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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说我是有福气的人。
在父亲外放,母亲疯颠,兄长早逝的糟糕境况中,作为长宁侯府庶出三房的嫡出孙女,我的身份变得极其尬尴,没有谁的议亲前景如我一般高不成低不就的。
但是,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我的亲事竟然出乎竟料的顺利又令人艳羡。
在我十岁那年,与太子关系最好的皇子——英亲王思淳,主动请求皇帝赐婚,想要在我成年之后迎娶我。
据说,皇帝本来是不大满意这桩婚事的,不仅因为我母亲的情形,也是因为我年纪太小,整整比英亲王小了十二岁,等到我及笄成年,他已是二十七岁的人了。这就意味着英亲王要等到二十七岁之后才能有嫡子,而皇子中成婚早的,二十七岁,都已经快要有嫡孙了。
然而皇帝最终还是答应了这门亲事。也是出于怜惜儿子的坎坷身世。英亲王思淳自幼丧母,幸得贤妃,也就是后来的沈皇后照顾,才平安长大。可逃不开政治漩涡的他,为了保恪亲王一派的周全,违心地娶了严首辅之女严如珂为嫡妃。
严如珂跋扈专横,辖制侧妃,毒打怀孕的侍妾,致使侍妾小产,皇帝龙颜一怒,废她为庶人,令宗人府从族谱中除名,从此史书上再无半点她的痕迹。
长宁侯府的人羡慕我,不是没有道理的。如我一般的身世,能够嫁给位高权重,将来前途无量的皇子,已是高攀,而且从礼法上说,我才是英亲王的元配嫡妃,无须如那些继配一般,在元配的牌位前执妾室之礼,更重要的是,皇子不同于权贵,在迎娶嫡妃之前,往往都已有庶出的子女,但英亲王年过二十,仍无一儿半女,也有人劝过英亲王,在嫡妃嫁入王府之前,可以生育几个庶子,都被英亲王拒绝了。
京城中人人都知道,长宁侯府的六姑娘,找了一位重情重义的如意郎君。
皇帝也为英亲王着急,他不能逼着思淳生儿子,就不停地往王府里塞进一个又一个的侧妃庶妃,到我与思淳大婚之前,英亲王府已经有了四位侧妃,三位庶妃。
终于,成亲的那一日到了。
英亲王府的朱墙碧瓦,处处灯火相映,时时丝竹和鸣,衬得那亭轩馆阁幻彩流金,如施饱了脂粉的美人儿。
被人如提线木偶一般折腾了一天之后,我被抬进了正房——辛夷榭。
透过大红缀金丝流苏的盖头,满室都被敷上了一层红色,是新婚燕尔的温柔旖旎。织金祥云彩缎上蟠龙飞舞,绣花宝珠华帐上凤旋九天,正殿的透雕狻猊炉中,静静地焚着百合香,香烟燎绕,萦着哥窑开片天球瓶中斜插的几枝艳艳榴花,久久不去。
在喜娘的引导下,挑去盖头,撒过红枣花生,吃过子孙饺子和交杯酒,我已经疲惫不堪了,恨不得倒头就睡。
可我嫁的是皇子,就是再困再累,也得规规矩矩地穿着大红龙凤喜服,端端正正地坐在榻上等着夫君。
思淳似乎看出了我的倦意,对喜娘道:“王妃累了,伏侍她沐浴更衣,先安寝便是。”
喜娘婉转道:“这......王爷,这不合规矩......”
思淳没有看她,淡淡道:“在王府里,我就是规矩,你们只管伏侍就好。”说着,头也不回,负着手出去敬酒去了。
等思淳英挺的身姿消逝在夜色之中时,喜娘一面为我舀水沐浴,一面絮絮叨叨地说:“王妃真是好福气,嫁了这么一位知冷知热地郎君,唉,这也是老夫少妻的好处......”
“什么老夫少妻!王爷一点儿也不老!”我不服气地说道。
喜娘才意识到说错了话,立刻堆上满脸的笑来,道:“是是是,王爷与王妃是天生一对,珠联璧合!”
