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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玛,你怎么把事情越搞越大啊!”
纳兰成德听他爹说皇上下令将在韦大人府上举办的品诗论文活动改在了宫中时,不禁大摇其头,觉得他老爹自找麻烦的功夫比他也不差。本来他只打算去韦大人府上小心陪几句好话也就是了。这下可好,把一点点小事越闹越大。
明珠避重就轻,不理儿子的埋怨,只答道,“所以说呢,皇上当真是喜欢韦大人得很,我在他面前才随口那么一提,皇上就来兴致了。他现在每日要处理无数的政务,繁忙成这个样,竟然还愿意抽空出来听听韦大人要和你们怎么个评论诗文法儿,可见他对韦大人的事情有多上心。你和李钦明日去御前应对时要注意分寸,别要光顾得在皇上面前展示才学,若是因此将韦大人比衬得太不济了那可才真是大大得罪了人。”
纳兰成德答应,“阿玛放心,孩儿知道的。”
第二日午后,纳兰成德与好友李霨大学士家的二公子李钦一同入宫,一到地方就被直接带去了御书房旁的静观斋。
静观斋里布置得随意精致,不似正殿中那么华贵厚重,颇有些清闲雅趣,很适合陛下放松心情。
纳兰成德和李钦随着小太监恭敬入内,皇上已经坐在里面了,身旁站了一人微弯着腰在他耳边低声说话,正是韦小宝韦大人。
纳兰成德和李钦都垂首低眉不敢仔细看,隐约间好似见韦大人忽然往旁边闪了一下,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不及多想,两人先上前叩见,康熙微笑道,“免礼吧,朕昨儿听明珠说韦都统要请你们两人过府一叙,以文会友,朕觉着有意思,就干脆让你们都到宫中来说给朕听听。早就耳闻明珠家的大公子文采出众,名噪京城,李公子也是书香世家,家学渊源,今天大家都不要拘谨,随意谈说就好。”
纳兰成德和李钦一起谦虚,都道那是传闻过誉了,我二人学识尚浅,今日斗胆在皇上面前献丑,皇上等会儿千万别要嫌我们学问浅薄才好。
没说两句,就又有太监传报,“皇上,裕亲王和恭亲王到了!”
康熙便先不和纳兰与李钦二人说话,道,“宣他们进来。”
有两个身量相仿,长相也有些相似,身着暗黄色四团龙补服的青年快步走进来,打千行礼齐道,“给皇上请安。”
来人是康熙的兄长福全和弟弟常宁。两个身份都不低,福全在康熙六年被封了裕亲王,常宁在康熙十年被封恭亲王。
福全比康熙长一岁,常宁比他小三岁,康熙与这两个兄弟年龄相差不多,相互之间一直兄友弟恭,关系和睦。见二人进来就含笑道,“二哥,常宁都快平身。”又命刘进忠,“给两位王爷赐座。”
福全起身四周看看,对康熙道,“最近大事频发,皇上一心操劳国事,实在辛苦,咱们一直想要来找皇上说说闲话让皇上歇歇,但也不敢随意打扰,总算今日皇上自己想开,愿意做点别的事情了。常宁昨晚就说难得皇上有雅兴,就是不睡觉他也要赶着背上十几二十篇的诗文来皇上这里凑凑热闹。”
康熙笑骂,“胡闹,常宁就是平时总爱偷懒,到要用的时候才临急抱佛脚,还借口是要给朕凑兴,你平日里也该静心多读读书才是。”
常宁笑嘻嘻的应道,“皇上教训的是,臣弟记住了。”
纳兰成德从他母亲身上算还与眼前这几位皇家贵胄是姑侄表兄弟,李钦也出身大家,见过世面的,见两位王爷爽朗风趣,皇上也随和,便都不拘谨,一起陪着说笑。
韦小宝没什么表情,站在康熙身旁听他们笑谈,心里觉得今天的宫廷聚会没有他预想的那么好。
韦小宝比这几人都早进宫一会儿,先来见康熙,一见面自然又用了他惯用的吻手礼,只不过比往常握手的时间长一些,亲吻得热情些。
康熙常年练布库,每天还要握笔写不少字,所以手上有茧子,手型不错,手指也修长,但一摸就是双男人的手。与韦小宝一贯所青睐的娇嫩柔软小手还是有很大差距。
压下心里一丝小小的失望后,韦小宝接着又弯下腰来靠在康熙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他以前总会对情人说的恭维话。鉴于面前这一位的身份特别尊贵,所以韦小宝说的时候刻意筛选了一下,尽量挑情深绵绵又不失庄重的话来说。
康熙觉得十分新鲜,先还不动声色的听着,等听韦小宝说道,“……我日日夜夜思念着您,您的身影好比美丽的月亮,让我难以入睡……”时实在肉麻得受不了了,抬手在韦小宝屁股上重重拍了一掌,“思念得睡不着就进宫来求见朕啊,少在那里卖嘴,光说不练!”
