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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霜岁月,在低矮的城墙上清晰可见。甚至墙砖上不少破损之处,也被放任不管。
因为一直以来,这都是一座无足轻重的城,在这片无足轻重的土地上。
宾徒县,这座被忽略了太久的县城,所谓城墙,也就是防盗防匪;对于各个势力的正规军而言,从来没有发挥出半点功效,无非是兵临则城降。
幽州之重,首在蓟城,承接北地胡汉之交,与中原联系紧密;次在辽东,以辽东郡为主、乐浪郡、玄菟郡为辅,三郡之力独承东北边疆之经略。
而辽西所属,说穿了不过是两地连结的纽带而已。战略上无纵横、地理上无重镇,在还没有开发出辽西走廊的如今,更是交通不便。
若是辽东之地真有大变,此等小县又能改变什么?
久而久之,自然也就没有哪家统治者,会想浪费这个心力,去修缮防务。能敷衍得过去,也就是了。
“然而就算是此等小城,甚至不如中原一坞堡,却也不是我等如今,能够染指啊……”
看着又一波的坞卒,强鼓着气劲,将整个身躯尽量收缩在由黄月英连夜监制出来的简易木盾下朝着城墙冲去,李诚心有不忍的微叹了口气。
从城墙上瑟缩的众多民夫身影中,可以看出高句丽在宾徒县布置的留守兵力物资,都可谓极少。除了一开始泼洒了几波的箭雨,接下来能抛下的,基本就是砖瓦之类,金汁沸水之类更是完全没影。
也难怪于禁敢于拍着胸脯,保证只要他与夏侯霸两人为先锋,一鼓作气之下,哪怕带着这群毫无攻城经验的坞卒,也能抢下城头。
这可不是玄幻故事,没有那么多光环给你们挥霍啊……
李诚毫不犹豫的否决了于禁的提议。
因为可供攻城的木梯,在没有任何工匠的帮助下,穷黄月英几日精力,也就一共勉强造出了四架。换言之,不仅人,要登上城头,而且后续部队也只能靠着这四架木梯。
不要看这最多不过四米的矮墙,一个精壮汉子就算直接跳下来也不会造成什么伤害。对于攻城一方,没有远程压制、没有源源不绝的后续跟进,四米,就是天堑!
器物之用,就在于为人提供便利;而缺了这些攻城器具,便需要用大量的人命去填。
战争,打得不仅仅是谋略勇武,更是后勤。
若是能有成捆的箭矢可以压制城头、若是能有用不完的攻城梯每隔几米就架一座、若是还能来几个井阑、冲车、投石车、攻城锤……光是这架势就足够对面直接开城投降了吧?
可惜,没有若是,就只能虚张声势。
“昌黎城内的高句丽守军,还没有半点动静么……”
眼看又是两名刚刚攀爬没多高的坞卒,被城墙上的高句丽守军连带木梯推开,在半空中发出一声惨呼,重重摔在地上痛苦翻滚,李诚忍不住喃喃自语道。
身边突然一声闷哼,随即弓弦颤响;城墙上那名正有些得意的高句丽士兵顿时捂着胸口向后栽倒。
收弓转头,瞥了眼空空如也的箭囊,以及微微颤抖的右臂,夏侯霸沉声道:“公子,再支撑一阵,就该收兵了。昌黎城是否会有动静,无人可知;但再打下去,则士气易泄啊。”
此策第一赌,赌昌黎守军会有所动作,以期围点打援。
就这么赌输了么?
李诚不甘心的回头扫视,目光所及的一圈坞卒们却都不自觉的避开了他的目光。
所有的马匹,包括李诚自己的,都被调去探查昌黎守军动向,务求第一时间回报;故而此刻的李诚,站在阵前,也看不到更多的表情。
李诚与夏侯霸,领三千纯步卒,已经造足了三日的声势。三千坞卒,说不多不多,诱敌正好;说少不少,若是强攻,也确是完全有可能拼下这一座县城。
而于禁则领着另外的三千坞卒,隐去踪迹,除了攻城第一日他本人来观摩了一阵,便再无消息。
这也是李诚对于禁这员曹魏宿将的绝对信任。
无需禀报、无需得令,完全放手让于禁自己去选择战场、战机。只要自己这三千人吸引到了昌黎守军出击,则只管坚守;击破之事,尽付他手!
却终究……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吗?
李诚咬咬牙,正要开口,身边的夏侯霸却突然耳尖一动,下意识一把便抓过李诚的手腕,眼里满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公子!马蹄声!”
