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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臣叩见圣上。”董仲方虽然沉着脸,不过还是恭敬行礼。
容若本能地伸手又要阻拦他下跪。眼角忽然瞄到性德递过来一个眼色,立刻意识到这种行为的不妥。
虽然他是现代人,但如今的身份是个皇帝。
萧逸身份尊贵,他上前扶一把,不让跪下去,那是礼貌。
可如果对一个御史都如此大礼,那就是反常了。
容若无可奈何地把伸到一半的手又缩回来,有意无意往侧移了两步,至少表面上,没有全受董仲方的礼。
“快平身吧。”
董仲方却没听旨站起来,恭敬地磕了三个头,却还跪着不动。
容若知道他是要谢自己了,虽然被一个人跪在面前,有些不自在,也只好入乡随俗。干咳一声,开始在心里打草稿。什麽,区区小事,不值一提啦,什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理所当然之事啊。暗中打算,一定要在几句话之间,表现出自己顶天立地的大气概来。
董仲方对着他,字字清晰地说:“启禀圣上,臣要参人。”
容若也没细听他的话,点着头,笑说:“董大人不必在意,区区小事”忽然间发觉他的话头不对,忙提高声音“你说什麽?”
董仲方毫不回避地看着他:“圣上,臣要参人?”
容若有点发呆地看着董仲方,然後,东瞧瞧,西望望,最後压低声音问:“你要参谁?”
“臣第一个参大内侍卫统领王天护,身负保卫圣上安危的重责大任,竟任凭圣上一个人,流落市井之中,置圣上安危于不顾,置天下安定于不顾,更置国家百姓于不顾。此是万万不可赦的大罪。”
容若被他这话吓得倒吞了七八口凉气:“即然有第一个,自然你还想参第二个了。这第二个又是谁?”
董仲方毫不停顿地说:“臣第二个要参的,是当朝摄政王。”
容若一个没站稳,几乎跌倒下去。
“你说什麽,我没听错吧?”
“臣参摄政王,总揽大权,目无君上。他自己的王府,清简朴素,轻易招来天下人心,却坚持于皇宫之中大兴土木,分明为败坏陛下声名,早有不臣之心。况且此人,治国无能,至使京师重地,竟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女子。”
容若深深吸了口气:“你不会还有第三个要参的吧?”
董仲方一个头磕下去:“臣第三个要参的,乃是圣上。”
容若虽然已经受过两次惊了,听了这话,还是觉得一阵头晕,忍不住高声喊:“性德,你快过来,帮帮我揉揉太阳穴,我是不是喝醉了,还是正在做梦。”
董仲方跪地叩首,但口里的话,却一气地往下说:“臣参圣上,位居至尊,不问国事,不虑祖业,不习文武,不理政务,耽于安乐,只好游戏,以天子之尊,私游民间,轻身犯险,全不以天下万民为念。”
他每说四字,便磕头一次,每一次,都硬生生磕到青石地上,但他说话的语气,却稳定无比,全无动摇。
容若差点没让他气吐血:“董仲方,你搞清楚,是我救了你的女儿?难道我竟救错了。你可算让我知道什麽叫恩将仇报了。”
董仲方把已经鲜血淋淋的额头,毫不犹豫得继续往地上磕去:“陛下身为天子,一人独在民间,却为一时之不平,不顾自身安危。陛下如此,对得起微臣,救下了小女,但若被伤及性命,引来天下大乱,岂非对不起天下百姓。”
“天子,手握乾坤,执掌天下,一人身系举国之安危。岂能效市井游侠,随意愤然而起。幸得当时有人出手相助,否则,便陷臣全家于不忠不义之间。若是如此,臣倒宁可圣上不救小女。”