韦小宝忽然受了重击,吓一跳,连忙闪开两步,捂着臀部瞪眼,要不是正好纳兰成德与李钦进来叩见打扰,他只怕会立刻冲口而出指责皇帝陛下行为轻浮失礼的话。
大家今日是被康熙以品论诗文,做学问的名目召进宫来的,说了几句之后言归正传,恭亲王先道,“说起来容若的诗才享誉京城,臣弟前两日偶然读到两首,果然妙思锦句,余香满口,皇兄有空读书时原应多召他进宫相伴。”他们表兄弟间也不见外,说话间便直接以纳兰成德的表字相称。
康熙顿时感兴趣,“哦,是哪两首,朕最近忙顾不上关心这些事儿。”
恭亲王早有准备,从袖管中抽出一张折起的金花玉版笺,打开来递给御前伺奉的小太监笑道,“皇上请看看。”
小太监呈给康熙,康熙拿起来看,上面果然抄了两首词,轻声读出来:
德也狂生耳,
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
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
不信道、遂成知己。
青眼高歌俱未老,
向尊前、拭尽英雄泪。
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
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
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
寻思起、从头翻悔,
一日心期千劫在,
后身缘、恐结他生里,
然诺重,君须记!
赞道,“果然铿锵,好一句‘然诺重,君须记!’”
再往下看,笑道,“下面这首婉约。”
拨灯书尽红笺也,
依旧无聊。
玉漏迢迢,
梦里寒花隔玉箫。
几竿修竹三更雨,
叶叶萧萧。
分付秋潮,
莫误双鱼到谢桥。
康熙仔细品读一番道,对纳兰成德道,“果然好,不枉了你的才名。”
纳兰成德躬身谢陛下夸奖。
康熙再看看身旁一直没有做声的韦小宝问道,“韦都统,今日这事是你兴起而来的,你怎么不吭声了,说说看,觉得这两首词如何?”
韦小宝大半没听明白,只抓住了几个自己能听清的字眼,问道,“陛下,玉漏是什么?为什么要说梦里寒花隔玉箫?”
康熙嗤笑,“常宁,你解释给他听。从头到尾都解释一遍,估计韦都统没听懂几句。”
恭亲王常宁含笑领命,知道康熙是逗这小臣子玩的,旁人不愿轻易得罪韦小宝,怕惹恼他会有麻烦,恭亲王可不怕,因此加意凑趣,将纳兰的两首词讲解得直白明了,五岁小孩子也能听懂。
旁人听他将‘月如水’解释成月亮光照在你的身上,好像洗澡时被当头浇了一盆水,全身沾湿,保证没有照顾不到的地方;又将‘几杆修竹’解释成院子里种了三根竹子,无不忍俊不禁,碍着韦都统的颜面苦苦忍着不笑。
最后还是康熙忍不住了,哈哈大笑,挥手阻住恭亲王,“行了,常宁你给朕适可而止,韦都统是武官,果然学问不太好,但你也用不着这样揶揄他。”
韦小宝嘘一口气,恭亲王这样的讲解其实正适合他的水平,要是顾及他的颜面,讲得再婉转些他恐怕反而要听不懂了,听明白之后就觉得这两首诗优美生动,触人心弦,由衷赞叹,“写得太好了!很美!”