李诚犹不自信的屏息倾听片刻,直到那微不可闻的踢踏声终于清晰,这才长舒了一大口气。
然而蹄声渐近,待到军阵拐角处终于露出来人模样,原本翘首以待的李诚与夏侯霸二人,却是立刻换上了一副惊愕的面容。
来者却是于禁本人!
不待李诚开口询问,于禁马速丝毫不减,在半空中一个翻身,便稳稳落在李诚面前。
“公子,昌黎城毫无动静,不能再等下去了!”
听到于禁那冷面下也略带急切的话语,李诚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强攻宾徒?”
刚说完这四个字,李诚紧接着就摇头否决道:“且不说伤亡如何,纵是攻下了宾徒,又有何益?昌黎守军敢于毫不理会宾徒存亡,不就是抱着但求无过的心思么。”
“攻下宾徒,确是无益。但以攻下宾徒之经验、之锐勇……”
于禁那一双本就细长的眼眸,突然微微一眯:“则骤袭昌黎,未必没有功成之机!”
“强攻昌黎?呵……”
虽然李诚也知道,于禁不是那种会无的放矢的人,但下意识的第一反应,便是不敢置信的一声干笑。
“文则,那可是一郡之治!不要说我们的兵源数量和质量,就说这攻城器具,我们一样也无!全要靠着月英亲手打造……”
“公子,这三日,某,也亲手造了三架攻城梯。”
“什么?文则你……”
“昌黎城,城墙之高,不过两丈。说是郡治,但辽东属国自孝安帝分设以来,也不过是为了羁縻此地边族,与中原诸城岂可相提并论!”
于禁毫不退让的前踏一步,不待李诚说话,便急切的继续道。
“初平四年,吾随魏王征徐州,拔广戚;次年,破吕布濮阳城南二营;后攻寿张、定陶、离狐、雍丘,无不立下!敢问敌军不强否?敌城不坚否?而之所以攻无不克,所仗者精兵耶?利器耶?良谋耶?”
“天下有大势,一军亦有大势!趁势而起,则披坚执锐,无可匹敌;坐待势衰,则徒拥兵甲,进退维谷!”
“公子今日处境,与那慕容令何其相似?不得军令,私谋而动,若无大功,则必为所忌。公子既然是赌了这一把,又哪里有认输的道理?某虽不才,敢立军令状!以本部三千坞卒,若一战不下,伤亡怨怼,皆一身当之!”
“而一旦此城得下,当立刻封锁消息,休憩一夜后迅速北上,以示弱之姿,使昌黎守军误以为我军无能而退,不过虚张声势;再趁其懈怠,或可暴起突袭,一战而定!”
于禁这一番已经尽量压低了音量的建言,却是振聋发聩。
现代、甚至从近代战争开始,一场场的战争,就开始接近于一道道的数学题:兵力密度、火力密度、地形高度、行军速度……
近代以来的西方战争史,无不遵从这样的解法。
唯有一道半的题,却是用数学,算不对的——
半道,是苏联。毕竟还是有着工业和军事大国的底子,也仗着寒冬之利,完成了欧洲战场最重要的一场相持战。
而剩下这一道,不就是脚下这片土地上,所孕育出的人们,创造出的奇迹吗?
而且这一错,就让西方的精算“数学家”们,错了接近整整一个世纪,从军事,一路延伸到经济,这所有的“战场”上。
就算不说数学,说赌博——虽说赌博本身也是一道计算题,但归根结底,那虚无缥缈的“运”和“势”,不才是“赌”这一字,最让人着迷的地方么?
不论是项羽巨鹿之战的天纵之资、还是霍去病封狼居胥的不世之功;不论是谢玄淝水之战的续绝存亡、还是陈庆之七千白袍的北伐一梦……
这片天空下,从来,就不缺乏不为道理和算术所束缚的英雄和故事!
奇迹,是会有的;但,绝不是算来的,等来的!
“文则。”
李诚定睛直视。
“那一日,我以为我已经学会了,该以何种风采,立于此世;如今方知,这条路上,我要学的东西,却还有很多!”
此念一通,如今再想来,那有宋一朝,富甲无双,兵甲器械,无不顶尖,连火器发展也毫不吝惜钱财,然而结果呢?
重文贱武,将无战心,兵无胜欲,守则有余,却进取不足。
能在社稷糜烂、庸人当道的时候,依旧接连抵抗女真、蒙古这两个凶残绝伦的崛起游牧之族,有宋之兵,可谓弱乎?
只因为大宋,从一开始,就没了那股大一统帝国“虽远必诛”的气势,生生毁了璀璨文明的繁荣好局!
“这一战,这一军的大势,文则,就麻烦你,让我好好学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