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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归旋心中大痛,脸上却缓缓笑了起来。她款款步下踏足,朗声轻笑道:“素闻少侯爷治军严谨、赏罚分明,想必齐家治国之术也不遑多让。难道不罚主犯却伤些周边无辜就是侯爷的治军之道、齐家之道?你要打杀恶奴可以,何必拖出?何必杀一个留一个?不如就在这雪融香初居里打杀,也让我楚归旋见识见识慕家修罗军让人闻风丧胆的威仪!”
慕湛霄面色无波眸光生寒,过了许久,徐徐道:“你也知道无辜二字?!人命关天,归旋,事到如今你可有一丝愧疚和悔意?”
悔?
楚归旋唇蕴浅笑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人是我杀的……我杀便杀了,谈什么悔字?!”
慕湛霄怒极反笑,“好、好!不愧是堂堂帝国之擎楚帅之女,你父亲一生精忠俯仰天地,结果就生出你这么个草菅人命的女儿!”
楚归旋脸色煞时雪白,双目却凛艳桀骜,“是,归旋顽劣不堪,愧为楚帅之女更愧为你南候之妻,不过……人命关天、草菅人命?你少侯当年君子一怒屠城十万是不是人命?我父亲南征北伐杀人无数有没有无辜?更别说你我祖辈跟随太祖建功立业踏平山川血流成河!你们都不曾后悔,我惩治了一个不守规矩的奴才有什么可悔?!徐氏将这么个女人安插在你身边是何用意?一个婢女在你房里伺候了一个月还会不知规矩?少侯爷要休便休,切莫让我这恶妇毒妇玷污了你天赐上将的清誉!”
话音未落,慕湛霄“啪”地一掌猛然击在身边书案之上,紫檀桌面顿时四分五裂委坍在地!
书卿可人吓得面如土色噤若寒蝉。
慕湛霄死死盯着她,素来深邃如墨波澜不惊的眼眸里迸出从未有过的愤怒和狂暴!那铺天盖地的怒火几乎将人洞穿焚化。
楚归旋心下悲苦,看着他欲哭却笑,柔声问道:“湛霄哥哥,你为报师恩娶了我,时至今日也悔了吧?”
慕湛霄骤然闭上眼睛,铁青的脸上渐渐蒙上了一层淡不可觉的悲意。
书卿看着这个情形,大着胆子跪倒在地磕头哭求:“少侯爷,夫人幼年失怙孤苦无依,万幸得到侯爷垂怜,望侯爷看在故去的老爷和夫人面上饶过她这一次吧。夫人定然不会再犯了!”
可人也嘤嘤哭了出来,“……少侯爷,我是云州失守之时您和少夫人从路边死人堆里救回来的,少候爷要打杀就打杀我……不要休了少夫人……”
楚归旋脸上浮起一抹自嘲苦涩的笑容。书卿可人真傻,她这无法无天的性子不改,即便少候爷顾念旧情饶得过她一时,还能饶得了她一世?
此时,慕湛霄睁开眼来,脸色已恢复如水。他看看脚下跪倒哭泣的婢子,平静道:“按你们夫人吩咐的,收拾一下,送她去佛堂吧。”
书卿可人楞了楞,反应过来不禁喜极磕头。
归旋沉默不言地看着他。
他面无表情从她面前走过,走到门口,顿了顿,说:“你就在佛堂之内好好静思,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
于是靖南侯夫人楚归旋被打包送到佛堂,开始了她又一次青灯黄卷的生活。不过这一次和以往不同,门口的侍卫不会再睁只眼闭只眼地让她出去,书卿可人也不能再源源不断地送书籍、送点心、送各种奇思淫巧的小玩意过来。
她每日当真只有看佛经、念佛经、抄佛经,青菜萝卜、萝卜青菜……
在如此这般六十七天后,楚归旋彻底被憋疯了,这佛堂之内只有佛像和四面白墙,居然连个给她讲经的人都没有!慕湛霄其心歹毒,他分明是想把她关傻关疯算了!