几人都以为他多少都要有点羞恼才对,没想到是这个反应,不由都有些惊讶,均想这要不是脸皮足够厚那就是肚量涵养真的到家了。
裕亲王福全看着韦小宝年纪确实是挺小,十五六岁样子,身量都还未长成,穿着一身小号大官服色站在那里一本正经的夸赞纳兰诗词做得好,样子分外古怪,就还想逗逗他。
便接着道,“原来今日之聚是韦都统出的主意,那韦都统就不可太谦让了,只说个‘好’字不行,还当拿些高见出来方可?”
众人一听,都抿嘴乐,心想他连听都听不懂,刚又被恭亲王七拐八绕的瞎解一通,这会儿能说出什么高见?
康熙便欲阻止,韦小宝毕竟是臣子,开玩笑逗个乐是可以,但不可当众嘲弄他,“都说韦都统是武将,于文墨一道不大精通,二哥你怎么还揪着不放了。”
裕亲王笑笑,心知康熙对这个小臣子很回护,便不再多说,
韦小宝却道,“高见不敢说,但我也是有些想法的,只是说出来你们不一定赞成。”
恭亲王常宁一听大乐,赶在康熙开口阻挠前抢着道,“你说说嘛,说不定我们也赞同呢。”
“诗歌是人内心情感的一种表达,只要它能震撼人心,使人动容就是好的作品,咱们的诗都很精美优雅,听着很好听,但有时候表达得热烈直接一些应该也不错。”
常宁不太明白,“要怎么热烈直接法儿,你举个例子来我听听。”
韦小宝有点为难,“这怎么举。我一时也做不出一整篇。”
常宁认为他在信口瞎说,不肯轻易放过,“那你讲几句也可以,比如离别时,形容离别愁苦,你该怎么说?”
韦小宝想一下,“我可以说
带走你美妙的一切吧,
带走你的痛苦和你的欢喜,
无情地跟我远远分离。
我们再不相见!”
常宁一愣,没想到他有问必答,接着再问,“那遗憾感伤之时呢?”
韦小宝琢磨,遗憾感伤?那就是希望落空了!可以这样说:
“希望匆匆流进了大海。
好像明亮的太阳已经落山,
照亮我前进之路的志向也已经像烟雾一样消失。”
常宁和他二哥福全对望一下,有些犯傻,心道这是什么呀,怎么听着还挺像那么回事,福全接着问,“你如何咏山川景物?”
韦小宝再努力想想道,
“我听到银子般的山泉哗哗地歌唱,
树木、蔷薇也挺起花苞准备开放。”
“志向抱负呢?”
这个有点麻烦,韦小宝多想了一会才想出一小段,
“有个年轻人跳进了世途,
鼓起什么都不怕的翅膀,
无忧,无虑,毫不拘束,
只陶醉在自己的梦想里。
他全力飞翔,大展那个……一副图画。”
康熙顺口给他接上,“大展宏图!”
韦小宝忙点头,“对,是大展宏图,多谢陛下,我总记不住这个词,”然后摆手道,“请诸位别问了,我想不出来了。”
常宁一耷拉肩挑眉瞪眼的转向另外几人问道,“他这也算是诗?”众人面面相觑,心道当然不算,但是听来也蛮有味道。
康熙微微摇头,“亏你想得出!”
“是臣去罗刹国时听他们这样做诗歌,所以记住一些。”
原来是这样,几人都在心里想,难怪呢,这罗刹国人做诗倒也满有意思的,亏他能听懂记得。
由此想起此人年纪小小便曾只身远赴罗刹国,还与那边的一个什么摄政女王有些交情,最后带了罗刹使者回来。不由都收起了几分对他的轻视之心。暗道这人文不成武不就,十几岁就混到如此高位自然也有他的道理。
康熙空暇不多,再说一会儿就打发众人走了,“今日不错,纳兰成德和李钦两个的诗才都很出色,二哥也能对上两句,只常宁差些,不可偷懒,回去后还要多用些功。”
恭亲王常宁扁嘴看眼韦小宝,那意思是还有比我更差的呢,皇兄你怎么单把我拎出来说。
康熙知道他的意思,轻斥道,“没出息,韦都统本来就不通文墨,一点不会做诗,你可是从小学起的,乱比什么!”
