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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良打量着穆荑,见穆荑穿着素色的袄裙,纯绿上袄左肩及右系结处绣梅瓣,底为雪白碎花百褶裙,腰口系藕粉色丝绦,花纹极淡,甚至往人群中一站便被盖住了。头上盘发也只插了两只银簪,一把银篦,甚至金饰也全无,更别说涂脂抹粉了。
穆姑姑极少打扮自己,这是后院皆知的。然而,若穆荑天生丽质也就罢了,可偏偏,她的容貌只称得上中上,与王府后院各色美人相比有如云泥之别。如此称不上出众,又不喜涂脂抹粉的容貌,而且年龄已过杏嫁之龄怎么还得王爷喜欢?甚至王爷在宫宴上还说过非她不可的话?
小良越想越气,便道:“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我若想看王爷还得须经过你同意?”
穆荑双手叠握压于腹间,模样平和,“在王府后院中,您当然是主子,然而穆荑已经脱籍王府,也不是你的奴婢。”
“你……”小良顿时被气噎了,未想穆荑居然反驳她。以前穆荑只是个奴婢,在王府中恭敬谨慎十分规矩,任人挑不出错,何时反驳主子的话了?因此,她实则被惊住了。
连苏公公都不由得抬眼瞧了穆荑一眼,感觉她变了。
小良指着她骂:“你以为你出了府就不是王府的奴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黎民百姓谁不是陛下的子民,因此,你别以为你出了王府王爷就不是你的爷!”
穆荑笑了一下,“良夫人若还想呆在伺候王爷便好好说话吧,祸从口出,您刚才那番话恐怕已为王爷引来祸罪。”
“我引来什么祸罪了?”
穆荑仍是平静无波,眉眼和顺道:“您若想探视王爷便进去吧,何必与民女拌口角?不是民女拦着你,倒像良夫人自个儿请示民女了呢。”
穆荑不与她斗,争风吃醋、博王爷喜爱真心是不是她想去做的,然而她既已出了府,若让她再如以前那般低声下气也不可能,她还没有自轻自贱到这种程度。
良夫人这般异类人物,她不会如苡茹暗中嗤笑鄙视,也不会同情怜悯,许多人乃自作自受,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早晚会有人收拾了小良,她还不屑于与小良置气。
“我向你请示?你还当自己是根葱了!”小良夸张地指着自己,手中还捏着手绢,一副泼辣形象,“真没想到,穆姑姑得王爷偏袒之后全然换了一副模样,你不觉得你转变太快令人觉得虚伪作呕么?”
穆荑很想笑,只是晋王屋中的小厮忽然来请,“苏公公,穆掌事,良夫人,王爷醒了!”
小良一听那小厮把她排在最后面,立刻激动了,咬牙切齿指着他骂:“混账东西,你称呼她为什么?穆掌事,她还是王府的掌事?”
小厮被骂得莫名其妙,十分委屈,王爷后院美人甚多,一个夫人他最多见过两三回,而且不知何时就失宠了,还不如穆掌事在他心里的地位高呢,好歹穆掌事呆了七年,也极得王爷重视。
苏公公暗暗盯了小良一眼,连请示都不做了,双手抱着佛尘走进去。任何一个人,哪怕是夫人,在王爷院前大骂王爷的奴才都是十分失礼的,打狗还得看主人,良夫人太不自量力!
穆荑也没理会小良,跟在苏公公身后,她与苏公公相识日久,一看眼神就知道苏公公的想法了,若放以前她还会耐心地指导良夫人,如今,没这个必要,就等着他人来收拾吧。
穆荑站在庭中等候,良夫人还一路走上来一路大喊大叫,苏公公没一会儿便从上房转出来了,立在廊下手抱佛尘身板挺得笔直,冷声吩咐:“传王爷之令,把良夫人押回红羽院,禁足三日不得外出!”
小良不服,一直大喊大叫,直到两个婆子架着她出去,她才苦求:“王爷,王爷,妾只算是想见见你,妾只是关心您的病情啊,王爷,您不能这般对待妾身……王爷……”
穆荑望着天空,院外一排垂柳婀娜扭转身躯,肆意舒展青碧茂盛的绦条。风来,丝绦摇曳,把夏日的阳光切割成零星块状的斑点,耀眼夺目,似繁星坠湖。
这些柳树似后院的女人包围着晋王的宅院,曾经让她绝情弃爱,人生毁灭,如今再看着这座宅院,这些垂柳,她已经没有了心思了,若说真的还有一点什么,唯有悲悯。
是什么,让这些女人变得如此?是什么,使得小良舍弃初衷,变得如此狰狞?她没来得及教导小良礼仪,晋王也说不必,如今酿成大错都是他们自求的了。
苏公公望着穆荑,低声请:“穆姑姑,王爷请您进去。”
穆荑收回目光慢慢落在穿堂柱廊之上,看着琉璃朱瓦,檐角飞翘,这一片金碧辉煌的景象,最终于她而言也不过是个远去的梦吧!