想到这里,楚归旋猛地将桌上的青白二菜一挥扫地,对着送菜过来的老尼厉声喝道:“我不吃!你去告诉姓慕的若再不放我出去,我便烧了这庵堂!”
老尼姑面如止水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一粥一饭皆上天所赐,罪过罪过。慕施主对贫尼言,什么时候夫人心平气和了什么时候便放夫人出去。”
楚归旋气得无计可施,眼睁睁看着老姑子收拾了地上的碗筷施施然出去。这一天便果然再没人送一粥一饭过来。楚归旋恨得牙痒,慕湛霄这个样子分明是在熬鹰!慢慢磨慢慢熬等把她熬成个唯唯诺诺心如止水的老姑婆再放出去。那还不如直接打死她痛快。不行,这事一定要有一个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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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楚归旋趁着侍卫换防之时偷偷从后门溜出。一路在夜色掩映下潜行,不多时便到了慕湛霄惯常读书和处理公务的湛明阁。他们婚后,他大都住在这里。
湛明阁北有碧池一泓,此刻月色倒映波光点点,远远松柏丛竹间漏着一阁灯火,夜色中格外的明亮也格外的幽静,楚归旋的心跳忽然便慌乱起来。成婚两载有余,她到这湛明阁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婚后她与丈夫的关系甚淡,书卿曾逼着她到湛明阁来送汤探望,结果她鼓足勇气走到门口又折了回去。
归旋平素心高气傲,既然已知他对自己冷淡不喜,便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讨好乞怜的姿态,哪怕心中再想修好。
可此番夜探……不知他会恼成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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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身影翩若灵蝶,几个闪回便到了书斋的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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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户打开着,深秋露重,那人却不觉丝毫凉意。
他遥遥坐于书案之前,正执笔凝神端量着笔下的字,宫灯如月,映得他身如修竹、色如谪仙。他着月白常衫,去了冠,长发青带一束,剑眉入鬓、鼻峰俊挺,而眼中那些寒冷肃杀的眸光皆被微微垂下的浓睫挡去。这一刻,他仿佛不再是威风赫赫的靖南侯爷,不是巧智神算的天赐上将,甚至不再是她的丈夫,而只是那个在碧水兰舟边对她温柔而笑的昭明哥哥。
只不过那时的他面如冠玉,人品俊雅,而现在,他的肌肤被沙场的暗日和大漠的烈风染深了,变成小麦般的色泽,此刻,在灯光下又镀上一层温柔金色的浅晕……楚归旋不知不觉间竟看痴了……
他缓缓顿下手中的笔,头也未抬地说了一句:“进来吧。”
她茫然一呆,没听清似的地愣在原地。
只见他唇角些许上扬,朗朗清清又说了一句:“既然来都来了,难道还没胆子进来?”
这一下,楚归旋听得真真切切!她咬咬牙,站起身来手撑窗沿纵身一跃,一下子,便随着明月清风进入房间。
慕湛霄也站起身,双手负后缓缓走近,眼中的目光似让人微醉的清酒,唇角荡着浅浅笑意,“果然还是当年的皮猴子。”
一句话把时光忽就拉回了八、九年前,彼时他还是父亲门下俊雅风流聪朗绝顶的少年郎,而她还是母亲膝下无忧无虑只知捣蛋的调皮鬼。
楚归旋再也忍不住走过来仰头望着他说:“湛霄哥哥,你也看见啦,我根本不是什么当侯夫人的料,与其最后弄得公婆难容、夫妻反目……不如你及早休了我,我们一生为兄为妹。”
这话一直烫在喉间,说出来比咽下去更哽涩难受。可若只是他的妹妹,她应当能看着他另觅佳偶,但如果是他的妻子,绝然不行!
