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茶馆》及其曲折风波

蒋泥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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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舍有多重人格吗?如何理解他的政治“热情”?有多少是他真实的热情?

    1954年8月21日,老舍当选为全国人大代表,这是中国首次“选举”人民代表,他感到很激动,有了思路,要写一部《一家代表》的戏。如林斤澜说的,《茶馆》的前身是《一家代表》,或者说《一家代表》催生了《茶馆》。当时搞了个“小小的”运动,叫普选的宣传运动。但《一家代表》交给人艺时,这个运动已经过去,别的大运动露出苗头,配合宣传告吹。剧院也曾开排,后来觉得没劲,就收了。不过老舍不可能就此扔掉它,从前的茶馆里贴着条子“莫谈国事”,现在让人民参政议政,老舍非常看重这个思想。便在《一家代表》的基础上,写出一个四幕六场话剧《秦氏三兄弟》,从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写到1948年的学生运动。大家就在人艺剧院前厅二楼北侧会议室,听老舍朗读。院长曹禺看到第一幕写北京裕泰大茶馆时,则处于狂喜状态。“我的心怦怦然,几乎跳出来。我处在一种狂喜之中,这正是我一旦读到好作品的心情了。我曾对老舍先生说:‘这一幕是古今中外剧作中罕见的第一幕。…曹禺反复申明,它“古典”、“够古典水平”。人艺的其他人也一致认为第一幕超出一般水平,后两幕还不行,上下不协调,单摆浮搁,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需要进一步修改。老舍诚恳地表示:希望大家帮助。他在美国时就考虑要写一个北京的茶馆,写一个时代。但到第二幕写民国、国民党时代,他很发愁应该怎样写下去。

    “最大的问题是解放后的茶馆怎么写?现在茶馆少了,没有生活了。想去四川看看,但不能把四川搬到北京来。戏拿不出来呢?”

    人艺的人产生了两种修改方案。一天上午,曹禺和总导演焦菊隐来到老舍家,曹禺谈了第一种方案:将就原稿,提出“最佳修改”的“具体”意见。谈到中间,老舍听出意思来了,打断谈话,表示另写。接着焦菊隐第二方案上场,认为就以这“单摆浮搁”的这场戏为主,发展成一部多幕剧。还说“所有的事件都在茶馆里进行”,通过茶馆反映整个社会的变迁。“这个戏的名字,可以就叫茶馆”。老舍对焦菊隐的每一句话都听得非常入神,有时眼睛又不住地移动,好像已在构思另一个新剧本了。显然焦菊隐的方案,正中老舍下怀。

    但对于他的可以不写新时代,仍表惊讶:“不写可以吗?”“当然可以。”“不写就不写。”

    老舍理明了思路。埋头写作,还没写完,就急着把于是之找来,兴致勃勃地谈了笔下快呼之欲出的王利发这个角色。他说:“我这个掌柜的,可是从小演到老,二十几岁演到七八十,一共得有好几百句台词呢!”这么一说,于是之也有了一股创作冲动。等剧本公布,他赶紧写了一篇很长的申请书,一再恳切地希望:“就让我演吧。”(本节参见陈徒手:《<茶馆>诞生始末及命运》。)3个月后,老舍写成剧本,交给人艺。1957年12月2日,老舍还在人艺剧院205会议室,向全体演员朗读《茶馆》。年底,侥幸躲过“反右”一劫,被传为“不戴帽子的右派”的焦菊隐以戴罪立功的态度来到排练场,心情郁闷的他把一身本事都用到《茶馆》中。焦菊隐跟老舍没有私交,是面子上的事,但两人相互尊重。有时焦菊隐没商量就改了台词,老舍心里有意见。老舍就一次一次来听,你们提,我自己改,不叫你们改。老舍坚持要出文学本,也有保持自己东西的意味。

    应该说,老舍认真,焦菊隐较真儿,戏排出来就有个样子,水平很高。

    在看完《茶馆》连排后,1958年3月5日老舍又到演员中去,对表演存在的一些问题,以他丰富的人生阅历和独特角度,坦率地谈出自己的看法:王掌柜的口要“老”点,少年老成,能干得不得了。

    穿灰大褂的不要坐在房口,这样没人敢进茶馆来。

    松二爷的话要“润”,说得有滋味,寻着人叫好的意思,恍然自得。二德子走路不对,架子大,不像一般戏里的打手。唐铁嘴,走要溜,像打幡上坟的穷生。卖女儿的戏没做足,不是很感动人。

