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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见达成一致,接下来的事情按部就班的进行。
曹律又派人回帝都请孔大夫,约定在叶大夫所住的村庄碰头。趁着准备回去需要的船只干粮的空隙,他在庄子里陪了庞邈几日,一步不离他身边。庄子里吃喝齐全,但玩耍的东西没几样,无非是些刀枪棍棒,曹律便搂着庞邈,手把手的教他耍一些简单的剑招,这么玩着也挺乐呵。
等到听说越州城里已经平定下来,曹律赶回行宫,面圣前换上一套颜色暗沉的衣衫,使得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不济、晦暗阴郁。
他慢吞吞的迈着步子走过抄手游廊,沿路碰见的人无不迅速地避让到一边,战战兢兢的对他行礼。
虽然他们压根就没闹明白曹大将军的心情为何看起来十分糟糕。
有猜测病情所致,也有猜曹大将军和圣上是从小玩到大的,说句不敬的话,那是多少年的朋友了,圣上出了事,曹大将军自然情绪低落。
曹律耳朵尖,背后人的窃窃私语听在耳中,化为嘴角一抹讥讽的笑。
多少年的友谊也比不过猜忌。
这次负责领兵平定逼宫造反的几位副将都是父亲或是他这些年有意栽培的心腹,杀敌的时候遇上过什么事儿,圣上有意无意的没说出口,但他已经有所耳闻。
燕王中了埋伏,被打一个措手不及,身受重伤准备逃走之际,对着身处重重护卫之中冷眼旁观的圣上说了两句话。
“本王今日败了无所谓,圣上小心来日无人可牵制曹律,让其一家独大。您这江山,最后落到外姓人手里,那可真是千古的耻辱,对不起老祖宗了。”
燕王死也要拉着曹家一起走黄泉路,让君臣关系雪上加霜。
十几岁时意气风发,他满心的是如何战场厮杀,报效国家。后来终有一日明白不可功高盖主的道理,但那时已身居高位,能做的是低调行事、冷漠对人,将家中几个姐夫放在无足轻重的官职上。不过那时他倒也自信满满,觉得凭着二十年的交情,圣上不太可能会有猜忌之心。
直到阿邈说了前世之事,曹家惨遭灭族横祸,当真是那时兵权被夺,燕王无所忌惮于是有意栽赃陷害,扣上无数罪名所致吗?最关键的在于圣上心中早有间隙,再加上有心人散播谣言,推波助澜之下,圣上信了那些莫须有的罪名,无动于衷的放任曹家坠向深渊。
这些不难猜出,于是自那时起他真正的防备起来,为自己铺下后路。
他建功立业,不过是为了一展心中抱负;他立于朝堂,辅佐圣上,同样是为了能让这个垂垂老矣的国家重振兴旺。
若是最后得落一个身败名裂、灭顶之灾,那么当断则断,他毫无留恋,连寒心都只是一刹那的感觉,转瞬即逝,不值当的人便不值得多费心思,也不想做一个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
这条路似乎很长,他走得又慢,像在一点一点割裂从前。直到脚步停留在圣上寝殿门外,他们之间的联系仅仅剩下这一根丝线。
候在门口的内侍姓温,在御前有些年头了。这次动乱,侍候在赵皇后身边的云公公也遭了难,便由这位顶替上了。他见来人竟是好些时日没有露面的曹大将军,规规矩矩的行礼,随后进殿里向圣上通报。
温公公原以为圣上没心思召见曹大将军,谁料圣上愣神了好一会儿,招招手示意让人进来。
他连比划带挤眉弄眼的向曹大将军表示圣上现在的心情十分的糟糕,话得在脑子里过一遍,掂量着说。
曹律微微点头,踏进殿中。明明是一日里阳光最好的时辰,但殿里门窗紧闭,帷幔低垂,阴暗的像接近黄昏,他缓步绕过一道道幔帐,终于看到缩在宝座上的人影。
十数日未见,曾明朗如朝阳一般的圣上颓废不堪,神色憔悴至极,单从通红的双眼便能看出已经数日未曾好好安眠,身子无力的斜倚在位置上,华贵的龙纹衣袍松松垮垮的披着,和街边终日无所所的混混有几分相似。
听到轻而缓慢的脚步声,颛孙咏德迟缓的抬起头来,黯淡的目光扫过曹律神情同样不怎么好的脸。
“你来了啊。”他声音沙哑,指着旁边的杌子,“坐吧。”
曹律没听他的话,在十几步外的距离站定。
颛孙咏德没管他,兀自说道:“我保下了江山,却失去了最爱的人。他们在废墟里扒了许多天,可是一切都化成了灰烬,根本无法分辨出含槿和晋昀的尸骨……我已经下令在原地为他们建起坟墓,让他们至少有个安息的地方。”他的眼睛更红了,泪水堆积在眼眶里,乞求得到安慰一般的望向曹律,“我没了皇后,没了储君,他们一个个的却在建议我收起悲伤,尽早返回帝都,打理动乱之后纷杂的政事……”
曹律没开口,静静的回望着悲痛的圣上。
颛孙咏的胡乱拿袖子擦擦眼睛,“我想了很久很久,也许尽快离开这个地方才能从悲痛里走出来。阿律,我们回去吧,这一趟南巡是个就该立刻结束的噩梦。”他起身走向曹律,不想衣服自肩头滑落,堆积在脚边,将他绊倒在宝座下,狼狈的不能自持。
“圣上,”曹律上前扶起他,声音却冰冷的像寒冬腊月里的霜雪,“您失去挚爱之人,臣又何尝不是?恐怕臣无法随同圣上返京了。”
颛孙咏德手猛地一颤,惊愕的等着曹律,“你……说什么?”