“天子之道,非游侠之道。游侠之道,不过是仗三尺剑,管不平事,虽快意恩仇,却也未免以武犯禁,轻命。而天子之道,只在治国安民,徜若天下大定,百姓安乐,自能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普天下百姓,皆受福泽,更不会有什麽市井无赖,调戏民女之事发生。”
“你...”容若气个半死,想要骂他,看他满脸鲜血,又是一阵头晕目炫,外加心软,有些骂不出口,但想到自己一片好心,却被人当成不争气的败家子,这样毫不客气地教训,更觉冤苦得很,只得咬牙切齿地一拂,把董仲方手上托的书拂到地上。
“好好好,第一参大内侍卫统领,第二参当朝摄政王,第三,就参到朕这个皇帝头上来了,第四,你是不是想参太后。”
董仲方已是血流披面,可他连擦也不擦一下,端然正色,对着容若,恭恭敬敬地再拜了三拜:“臣第四参的是御史董仲方,身为人臣,妄议君王,恩将仇议,冒犯御驾,不杀,不足以定君臣伦常,不杀不足以立君威帝仪,不杀不足以显天颜至尊,是以,臣愿请死于君前。”
容若本来气得够呛,却让他这一番话,说得愣住了,怔了一怔,终于叹了口气,抬头,对着站在远处的太监大声喊:“快去给朕拿最好的伤药来。”然後,又起身走上前三步,伸手去扶董仲方。
董仲方本是抱必死之心而来,什麽无礼的话都说尽了,本道这个素来以残暴闻名的皇帝必会悖然大怒,谁知,这个少年皇帝明明气得面红耳赤,却又亲手来扶他,反叫他惊慌失措起来,忙道:“圣上不可”
他一抬头,容若又看见他满头的血,头又开始发晕,手也在发软,忙应和着他这句话,松手後退几步,有气无力地说:“即然知道不可,那就自己站起来。”
董仲方乖乖站起来,刚才他还是个凛然犯驾的铁骨御史,这一回,却变成了个傻乎乎的呆子。
容若见了血就脚发软,急坐回到石凳上,指指旁边的凳子:“你也坐吧。”
董仲方略一迟疑,容若把脸一沉:“皇上叫你坐,你不坐,也是抗旨。”
董仲方这才坐了下来,说是坐,也只不过是把的一个小角,略略沾了沾凳子,看起来是坐着,实际上,比站着更辛苦许多。
容若不是没看出来,只是又气又累,也知道,要说服这种死脑筋,不知会是多辛苦的事,只得叹了口气,暂时就不追究这坐的事了:“董大人,我知道你是一心为国,无惧生死的好官。你是想借着这个机会,来骂我激我,让我奋发向上,好好治国。”
董仲方心中一酸,起身道:“主幼君弱,诸臣坐大,摄政王怀虎狼之心,独掌朝纲,无视君父,变乱之险迫在眉睫,太阿倒持,主臣易位,必会引来朝局动荡,百姓苦难。微臣为此日夜忧心。无奈摄政王管制太严,使得臣不能见君,君无法会臣。今日臣借着谢恩的名义,以私事进宫见驾,不得不抓紧这仅有的机会,冒犯天颜,实是死罪,但圣上能解臣这一片苦心,臣虽死无憾。”说到心酸处,竟有些耿咽了起来。
容若微笑点头:“我知道你的苦心,不过,你进谏的技巧真的太差了,幸亏是遇上了我,若是别的皇帝,能饶了你吗?我可算知道为什麽,忠臣们在皇帝面前不吃香了,有的时候,忠臣,也实在太不会做人,太让皇帝下不了台了。”
“就算进谏,也要讲究不同的法子。直挺挺地硬顶硬说,换了谁都会生气,皇帝也是人,并不是神,也会犯错,也会有普通人一样的弱点,也不喜欢逆耳忠言。你为国犯驾,求仁得仁,可要人人都学你,成就个千古诤臣的美名,却陷君王于不义,你还算是忠臣吗?”
董仲方一震,起身又要拜倒:“微臣惶恐,虑不及此,实在有负陛下。”
这时,已经有太监,捧着药,跑了过来,跪下来双手呈上。
容若一边扶董仲方起来,一边接过药,就要亲手为董仲方上药。
董仲方吓得跪在地上,怎麽也不肯起来:“圣上不可,臣万万担受不起。”
事实上,容若固然有心要做点儿,让後世传为千古美谈的,皇帝亲手替臣子上药的好事,但一看血就犯晕的毛病还是让他吃不消,略做努力,还是不能正眼看那血红的一片,最後信手把药抛到性德手中:“你来帮董大人上药,好不好?”