他们成婚将近三年,她一直未孕,婆婆早就谋划着为他纳妾,只因他的推辞一直拖着没办。不过这也是迟早的事情,到时只怕又是一场天翻地覆的大闹。她本来就性格乖张公婆不喜,如果再加上妒悍不孝的骂名……一切本就注定,只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慕湛霄盯着她的眼睛看了片刻,忽然微微一晒,执起她的手,将她带到一旁的桌边,轻轻按她坐下。
桌上有一两小点和尚温的龙井。
他道:“先吃点东西再说。”
归旋一楞,这才想到自己果然是一天滴米未进,他不说则罢,一说倒真觉得腹中饥饿难忍。
她看着桌上晶莹剔透的薄荷糕和精美诱人的玫瑰酥,想了想,取碟边银勺舀了一块放入嘴中,清香满口,正是平素最爱的味道。
……可是,他怎么会准备这些?他素来不喜甜食,寻常茶点也不会备下这些,难道……对啊,必是特意为自己准备的。她一天没滴米未进他肯定是知道的,一举一动也自然是在他掌握之中。如果不是故意放她出来,她哪里能那么轻易地逃过训练有素的侍卫?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难道,难道……一种可能猛地跳进脑海,她的心一下子就慌乱起来,有些欢喜、有些惊慌、也有些害怕和期待。
这时一个低沉平静的声音缓缓传入耳帘,“归旋,只要你还叫我湛霄哥哥一天,我自会回护你一天。不过你若继续这般任性胡为的下去……只怕我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
她猛然抬起头,茫然不解地望着他。他深邃的眼睛里有模糊难辨的光影,似冷漠、似严峻、又似乎有些无奈的怅然。她雀跃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来。
慕湛霄暗暗叹了一口气,“归旋,有句话你说得很对,我们慕家的男人和你们楚家的男人确实杀孽过重,所以常常是天不假年、英年早逝。你我祖父、你的父兄、我的叔叔皆是这般。若我也活不长久……你这般无法无天的性子又当撞得如何头破血流?”
清香甜糯的薄荷糕分明还在喉间,可楚归旋却不知满口是苦是甜。过了许久,她竭力露出一个满不在乎的微笑:“湛霄哥哥,你是让蛮子闻风丧胆的修罗将军,难道还信那些无妄之说、因果业报?”
慕湛霄轻轻一笑,“信,却不怕无悔。”
归旋的眼泪一下子快流出来,她连忙拿起一块玫瑰酥把自己的哭声堵住。好多年她都不曾哭过了,自从父母过世之后。
现在她不要哭,为什么要哭呢?自己喜欢的人对自己那么好,哪怕只是想要照顾她,哪怕只是把她当妹妹……
她想起八年前惊天巨变,楚家满门战死,父亲马踏成泥,母亲死后受辱、云州城破几成为空城……四年之前,慕湛霄领楚帅旧部,全军素縞冷剑所指踏平王庭。 慕氏一向仁信治军,可那一战却不受降将,生生屠尽白狄十万残部……鼎盛一时的白狄族从此灭了,这样的孽报背在了他的身上。
他说:“信,却不怕无悔。”
归旋唇角一撇,不屑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你把我关了这么久,别的用处没有,《地藏经》我倒是背了个滚瓜烂熟,你放心,大不了以后我每日为你诵经十遍,保你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慕湛霄不禁哑然失笑,和声说道:“那就谢谢你啦,阿旋妹妹。”
灯光之下,他的笑容竟似多年前一般温柔。
……
兰舟前的翩翩少年眉目含笑:“阿旋妹妹,别哭鼻子啦,我带你去采莲子。”
……
楚归旋努力吸去鼻间的涩意,朗笑道:“湛霄哥哥,再到夏天,若你我还是夫妻,你带我去莫湖采莲吧。”
慕湛霄顿了顿,道:“好。”
归旋展颜而笑。
她没有想到这竟是前世最后一个温情的记忆。
***
靖南侯夫人楚归旋禁足佛堂六十七日,手抄《地藏菩萨本愿经》一百九十九卷。南侯请相国寺弘远大师持楚氏每日手抄之经卷作法,续七七四十九日,得以超度亡灵、弥消冤孽、灭无量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