看着圣上装出来的一副不知情的模样,曹律除了感叹这朝堂上人人是个唱戏的好手外,还能有什么?
“有个人知晓此次南巡的危险,忧心惶惶于是不远千里来找臣,可是在到达江南地界上后失去了音讯。他对臣来说,是不能失去的挚爱,找不到他,臣永远无法从中走出来。”他按着圣上的意思,编造谎言,“臣想留在这里,无论天涯海角,无论是生是死,都要找到他。也许我们曾嗤笑薛惟凯用情太深到愚昧荒唐,但当事情真正的发生在自己身上,却觉得他做的还远远不够。”
颛孙咏德像傻了一般,怔怔的看着曹律,嘴唇动了几下,没能吐出一个字。
曹律单膝跪下,“臣为情所困,不堪圣上重托,臣有愧于心,请圣上责罚。”
颛孙咏德望着曹律,挽留道:“阿律,你可以派人寻找,不必亲自去。”
“臣想亲自寻找,这是旁人无可替代的。”曹律坚持道。
“你要找多久?”颛孙咏的追问道。
曹律答道:“几天,几个月,也许十年,二十年,不管是活着的人,还是累累白骨,臣定然要见到他。圣上,臣有愧皇恩,不敢再身居高位,尸位素餐,请圣上罢免臣的官职吧。”
这一回,颛孙咏德是真的呆住了。他万万没想到曹律会直截了当的请求罢免官职,一切都太顺利了。顺利到他觉得不大真实——如果曹律不再任左卫大将军,参知政事,曹氏一脉是毫无威胁可言了。
那个代替自己的妹妹“嫁”进曹家的人,真的能让曹律深爱到愿意舍弃荣华富贵?
当他走出这一招幼稚荒唐的棋时,怀疑过不会成功,只是随兴试试罢了。
“阿律,你真的……很爱这个人吗?”他迟疑的问道。
曹律叹道:“请恕臣说句无礼的话,圣上不是最能体会情深的感觉么?”
颛孙咏德哑然无语。
确实,若非身为一国之君,他恨不得就此与赵皇后共赴黄泉。
看来这荒唐的一招棋,走对了。
“阿律你这般坚持,我没有反驳的道理。”良久,颛孙咏德垂下头,更为伤心,“如果有一日,你找到了人,一定要尽快回到帝都,我和这个国家都不能没有你。”
“谢圣上隆恩。”曹律伏地行上大礼。
“去吧,稍后我会颁下旨意。”颛孙咏德幽幽的叹息,挥了挥手,心里不是滋味。
曹律起身,在转身的那一刻,敏锐的觉察到圣上眼里闪过的厉色。
到这一步,他仍旧在猜疑。
颛孙咏德望着背过身去的曹律,手掌悄悄的攥紧。
曹律如他所设想的那样离开朝堂,可皇位是不是真的就安全了?黎民百姓们是不是真的会渐渐忘记曾有一位保家卫国而血战沙场的曹大将军?是不是不会再说他是一个依仗臣子的庸君?如果有朝一日,曹律回到朝廷,是否又回到原点?
越是如此钻牛角尖的想,他越是不安。
就在这时,曹律停下脚步,挺拔颀长的身姿如同傲然的松柏,他回过头,平静冷漠的望向心起杀意的圣上。
“臣不在朝堂,无法再为圣上效力,但请圣上放心,无论是驻守边疆的将领,还是守卫皇城的禁军,端国万里河山,定然无忧。”
颛孙咏德惊得差点没了心跳。
曹律这是在威胁他,虽然没有明说,但他听得出来。
即使曹律孑然一身,他仍旧动不得。
那些骁勇善战的将领们,有几个不是和曹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曹律平安无事,则四方将领忠君报国;若曹律有个万一,只怕……
曹律的身影消失在帷幔后,他冷冷的自嘲般的笑。
到底还是输了,能操控这场棋局的始终是曹律一人,不过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且随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