皇帝吩咐侍卫做事,居然客客气气问一句好不好,听得董仲方皱眉盯着性德,更加确定皇帝和侍卫之间,有不可告人的暧昧。
性德一语不发,接过药,就走向董仲方。
董仲方不敢让皇帝亲手帮他上药,对于一个侍卫又自不同了。
他任凭性德把药膏涂在他额上,却又看着容若说:“臣以为,圣上为天子,言行自当有天子威仪,切不可再用我来称呼自己,而且”他望了望性德“皇上身系天下,身旁的侍卫,若能老成持重些,就更好。皇上是万民表率,清誉不可受半点污损,还请皇上”
容若叹气,无可奈何地抬头望天。
怪不得忠臣永远斗不过奸臣呢,实在是,管得太多太宽,又太不近人情,更太容易得罪人了。
可以板起脸骂救女儿的恩人也可以一边坐着让人家给自己上药,一边毫不顾忌地表示出对他的不满。
忠臣的用心,肯定是好的。
不过,好心气死人,好心办坏事,倒的的确确让人头疼。
他在心中暗翻白眼,暗自腹诽,脸上却只陪笑听着,同时巧妙地移动身子,借着性德身体的遮挡,躲开董仲方的视线,然後拼命地吐舌头,翻白眼,扮鬼脸,对着老天咧嘴笑。
也幸亏这样子没让董仲方看在眼里,否则非气得吐血而死不可。
他没看到,可是陪着纳兰玉一路出来的萧逸正好远远看到。
见到朝中最死牛脾气的御史满脸是血,来历不明的绝美男子在为他上药,皇帝躲在一边挤眉弄眼,他不由微微一愣。
跟在他身后的纳兰玉随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也愣了一下。
他没注意那绝世俊美的侍卫,也没看那个满脸鲜血的人,却为另一个相貌平平无奇,但笑容光明灿烂的人吸引住了目光。
那少年脸上笑容,清澈明净得不染半分杂质,却又带着从内心深处发出的欣喜愉快,即使是做出悲哀表情,冲天翻白眼,大皱眉头时,他的笑容,也一样是愉快的。
这笑容让他莫名得觉得熟悉亲切,但回思自己平生所遇的那些奇人贵人。不是英雄盖世,就是富贵无双,却从没有哪一个,脸上会有这样纯粹得象是空气与阳光的笑容。
可不知为什麽,却又叫他一见之下,生出这样似曾相识的感觉。这莫名其妙的奇怪情绪,让他忽略了容若一身明皇衣饰的皇帝打扮,不知不觉皱起了眉头,脚下则自自然然跟着萧逸走向是缘亭。
容若发现萧逸走近,就象个做了坏事被抓住的小孩子一般,急急忙忙把刚才古古怪怪的表情收了,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喊:“叔...”声音一顿,瞄了一下死脑筋御史,又忙改口“七皇叔。”
他这一声喊,把董仲方吓了一跳,猛然站起,这才看见萧逸走近,立时施礼:“参见摄政王。”
萧逸只点了点头,再对容若施礼。
容若哪里肯让他拜下去,自然抢过来相扶。
纳兰玉这时也醒悟过来,意识到容若的身份,忙恭敬地拜倒:“外臣纳兰玉,拜见大楚国皇帝,万岁万万岁。”
容若双手扶着萧逸,自然扶不了他,只得受他这一拜,又听他自称纳兰玉,一听到纳兰这个姓,再想到他自己的名字,立刻生出亲切之意,高兴地叫了出来:“你叫纳兰玉?”