她嘴角微勾,今日来她还有一番话想要与晋王说的,不然岂不是白来?
她低下头,便在苏公公的邀请之下走入晋王的房中。
晋王正命丫鬟扶起他,靠坐在床头,他穿着单衣,卸下束髻冠之后面容少了映衬,愈加苍白,他行动间也许扯到心口,还微微皱了皱眉,也许痛到了,随即摆手对丫鬟吩咐:“行了,你下去吧!”
那丫鬟福了一礼便走了,苏公公也关上门,晋王自己调整了位置坐好,等候穆荑走过去。
穆荑这才上前施礼,他抬手指着旁边的交椅:“坐,我晓得你也不愿意低声下气,就不必虚礼了!”
穆荑上前坐在床畔的交椅上,双手压在腿间,模样端庄,落落大方。她还真的不跟他虚礼。
晋王道:“让你看笑话了,这些女人,准备打发出去了。”
“你不必如此,她们好歹服侍你一场,若都打发出去,她们如何自处?
晋王摇摇头,“本来就是一群摆设,许多人仍旧是清白之躯,她们也未必愿意老死在这宅院中。多送些钱帛银两,她们自有去处。
穆荑低头不语。
晋王又道:“还有那三个小儿,本王已同他们母亲说了,分别置宅院在京里,他们若愿改嫁本王也不阻拦,待小儿成年,不论嫁娶还是考取功名,本王皆会罩着他们,但他们也只能是外室子,本王只认和你生的孩儿。”
穆荑微微一笑,心里透着冷意,晋王的确十分薄情,不论当年对她还是如今对待这些女人,该处置的时候他不念旧情,绝不手软。如说后院的女人能忍也就罢了,可怜那三个孩儿,年岁这般小就成了外室子,晋王这是要给她造孽,令她成为罪人啊!
晋王忽然咳嗽。穆荑慢慢抬起眼,却无动于衷。
他伸手道:“小芍,能否靠近些,只陪我坐一会儿?”
穆荑一动不动,甚至双手都未抬一下。
晋王伸了一会儿手,只能颓然地放下,不住地捶打胸口轻咳。
穆荑问他:“可要喝水?”
晋王摇摇头,神色失望,待缓过气来,他才道:“这些女人都走了,再过几月,你能否消消气?”他以丝绢擦了擦嘴角,“中毒的这一天一夜,我昏睡中时常梦见穆叔叔,他说你太苦了,让我对你好一些。我时常想起水家村,很怀念幼年的那片世外桃源,我、你、小凉还有穆叔叔,仿佛我们都还在,我们只是当初的自己……小芍,不是只有你才割舍不下过往,我也同样顾念旧情,这些年我也许走错了路,但还剩下我们两人,为了维系那段过往,请你……不要抛弃阿鱼哥!”
晋王说着,双眸湿润,仿佛隐忍极大的痛苦。
穆荑看他单衣松散,衣襟内滑出一块羊脂玉,鲤鱼尾部泛红斑点,正是那一块他赠与她的羊脂玉,当时她还回去了,他负气离走,如今他自己戴上了。
有一个疑问,她一直耿耿于怀,当年他赠与小凉的成双成对的锦鲤玉佩是不是真的,到底那一块才是他母妃祖传的宝贝?他……有没有爱过小凉?然而,时至今日她忽然不想问了,不论是对小凉的尊重还是对过往的告别,她都无需知道答案。
“王爷……”穆荑轻轻叹息,“我来有一事,是想要告诉你的。当年我们三人情深意重,到如今我仍愿意保留那份情,毕竟极少有人似我们这般幸福,上天入地,繁荣疾苦我们都经历过了,那段过往,于你、于我而言都十分珍贵,我不想毁灭。然而再让我们回到从前那是不可能的,你与别的女人如何,我不管,甚至你与盈侧妃生了小公子,我都可以忍受,但是……你既已经娶了小凉,你便是小凉的夫,是她的天,是她一辈子的良人,而不再属于小芍了。当年两人中你选择了小凉,便应当承诺不离不弃,哪怕你心里未有她也该对她负责。小凉是我们的亲人,是我们的挚友,你不能伤害她,不能辜负她。小芍有生之年认识你、认识小凉,彼此曾经相依是我之幸,我不愿意负你,更不愿辜负为我而死的小凉,因此,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再嫁你为妃,望阿鱼哥,也能理解!”
“小芍?”晋王惊愣,不可置信,继而胸口又闷痛得厉害,好似有一把锤子重重地垂着。
穆荑从颈间解下了一样东西,是沈择青送给她的亲手雕刻的野芍药,举着给他看看,“但愿你也不负我,莫要毁掉我们两人幼时的情意。如今我已找到良人,愿把此生托付给他,因为这七年的时光里,我内心荒芜如旷野,是他寻到了我,而不至于令我孤苦伶仃,凋谢在旷野中。也希望你能放手,祝福我,阿鱼哥!”
晋王仍旧皱着眉,十分心痛,许久后,略略咬牙切齿道:“他是谁?”
“沈择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