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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西山,则夜战实难。渔阳将主虽说调度平平,这算盘却是打得够精。只是你真以为,区区夜战,就阻挡得了公子的回师么?”
杀声震天之中,于禁取了一方胡凳,平静端坐于军阵中央,以手抚刀,不苟言笑。
以辎重货车草草为屏障,接近三千未能及时跟上李诚步伐的疲敝坞卒,勉强结了个圆阵以为自保。
然而圆阵的作用,也仅仅是保证了这三千坞卒没有在第一时间四下崩散罢了。
当然除了圆阵,或许这阵心之中的冷漠男子,也是众人莫名没有一哄而散的理由之一吧?
而理由之二,就是男子身边整齐排列的数十颗,还在缓慢涌出鲜红的大好人头.
“结阵自守,则断无奔逃撤退之理!唯有一军皆没,或待援而活,两条路而已!”
“故吾在此立下军法:敢退者斩、言降者斩、怯战者斩!”
“我军急行疲敝,敌军亦如此也。相持之下,勇者为胜!更兼我家公子已得信报,须臾将至,内外夹击、彼此连结,岂有不胜之理?”
“当今之计,唯有死战!唯剩死战!”
在于禁一开始的激昂呼喝与杀人立威之下,纵然此刻战阵摇摇欲坠,几乎毫无章法可言,完全是硬生生靠着人命去维系,但偏偏却没有一个人敢于退却。
这不是勇敢,这只是茫然下,随着将主引导而进行的下意识的习惯。
但就是这样的习惯,却让一支装备、意志、素养都极低的部曲,打出了足够坚强的阵地防御!
乱世之兵,如何可堪用、可速用——这也是李诚之所以放心让于禁权领后军的原因所在。
然而对于于禁而言,再如何的危局逆境,也不过如此而已。
因为在于禁的脑海中,满是不时闪现出的黑云压城,与连绵雨幕:
明明是白昼时辰,却早已暗如黑夜,唯有偶尔一道怒雷闪过,才能清晰的见到,那些大魏上下最为精锐的七军兵马,无助的伸手求援,却又在雷电消逝后,沉没于无声……
再如何的威严之令,也挡不住天地的威严之罚。
编制阵型就不要说了;连衣甲器械,也是能丢就丢,只求在这水茫茫的一片绝望里,能多探出几次脑袋,多几分被生擒的可能……
是的,时至此刻,就算是再精锐再忠诚的魏卒们,也只求那些摇橹驾舟的蜀国军士,能赶紧来到自己身边,将自己一把捞起。
于禁曾经以为,以自己的毅重之极、法度之极、严整之极,足以让麾下士卒,在任何险恶之下,都如磐石一般不可动摇!
这场八月的大雨和汉江的大水,却生生毁灭了于禁的一切信念。
他站在众将苦苦将他推就的高坡土丘上,眼看着这些本可以在任何逆境之下,都有足够的毅力和实力死战不休的士卒,此刻却如蝼蚁一般卑贱的被无视死生。
不少尚存一息的魏军,努力攀上了蜀军的舟橹,却被无情的用刀枪捅开。而这些舟橹的目标,正是自己这主帅所在。
“降了吧……”
于禁不惧战,也不惧死。但他没有办法接受,这样连努力都无法做出的失败。
魏王营中,人才济济,虎将琳琅。
论勇猛、论武艺、甚至论军略,能胜他之大将绝不在少数。然而五子良将,却有他一席之地;樊城危局,曹操也付以重任,何也?
因为他只是个普通人,却不断的通过自己的努力,来赶上那些天赋异禀的时代宠儿。
是一个只要给了他奋斗的机会,就会坚定走下去的男儿。
是的,只要有机会,哪怕再不堪的战局、再不堪的士兵,只要不是樊城雨下的无能为力……
缓缓抬起眼帘,每一次回想那痛入骨髓的一幕,都是激励着于禁不能停歇的动力。
所有雷雨交加下的昏暗,都在这双细长的眼眸中,化作了熊熊燃烧的烈火!
如同一座石雕,机械僵硬却充满力量的缓缓起身,于禁四下环看一眼,那些颤抖着想要后退,却在瞥见满地人头和于禁的身姿后,又颤抖着鼓劲向前的坞卒。
气吸丹田,沉刀高喝:
“敌之数,未倍之于我;敌之力,亦未胜之于我;则虽结阵而御,又岂有一味困守之理?尚有男儿之胆者,来三百人随我,冲杀敌阵!”
言毕,也不理会是否有人真的响应跟从,跨步小跑,冲着一个方位便直撞而去!
而此时的圆阵之外,渔阳军的将主高磊,也不管昨日里许下多少好处、赔了多少笑脸才争取来眼下的这几家豪强,正近乎癫狂的红着双眼大吼大骂:
“都到了此刻,你们还想做什么保留!吃不下北沟原掉队的这三千人,凑不够人数,多少辛苦就是一场白忙!我们难道还有退路吗!?”