    秦二爷是个人物,戏已交待清楚。

    常四爷是旗人小官,身体壮,有正义感。那时看到大清国不成的人很少,承袭满族人跑马射箭。

    太监,说话漂亮,态度柔和,雅。

    刘麻子、人犯,应付人一人一样。

    逃兵,我们现在看了他们的可笑。当时的兵相当讲究,有他们聪明之处(北京人艺1958年《老舍先生看茶馆连排意见》记录手稿。)。

    焦菊隐对老舍写人物的大手笔和看人世的眼光极为推崇,欣赏老舍又刁又狠的点评,认为这些三言两语恰恰能帮助演员们开窍,有一通百通之效。在老舍讲评后,他再次强调《茶馆》中人物的重要性:“许多人在这部戏中就是一两分钟戏,要使观众留下非常深的印象,要叫观众心里叫好。这个戏不是看故事,是要看人的。”

    1958年3月5日北京各文艺团体抢着落实“大跃进”指标。北京人艺参照了青年艺术剧院的“跃进”指标,立即做了调整,定下全年演出场次为950场,创作220件。当天组织全院人员敲锣打鼓、鞭炮齐鸣到全国文联“报喜”。《茶馆》在此时悄然排演,建立了以童超为队长,马群、胡宗温为副队长的演出队,4月份坚持在首都剧场演出,一演就是49场。但越来越火热的大跃进气氛不能容忍《茶馆》的存在,文化部某官员7月10日越级跑到人艺开党组会,会上指责道:“《茶馆》第一幕为什么搞得那么红火热闹?第二幕逮学生为什么不让群众多一些并显示出反抗的力量?”

    他整整批了一上午,点了于是之等好几个人的名字。党组的人心里不服也不敢说,只能决定停演。好在当晚预定苏联专家彼得罗夫来看《茶馆》,由老舍、梅兰芳陪同,只好等第二天停演,否则就要退当天的票。但他们没跟老舍先生说明真实的停演原因,没说党内的事,只说要轮换节目。

    停演前后,非议已经接踵而来。如剧中秦二爷有一句台词:“我的工厂封了。”有领导就说那不是指工商业改造,不是与党对着干吗?有人则说全剧结束时三个老头撤纸钱,是为新社会唱葬歌。秦仲义的台词“这支笔原是签合同的,现在没用了”,则是影射公私合营,污蔑新社会一天不如一天等。

    陈徒手在人艺保存的《茶馆》档案中,发现了《读书》1959年第2期,里面有一篇署名文章《评老舍的(茶馆)》,充满火药味:王利发是一种典型的奴隶性格,难道不应该予以批判?作者对此没有有力量地给予批判,反而在最后通过王的自白,把他的这种行为美化了。

    作者笔下的几个劳动人民形象也是消极的,不会斗争,逆来顺受,显然没有劳动人民的爱憎分明的情感。

    剧中出现了不少迎合小市民阶层的庸俗趣味,如太监买老婆、两个逃兵合娶老婆的畸形故事告诉今天的读者,究竟有多大的现实教育意义?

    据《北京人艺大事记》记载,1963年4月2日上午,全院才召开《茶馆》复排动员大会,当晚《茶馆》试装、连排,老舍前来观看。艺术至上的焦菊隐心有余悸,居然想到加进“革命”红线,实在是残酷斗争之后企求自保的结果。在北京人艺档案室保存的铅印本里,还可以看到当年生硬加进的“段落”:演讲学生:同胞们,请大家看看政府当局吧!正当各国列强要瓜分我国的生死存亡关头,政府当局甘愿做亡国奴!……

    王掌柜: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现在中国是一盘散沙,我们要唤醒民众。(高呼)誓死不做亡国奴!

    学生甲:老人家,城门打开了!

    学生乙:我们的队伍进城了!

    (二人将“反饥饿”、“美军滚出去”的标语贴在墙上,学生们的歌声雄壮。)

    这些自然都是违背艺术规律的瞎鼓捣。4月4日上午,再次在人民剧场连排,请有关方面审查,老舍依然兴致颇高地再看一遍。剧院的人发现,老舍此次看后话语不多,回家后依然不言语。7月7日,周恩来在乘飞机外出前匆匆看了一遍《茶馆》,临走前只是简单地告诉焦菊隐等:《茶馆》这个戏没问题,是一出好戏。如果还有点意见的话,就是这个戏选择时期不够典型,第一幕发生的时间是否往后放一点,现在写的时间是戊戌政变以后,放在辛亥革命前夕就更好了。应该是“五四”、“二七”年大革命、抗战、解放战争。这个意见不要向下传达,以免说不清楚耽误事情,表示要自己告诉老舍。但从后来《茶馆》演出很快夭折来看,周恩来或许没有向老舍提出修改意见。

