那小二面色煞白。
“我也不为难你,告诉姜老六,今年江淮苻仙镇的梅子收成不错,如果他想这是最后一年的话,便只管给我一坛芙蓉酿。”
听到这一声,那小二似是得了大赦,连忙拔腿就准备撤离,结果刚转身,便听到身后清泠一声:
“先将我的芥花包上来。”
……
看着眼前的汤包,诛砂夹起一只,蘸了蘸酱,放入口中。
“十三年了,还是当年的味道。”
上一次来六记,也是在这个位置,只如今时过境迁,终是物是人非。
姜老六过了半个时辰才到,现今的他早已不是当初六记的小掌柜了。
十三年前,六记刀口脱险,逢运而生,已经在整个中州开了数家分店,自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将他呼来喝去,尤其是得知对方只是个女子。
但因着江淮青梅的事,他不免生出几分忌讳,故而还是来了。
“听小二说姑娘想要桂花青梅酿?”姜老六乜斜了一眼,悠悠道:“这就是姑娘不知了,本店自十年前,便奉旨不再售卖青梅酿了,所以只怕……”
“如果对着阳平公你也敢如是说的话。”诛砂抬眼淡看。
“姑娘!饭可以乱吃,但这话却不敢……”
“我知道你有。”
话未说完,便被诛砂打断,眼前赫然一方青玉小印,上面朱红的字迹虽小,却清晰可见那如今已经成为举国忌讳的名字。
“别告诉我当年你没有偷看到。如果我将你这些年在江淮开店的目的说出去,你说,会怎么样呢?但倘或你听话点,我自有办法让你光明正大地卖青梅酿。”
当诛砂提着一坛酒离开六记的时候,冬雪已如鹅毛,前脚刚踩出的脚印,后脚便被落下的新雪覆盖。
街上的繁华也终究是抵挡不住逐渐趋盛的雪势,沉寂了不少。
而在诛砂走后不久,六记便闯入一队兵马。
为首一人刚进门,便劈头问道:“人呢?”
“刚走,似是往阳……府上去了。”
“走!”
暮色当中,慵懒无声许久的长安街道,终于被这雪天兵马的出动打破了寂静。
“怎么回事,突然这么多官兵?”
“听说是最近出了连环大盗,偷了好几家大户的东西,官府正紧急搜查呢!”
“怪不得,年关了,这盗贼也得过年啊……”
……
看着脚下街道上匆匆往来的人影,屋檐上的诛砂将手中酒坛捧起,猛灌一口,便将余下的所有酒水,悉数从高空洒下,在地面厚厚的积雪上,化开一道长长的酒渍。
眼见手中空酒坛从半空跌落,陷入雪中,诛砂露出重返长安后的第一个笑容:
“你喜欢的桂花青梅酿——那姜老六果不曾欺我。”
2.佳酿
其实六记最好的酒水,不是玉露芙蓉酿,而是桂花青梅酿。
这是所有六记老客都知道的事情。
昔年阳平公不喜朝堂,所做最多的事情,便是搜集各处酒方加以改造,以求酿出这世间最好的酒。
只是他不屑于以公侯之名为人所知,故而将自己所酿的酒水,赠与路边各家小店售卖,而这些酒水里,最出名的,便是桂花青梅酿。
而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六记,也因着桂花青梅酿出了名。
只是谁曾想,原本玩世不恭的天之骄子,却在不慕朝堂的外表下,藏着通敌篡位的心思,英年至于终岁,所传佳酿,也仅止于此。
而玉露芙蓉酿,则是宁国府郡主楚仪赪玉手亲研的新方。
世人皆知,阳平公独与宁国侯交好,乃因二人都喜酿酒。
而作为宁国侯楚琤的独女,仪赪郡主颇通此道,倒也说得过去,并非只是玉容吹捧。
值得称道的是,仪赪郡主与阳平公不同,虽为女子,却宽厚大度从不藏私,甫一酿出这美酒,便将方子公布天下,以飨众生。
只是这所有照猫画虎的店家里,只有六记酿的最好。
十三年前的事情发生后,在所有人对阳平公避之不及,恨不能扯开关系的时候,宁国侯却不为所动,甚至将从阳平公处得来的手艺传给了独女仪赪郡主。
所以有人猜测,若不是桂花青梅酿的方子早已失传,只怕凭借着宁国侯对阳平公的这份兄弟情谊,就算抗旨不遵,也要让阳平公最为得意的青梅酿重见天日。
更有甚者断言,只怕这新出的玉露芙蓉酿,也是对那青梅酿的祭奠。
但这些都是没有证据的猜测,也没有人敢去找证据。
回想着这一路探听而来的消息,诛砂唇角闪过一丝嗤笑:
如果真的念及手足之情,怎会在阳平公府被抄之时一言不发?