他这一句话,满是惊喜,为的仅仅只是因为纳兰这个姓和他自己的名字配起来,正好是个古代美才子的名字。
但这样的惊喜,却让别的人会错了意。
纳兰玉年纪虽小,却名满天下。
大秦最俊美年少最受宠的贵公子,顶着侍卫官职,整日陪王伴驾的美少年。不免会有些闲言闲语,传他是秦王的男宠,风流艳名满天下。
皇帝萧若本就荒残暴,对纳兰玉这个名字反应这么大,当然容易让人误会。
萧逸的反应只是微一扬眉,而董仲方却死命把眉头皱在一处,甚至轻轻哼了一声。
可容若光顾高兴,一点也没理会董仲方的不悦,急伸手,又把纳兰玉给拉了起来,正面一看,忍不住惊叹了一声。
纳兰玉此时已换了衣冠。头上带着束发玉冠,齐眉勒着青色抹额,越发显得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目若朗星,容颜如玉。身穿白色锦袍,领口绣着翠竹,清雅漂亮,身上却绣了麒麟,倍显华贵,偏又能将华贵与清雅如此完美地融为一体,越显得这翩翩美少年,俊雅非凡。
相比他的白衣玉冠华贵漂亮,穿着龙袍却平凡普通的容若,简直就一无是处。
也难怪容若瞧着他,两眼舍不得转,叹了一声又一声,心中暗道,以前读史,看魏晋时代的美男子一个又一个。什麽侧帽风流,让举城效仿的独孤郎,什麽让千万人看杀的卫阶,都以为是夸大,如今才知道,世间竟真有这样的美男子。
他心中越是这麽想,眼楮自然就一直盯着纳兰玉,不肯移开了。
纳兰玉早就习惯了别人的目光,所以倒还能泰然自若。
倒是董仲方眉头越皱越紧,脸色越来越难看。似他这样方正之人,忠直之臣,耿耿君子,对于媚君邀宠之辈,本来就反感,何况是娈童男宠之流,他就更加看不起了。
本来容若在他面前搂着性德,就让他生出怀疑,这回又拉着纳兰玉不放手,双眼就在纳兰玉脸上转来转去,更加令他大为忧急。心中决定,断不容这异国狐媚,就此惑主,一定要把少年天子,拉回正道上才好。
这心念一定,也顾不得萧逸就在旁边,大声道:“皇上!”
他这一声喊,声音很大,论起来,就是个君前失仪的罪名。
震得萧逸双眉一扬,容若吓了一跳,本能得松手跳起来,而纳兰玉却是非常清楚自己遇上什麽事了。所以只是低垂目光,後退了一步。
容若拍拍胸口,有些气苦地瞪了董仲方一眼:“什麽事,好好说不行吗,用得着这麽大声吗?”
萧逸知道董仲方的牛脾气发作起来,是什麽事也不怕的,但董仲方是御史,一向言来无忌,他却是摄政王,要顾忌举国得失。万一董仲方出语辱及秦使,不但得罪西秦,更大大丢尽了楚国的面子,让人以为楚国是不知礼仪的蛮人。
所以,他一看董仲方要开口,已抢先一步问:“董大人,怎麽会在宫中,如何又受伤了。”
容若怕董仲方顶撞萧逸,又抢先一步答:“董大人是为了董小姐被救之事,来入宫谢恩的,董大人太客气了,给我磕头时,用的力气一大,就不小心弄破了头。”
萧逸自然知道是假话,不过依董仲方的性子也不难猜出他入宫磕破头,是为了什麽。对于这些铮铮铁骨耿耿忠心的直臣,他私心也有些敬重,并没有因此生出杀机,倒是觉得容若回答奇快,反应迅速,神色从容,看不出半点机诈,这才叫人心惊。
他心念电转,口里已笑说:“董大人即受了伤,就快些回去休息吧。”
董仲方一心担忧小皇帝被人引诱得沉迷男色,哪里肯走,抗声道:“王爷”他不知纳兰玉入楚的来意,甚至怀疑根本是萧逸请来了这个名声极度坏的秦国美少年,专为引诱皇帝不能专心国事。因此,对萧逸的语气也不客气起来。
萧逸哪里容他发话,只漫声说:“来啊,侍候董大人回府。”
话音未落,随侍萧逸入宫的两名近卫已经上前,一人扶一边,挟着董仲方脚不沾地地离去。
董仲方区区文士,连挣扎的力量也没有,只得一迭声地大叫:“皇上!”
容若也巴不得这个大道理一条条的大忠臣快走,高高兴兴举手告别:“董大人慢走,记得回去代朕问候董小姐。”
董仲方一片忠心,小皇帝却只挂着他的女儿,本来就满心焦虑,被这句话刺激得心火上冲,脑子一热,竟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