常宁一缩脖,不敢多说,“皇上教训的是,弟弟记住了。”又斜眼看韦小宝一笑,“臣弟觉着,韦都统的诗才其实挺好,很有灵气,现在开始好好用功,假以时日只怕也能和容若一样,学成一代才子。”
康熙不理他的玩笑话,“今日就到这里,你们都跪安吧,韦都统留一下。”
众人施礼退下。
康熙见韦小宝神情有些索然,不似往日精神,等那几人退下去后就温言问道,“小桂子,朕当着他们的面说你不会做诗你不开心了?这有什么,你是没学过嘛,也别不懂装懂,不过你自创的那几句很不错啊,没见常宁他们几个听得眼睛都直了。”
“没有,我不会因为这些小事不高兴。”韦小宝只是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有些感触罢了。
他其实曾经也能算做是一个诗人。
他在文学方面偏重欣赏,对写作虽然也很喜欢,但并不是最擅长,起码不能和他指挥军队的能力相媲美。
但也有人将他赞誉为诗人,而且是一位伟大的诗人!
他的心绪随着回忆又远远的飞回到了那片战火纷飞的地方。
那是在艰苦卓绝的瓦格拉姆战役之后,在那之前他率领的法军五战五捷,占领了维也纳,可是在随后的阿斯珀恩-埃斯灵会战中遭遇大败,他忠实的朋友拉纳元帅阵亡,在生死一线的决战时刻,他凭着自己那钢铁般的意志最终转败为胜,在瓦格拉姆战役中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那是他事业的巅峰,从此法兰西第一帝国达到全盛,欧罗巴大陆上大部分的土地都臣服在他的脚下,他成为欧洲不可一世的霸主!
成为与凯撒大帝、亚历山大大帝齐名的拿破仑大帝!
辉煌灿烂的往事现在想起来依然激荡人心!
他抬起眼对着面前面目清俊的东方青年微笑。眼前这个年轻人也是皇帝,也拥有疆域辽阔的土地,几乎和他那时一样尊贵,但这个从祖辈那里继承了皇位的年轻人一定不能明白他那时候志得意满,俯瞰一切的心情。
有人在那次大战之后称他为一位伟大的诗人,那个称赞他的人是谁他已经完全记不清楚了,但是那些赞誉的话他还记得,也许是恭维,但是很多人认为说得很形象:
他以自己的军队和炮火为华丽的辞藻,他以无与伦比的军事才能和坚强的意志为语法和修饰,以一次又一次奇迹般的胜利为流畅优美的语句,最终创作出了一首首横亘在历史长河中的绚丽诗篇!
那些诗篇是如此的绚烂夺目,恒久辉煌,将会被世世代代的人们所憧憬瞻仰!
……
“你怎么了小桂子?笑得这么奇怪?”康熙有些担心,抬手在韦小宝眼前晃晃。
“陛下,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韦小宝对着他微笑,意味深长的说道,“我觉得自己做的诗还不错。”
康熙失笑,“就那几句大白话?你就使劲自己往脸上贴金吧。”转身就走,扔下一句话,“陪朕去批折子,等下朕还有事问你。”
韦小宝跟上,估计康熙是想问他自请出战甘肃的事情,暗暗摇头,这里有句老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对了,是好汉不提当年勇!这话现在用在他身上正合适,他还是老实先当他的小弄臣吧。来日方长,他可以慢慢努力。
…………
拿破仑语录:人生的光荣,不在于永不言败,而在于能够屡扑屡起!
作者有话要说: 纳兰性德原名纳兰成德,字容若。为避当时太子“保成”的名讳,改名纳兰性德。后,太子改名为胤礽,于是改回成德。这里太子还没有出生,因此他该叫纳兰成德。
文中出现纳兰性德两首词的创作时间大概和他这个时候的年纪不符,因情节需要放在这里。
拿小宝的几段诗摘自席勒的《希望》,略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