那一方通敌篡位的折子,到底是谁人所呈,真当没有人知道吗?
有些事,骗得过世人,却也骗不过世人。
3.掳掠
暮色渐沉,一袭雪色衣衫与四周皑皑白雪化为一体。
喧哗的人声逐渐传来,一顶芙蓉宝鹤软轿停在不远处的府门前,而那原本守在一旁的侍卫连忙迎上,从中缓缓走下一位身着貂绒绣芙蓉大氅的少女。
墨眼含情,丹唇欲滴,若是仔细看去,便会发现那人容色竟与诛砂有几分相似。
只是前者是娇小贵气的柔美典雅,后者却是英姿飒爽的清冷泠然。
看着美人儿接过婢女递来的暖炉,施施然步入大门,诛砂的视线移向匾额上的四个鎏金大字:
宁国侯府。
握剑的指节微微泛白,却终究没有任何动作,反而转身消失在小巷之中。
没有人发现这里曾有人等候窥看许久,除却地上两只深深的脚印,见证着方才有人来过。
深夜,宁国侯府。
“找到了吗?”屋内问询声沉沉。
“属下无能……”
没有人回答,半跪在地上的将领额头渗出几分冷汗。
隔了半晌,才从帐后传来一声无奈叹息:
“罢了,若真是那人,只怕也不会被你们发现了……退下吧……”
比起初雪时的繁华未减,一连几日降雪的长安街,已经只有零星人影出没。
就连原本热情迎客的街边客店,也闭门不业,生怕承着这一冬的风雪。
然而这场寂静并未持续多久,便被粗鲁打破。
长安街上的官兵越来越多,甚至逐门逐户的搜查起来,就连凡常出入城门,都得经过好几番盘查。
似是突然之间,就这般炸开了锅。
一时间,整个长安城变得人心惶惶。
“那江洋大盗竟如此厉害吗?居然让官府出动了这么多人手。”
“若是江洋大盗倒好了,窃点财物算得了什么?只怕如今是个采花大盗呐!”
“什么意思?”
“你竟不知?”那人带着几分诧异,又左右仔细看了几眼,这才低声道:“据说仪赪郡主失踪了。”
“怎么可能?昨日我还见郡主仪仗往国寺方向去呢!说是北境大雪数日,陛下已经派人前去赈灾,咱们郡主心善,也尽己所能,前去国寺为民祈福,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听者一脸不可置信。
“我骗你作甚?正是从国寺返程途中发生的事。况且这事能胡言乱语么?你以为那么多人出动只为区区盗贼?瞧仔细了,那些人腰间可都绣着‘宁’字,分明是宁国侯府的亲兵。”
与此同时,宁国侯府与街上被踩得飞溅的雪沫一样,也已然混乱成一团。
“侯爷,您一定要找到仪赪,若是她有个什么好歹,我也……”
一向在佛堂深居简出的宁国侯夫人此刻跪在楚琤面前,容色戚戚,只从那红肿的眼睛与灰白面色便可看出,爱女失踪一事,对她打击不小。
“你放心,我已经派人去找了,一有消息定然知会你。”
楚琤看着眼前面容有些陌生的妻子,心中闪过几分愧疚,终是伸手将她扶了起来。
只是在妻子站起的那瞬,他似想起什么,又不动声色地迅速抽回双手,对着身旁婢子们道:“外面风大,送夫人回屋,好生照看。若有三长两短,唯你们是问!”
“侯爷!”