    1957年版的《茶馆》,实为当代戏剧史上首屈一指的杰作,也是老舍最优秀的戏剧作品。它以一个老字号,裕泰茶馆为背景,写了20世纪前50年中国的三个典型时代,戊戌变法失败后的清末,辛亥革命失败后军阀混战期的民国初年,以及抗战胜利后、内战爆发前的国民党统治时期。一方面展示北平风俗的变迁,另一方面写了三个时代的共同特征,即民不聊生,政局混乱,是非不分,恶人得势,并呈越来越肆无忌惮之势。最后,让见谁都请安的王利发、耿直的常四爷、雄心勃勃的秦仲义,三个贯穿全剧始终的人物,走投无路之下,撤纸钱,祭奠自己,为这三个时代的社会、制度,合唱了一曲葬歌,倾注了作者对历史变迁和民族命运的沉思。

    结构处理上,它没有中心的情节和贯穿全剧的冲突,把人物活动范围,限在一个小小的茶馆里,从而像《四世同堂》一样,避开了对重大历史事件的描绘,避开对高官大人不熟悉的短处,发挥特长,单写大的事件“在民间的反响”(参见陈思和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83-85页,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9月。),化进小人物日常生活片段中,他们怎么活着与死去,突出了一时不如一时的趋势,以“图卷戏”或“三组风俗画”的创新形式,将三教九流的众多人物,摆置于显现不同时代风貌的场景中。其中第一幕最为精彩。

    第一幕:前,有“大傻杨”的快板,交代剧情,介绍人物,间以评议。穿插的故事包括,国农民,卖起了儿女。想办实业和改良难以起步,因为顽固派得势,能随便抓人。第二幕:还是那个茶馆,时代变了。军阀混战,更加民不聊生。

    第三幕:日本鬼子占国土整八年,百姓生活痛苦。现在胜利了,国民北京人艺1999年版话剧党统治下,日子却更不好过,连掌柜的都逼得上了吊。

    在谈到创作《茶馆》的经验时,老舍曾介绍了构思中的几个技巧:外 扮王利发。濮存国有沙龙,中国有茶馆,那里人物多,出场自由,并且年代又长,不容易 昕扮常四爷。

    找到中心的故事,就让主要人物自壮到老,贯穿全剧,这样“中心”就有了着落,能够以人物带动故事。其次,次要人物由父子相继,帮助了故事的联续。让每个角色都在恰当的位置,说着自己的事,与时代发生千丝万缕的关系,各就像各。无关紧要的人物则一律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毫不客气。

    安排了人物,剧情就好办了。写什么、如何写,小人物作什么,说什么,再夸大些,润色一下,无人能比老舍更熟悉、更清楚。

    那都是活的语言,说的话都从人物生命、生活的根子上流出来。漫长的年代,就被人物及其命运联结,全剧显得紧凑、严密,丝丝入扣,而一体化了。

    总之,《茶馆》有着深邃的历史内涵,百科全书式的生活容量,宏阔而严谨的结构,精练而富于个性化的语言艺术,3万字就写了50年和70多个人物,堪称“东方舞台的奇迹”,非大手笔不能办。

    在此之前,老舍写过很多剧本,都是歌颂新北京历史巨变的,却无一能留。因为他虽然热爱新生活,却不熟悉,起码知道得不全面。因此,曾有人善意地规劝老舍,少写一点,写你熟悉的人与事。现在,《茶馆》“回归”了,写了旧的题材,也才真的成了功。看来艺术的规律,是谁都不敢违背的。这是多少天才尝试失败后的经验之谈。

    当然,没有那些失败的堆积,也许根本就回不了那个头。但这多半是对初人道行的人说的,像老舍这样的作家,到了晚年,却把巨大才力浪费在自己不熟悉的领区,写一些短效应的作品,不能不让人遗憾。

    梁实秋在悼念老舍的一篇文章里,曾就胡絮青的一段话(《老舍剧作选再版后记》)发表过感想,胡的原话是:“老舍生前,由于他的鲜明的政治立场也经常遭到新社会的人的诅骂,这使得老舍很自豪。他曾经在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讲台上大声的说过:‘我本是个无党派的人。可是,我今天有了派。什么派呢?“歌德派”。’他把自己称为歌颂……公德的‘歌德派’,把自己的作品叫做‘遵命文学”’。作为知音,梁说他相信这是一段信史,为什么呢?“我认为他这话有相声的味道。说相声的有一套不成文的规矩,要不时的诅骂自己,挖苦自己,作践自己,这样才可以一方面不得罪人,一方面招大家一笑。其实他说的未必是真心话,还很可能话中有刺,语中带讽。老舍的作品处处都有相声的味道……胡絮青说他有‘鲜明的政治主张’,倒是我所不解的,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政治主张,就是有也不鲜明。我只知道他有一个悲天悯人的同情穷人的态度。他基本上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一个自由主义者如何能够摇身一变而成为‘歌德派’?如何能自称所写的东西是‘遵命文学’?这变化如果是真的,简直不可思议,这事实我无法接受。”(《忆老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