“并非我等不卖力,实在是这北沟原的后队,也着实太……”
一名将主忍着怒气与无奈,正待开口解释两句,立刻就被高磊劈头盖脸的打断:
“我不要理由!也不要解释!说这些有什么用!吃不下这支坞卒,什么都是白搭!我不管是因为什么,也不管是威逼还是利诱,一刻之内,必须给我冲破这个阵!”
顿了顿,或许是也知道一味高压并不能服众,高磊咬咬牙,继而高呼:“我高家子弟,一个不留,全都给我填上去!不破了敌阵,谁也不准退!”
“磊叔……”
“不要给我套近乎!高强,你既是我高家的人,就必须服从号令,哪怕是我的亲侄也是一样!”
迎着高磊几乎就要戳到脸上的手指,高强这个三十出头的高瘦青年连忙向一旁躲闪了下,这才哭笑不得的继续说道:“磊叔,不是……磊叔你自己看啊!”
沿着高强的手指,高磊等人顺着看去,只见那如顽石一般的圆阵一角,突然如刀劈浪分涌般裂开了一道缝隙。
缝隙周边的渔阳军正苦恼于这绞肉机一般的战阵胶着,骤逢变故,也顾不上思考究竟是何原因,便纷纷一拥而上。
更不要说高磊这些将主之流更是兴奋不已:莫非是阵内坞卒受不了如此压力,内叛而出?
然而这种臆想的笑意还没浮上脸庞,那蜂拥而上的士卒便如麦浪倾倒一般反向飞离——
一柄血过无痕的朴刀,一员冷脸寒霜的战将,轻描淡写的徒步而出。
一时间,不论敌我,周身一丈之内,无人可近!
只见那员战将秀目轻抬,柳眉微挑,一对细狭的丹凤眼配上刚毅棱角的面庞,不但没有丝毫不适之感,反而透着一股冷冽气息。
远远隔着百步之远,可就是这一眼挑看与对视,似乎那内敛却浓郁的杀意,已然穿透了空间,就朝着高磊直逼而来!
短短一瞬的对视之后,这员战将终于移目眼前,让高磊不自觉的全身一松。
但是紧接着,那残肢断刃的冲天而起,随着鲜血四溅与哀嚎惨叫,虽是完全遮住了那战将的身影,但这步步深入,竟是毫无阻碍、毫无停滞!
李家一众坞卒先是一愣,待到认出是于禁独自一人步战而出,只不过片刻犹豫,便直接放弃了阵型,直接投入到了于禁的身后。
坞卒不是正规军,没有不得令则不改行的习惯自觉。他们的一切活动,无非是跟着自家将主,甚至身家性命,也系于将主一身。
而虽然于禁并非将主,或者说连李诚也不过是大多数坞卒昨夜刚刚认下的新主;但乱世之中,实力,就是最大的认同。
也是最大的震慑!
“县士?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高磊下意识的一勒马缰,就想后退。然而目光一转,马背上的他,又瞥见了随着于禁出战,而随之产生雪崩效应一般迅速消融的防御圆阵。
也许……只要支撑片刻?
弃守转攻,拼的就是一股劲。
只要不能一鼓作气而下,失了守御的阵型,败亡之局就在眼前!
既然拼了一次,就不能不拼第二次,已经,没有退路了啊。
“诸位,敌将恃勇轻出,实乃无谋之举……”
只是其他将主也不是傻子,县士之威,一眼可辨。他们都是率领弃卒之人,哪有抵抗县士的本钱?一时间众人惶惶。
高磊悄悄的狠捏自己的大腿,强逼着自己镇定道:“就算真是县士,又能如何?难道能杀的尽我等四千之众么?今日我高磊在此放下话来,敌军不败,我高磊誓不退却一步!还请诸位与我一同坚守……只要坚守,胜利可期!”
几位将主疑信参半的看了高磊一眼,又看向那如同直刺渔阳军心脏而来的“刀锋”,依旧没有半点受阻之意。
这种不疾不徐,却又不停不息的推进,就像是一场无言的生死审判,煎熬着所有还想要赌下去的人。
寒光乍现!
一刀之下,一人直接化作两段,左右炸裂开来!
再度对视,那双眼眸中的神情,没有丝毫的改变;反而因为更近了的缘故,以及于禁身上那染上了大片尚在滴落的血液的缘故,那股冷冽的杀意,更加清晰的直抵高磊内心深处。
也许,这个家伙,根本就阻挡不了?
高磊控制不住的这么想到。
不是因为于禁的武艺和境界,单纯只是因为他的那双眸子里……那一团深埋在寒霜之下的……熊熊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