一向温顺淡泊的宁国侯夫人罕见地执拗,望向诸人道:“你们先退下,我有话对侯爷说。”
待众人退至屋外,楚琤方回身坐下,拿起桌上的杯盏,掩过茶沫,道:“说吧。”
“侯爷,还请看在妾身只剩下这一个女儿的份上,一定要让仪赪平安归来……”宁国侯夫人复又跪下,膝行几步:“当年之事确是妾身之错,故而这些年我吃斋念佛以求赎罪,若是有什么恶报,还请降在我的身上,莫要让仪赪……”
“莫要说胡话。”听到她复提当年之事,楚琤蹙了蹙眉,放下手中欲饮的茶水,“仪赪也是我的女儿,我自然如你一般牵念挂怀,你莫要多想,等我消息即可。”
宁国侯夫人还欲说些什么,却被屋外带着几分焦急的高声打断:
“侯爷!夫人!有郡主消息了!”
4.旧人
衬着信纸上的朱红字迹,楚琤修长的骨节越发好看。
眉头微蹙,俊朗之中透出几分凝重,纵已而立之年,面有风霜,却仍掩不去当年名动长安,让无数女子为之痴狂的丰神俊逸。
不知那信上到底写了什么,只见楚琤将那张纸紧紧攥在手中,疾步走到桌案之后,在众人的不解中提笔挥毫。
待墨迹干透,又从一旁的拿起自己外衣穿上,对送信而来的亲卫楚桓道:“备马。让外面的人都回来吧,不用找了。”
“侯爷!万万不可!”楚桓这才回过神来,上前一步阻止道。
“无碍。”楚琤抬手,将手书递与他,“若明晚本侯仍旧未归,你便将这封信交给陛下。在此之前,不要与任何人提说此事。”
不待他应声,楚琤便径直往外走去,然而即将踏出书房门的时候,却又堪堪回头,对着仍旧一脸茫然的妻子道:“放心吧,仪赪会平安归来的。”
等到眼前的人影消失不见,宁国侯夫人这才回过神来,心头闪过一丝不安,望着楚桓道:“楚侍卫,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张纸……说了什么?”
楚桓似是不察那份忧心,只抱拳道:“夫人见谅,属下听侯爷令行事。”
……
夜幕低垂,路边未化的积雪在街灯之下带着几分煞白,晃得人眼睛生疼。
看着眼前被白雪覆盖的宅子,过往的一切悉数涌上心头。
十三年来,自那件事后,他一直避免从此经过,原以为再怎么封锁,皇嗣之所,也不至衰败落魄如残垣。
谁曾想,眼前这座宅子,竟连门匾都不知遗落何方。
那人那般挑剔,常年雪衫不染纤尘,宁待三载雪不迁一泓泉,哪里能受得如今这般颓败丧然?
楚琤突然有些恨自己的懦弱。
而冥冥之中,似有人在暗中牵引,他一步步靠近这十三载无人问津的地方。
一连几日飘雪无人清理,待楚桓一脚下去,累下的积雪已没过小腿。等行至门边,已然衣袂半湿。
然他丝毫不觉,伸手拂去门上斑驳凌乱的蛛网,他抬手轻推,便听“吱呀”一声,那扇尘封多年的大门就此打开。
夜色沉沉,纵去日甚久,纵火势之后的倾颓之迹仍显,但满院雪色下,往昔的一切却仍似在眼前。
“半点湖山倚梦晓,渲云鬟烟霭飘萧。接下来这道题你若能解出,那我便告诉你这青梅桂花酿要加的最后一样东西是什么。”
记忆中的诗句伴着几声轻笑复现耳畔,楚琤唇角忽然不自知地弯了弯。
“你这题面太过简单,月湖畔吹箫,对我而言不是难事。”少年人意气风发,带着几分傲然。
“吹箫不是难事,但我的题目可不是这么简单。我等你解到最后一步。”雪衫逸然,逐步远去,谁曾想这却成了最后一面。
轻轻阖目,楚琤再睁眼时,院内的灯火竟不知何时亮了起来。
掩过眼角一丝湿意,他眉头微蹙,沉声:“不要再装神弄鬼,我知道你是谁。本侯既已如约至此,也请你依约放了仪赪。”
“时至此时,宁国侯仍不忘爱女,倒真不负这慈父的名声了。”
伴着几声击掌,眼前有雪色人影快速划过,从不知何处传来的清泠之音中,带着几分嘲讽:“当年的谜题,侯爷好似还未曾解出来?想救爱女,还是先解了题目再说吧。”
“阿珵!”
几乎是那声音传出、人影闪现的同时,十三年来一直哽在楚琤喉头的称呼脱口而出。
然而那一声一眼,却恍如梦境一般,再不得回响,唯有夜风中微晃的灯光,见证着有人来过的痕迹。
5.谜题
楚琤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再入阳平公府。
积雪掩盖了整座府邸,除却满目皑皑,再看不清其他。
但他仍旧分毫不差地就着积雪,踏上这条虽十三年未行,却午夜梦回走过无数次的道路。
在经历四千多个杳无人迹的寂寂黑夜后,月湖终于迎来了它再一次的灯火辉煌。
环湖的无数长明灯齐齐亮起,照亮了雪夜中的半个长安。
而在这如白日耀耀的光亮里,楚琤抬脚跨上了通往湖心观月台的断桥。
“‘从来雨中打秋月,更值风摇长明灯。’阿琤,你瞧这话本子里写的话,倒还真有那么几分味道。你说我在这月湖之中修一座观月台如何?这样一来莫说雨中捞月,便是无月可捞,也能惹出一番羡渔之情来。”
树下秋千之上,有少年慵懒斜倚,托腮望着眼前的话本,复又回头看向身边之人,面带询问之色。
“都依你,只要你开心,怎样都是好的。”
伸手拂去落在少年发梢之上的花瓣,那被唤作“阿琤”的人一脸宠溺。
明明是两个男子,但看在眼中,却似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生不出半分不违和。
“啐,又是这话,也不臊得慌……”少年啐了声,转过头不满地嘟着嘴。
……
夜风沁骨,吹散了记忆中的人影,也吹醒了怔怔地望着观月台的人。
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
嘴角轻喃,楚琤径直走向左边的树下。
蹲下身来在四周伸手轻触,不多时便在树旁的台基上,摸到一处松动。
稍稍使力,便听得“吧嗒”一声,紧跟着,脚下微微生出几分震颤。
果然……
“怎的种了两棵不一样的树?”
“冬日赏梅春弄柳,夏日听荷秋品菊,难道不好?”
“都好。只要你欢喜的,怎样都好。”
“那我不欢喜的呢?”
“那我也便不欢喜。”轻轻揉了揉少年的脑袋,阿琤温儒一笑,拿过一旁已空的小盘,“吃完了,我再给你拿几个。”
“是这样吗……”一声低语,在他转身去剥橘子的时候散在风中:“……倘若真如是,那我若讨厌她呢……”
春风细雨里,那一声轻怨似若不闻。
……
站起身来,楚琤拾级而上,朝着屋内那震颤的来源处行去。
借着四周的光亮,但见原本完好的地面之上裂开一个大口,分明是一道通往下方暗道的阶梯!
饶是心中早有预感,楚琤仍旧是被眼前的情景震撼。
十三年来,他设想了无数解出那道谜题的方法,最后甚至将整本《西厢》翻了个通透。
答案也确然如他所料,但眼前的景象,却依旧让他无法平静。
通道两侧,无数明珠散发着幽幽微光,一直通往看不到的未知深处。
楚琤从未想过,在这观月台之下,竟是别有洞天,暗藏着这样一方天地。
突然,某个念头从他的心头升腾而起。
没有丝毫犹豫,他沿着台阶狂奔而下,衣袂翩飞带起的灰尘让那珠玉幽光再暗三分,却也打翻了角落里的小盒。
随着月湖外长明灯的霎灭,寒风再起,卷起观月台外的雪沫,飘落在逐渐合上的地面裂口之上。
尘埃落定的阶梯上,映着幽幽珠玉之光,飘入的飞雪与那小盒中散落的东西交杂在一起,化作点点嫣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