这一类的词儿从喜娘嘴里吐出来就是一串一串儿的,不过我与思淳成亲之前也没见过几面,并没有像喜娘说的那样,有金玉良缘的感觉,只是觉得思淳是个好人,很好很好的人,他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我吊在双清别院的一株圆柏上下不来,他为了救我,手都划破了,流了好多血。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躺在紫檀透雕海水如意榻上都做了几个梦了,才听到杏黄绣鸾大帐外悉悉索索的声音——是思淳回来了。
成亲之前,宫里派去教导我礼仪的嬷嬷曾经说过,王爷与我既有夫妻之义,也有君臣之别,见了王爷须行礼迎接,我揉开惺忪的睡眼,努力打起精神,想要起身。
思淳一把将我按住,温然道:“躺着便是。”
我笑了,刚才揭开盖头时疲倦又紧张,没看清楚,这时在青铜鎏金蛟龙烛台摇曳的烛火下,才看清楚,他的飘逸俊朗一如旧时,又因为龙凤花烛下光与影的交错,多了几分如梦似幻的魅力。
光洁白皙的脸庞如精雕细刻,黑曜石般的眼睛深邃幽深,透着我这个年纪还看不懂的沧桑。身材挺拔,英姿勃勃。
看我一直在笑,他透着高贵与优雅的好看唇角也微微上扬,道:“王妃,你笑什么?”
我想了想,嬷嬷说过对王爷要有礼有节,我当然不能对他说“王爷,你真好看”,眉眼依旧,我嫣然道:“王爷,你累了吧!妾身都睡了好一会儿了,你也快来歇着吧!”
很多年之后,思淳告诉我,真没想到新婚之夜,他的新娘竟会主动向他发出邀请。
思淳忍俊不禁,我慌了,难道刚才的话说错了不成?但是看到思淳温润的笑意,我又放下心来。
他沐浴更衣,换上杏黄细绢偏襟寝衣,又掀开了绣帐,这一次他的头发湿漉漉的,发尖上还有晶莹的水珠凝着,龙涎香的芬芳氤氲在温暖的静室中。
出于一种本能的羞涩,我闭上了眼睛,接下来要做什么,教导礼仪的嬷嬷只是拿给我一只象牙雕的彩罐,上面画了一些让人耳红心跳的画面,我不敢看,又无法去问母亲,只匆匆看了一眼,就糊里糊涂又把罐子给藏起来了。
我的慌乱被思淳看在了眼里,他俯□,那龙涎香的芬芳离我越来越近,渐近渐浓,然后,轻轻地在我的额头上印下深深地吻。
只听他在耳边低语:“别紧张,王妃,别紧张......”
我睁开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思淳却轻轻把合欢百子织锦被往我的脸上拽了拽,只有额头与眉眼露在外头,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温柔起来,尽管平日的思淳也是温润如玉的,但是那种温柔的眼神,我还是第一次见过。
他的眼里有一些迷醉,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的吻已经绵绵密密地印在我的额角眉梢,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如月下涨潮的波涛,一浪接着一浪,有一些莫名的澎湃在这样的夏涛春潮中涌动出来。
我在迷蒙中,只记得一缕缕的淡影在绣帐上摇曳,思淳的温柔让我几乎没有疼痛,模模糊糊地又在他的怀抱里睡着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思淳仍然没睡,我枕在他的胳臂上,他的另一条胳臂紧紧扣着我的露出锦被的肩头。
我摸摸被我拿来当肉枕的胳膊,已经很凉了,就问他:“王爷,您怎么还不睡?你尽管把胳膊拿掉就好了,我睡着了很沉的。”
思淳微笑了一下,却没回答我,而是问道:“王妃,你的闺名是什么?”
“唔,”没想到他会问我个,我说,“莹心。”
思淳笑意不减,道:“那我以后叫你心儿,好么?”
我想了想,摇头道:“不好!”
思淳疑惑,我才说:“太子妃的名讳是明心,你叫我心儿,冲撞了娘娘的名讳,且我家几位堂姐名字中都有一个‘心’字,王爷叫我‘心儿’就不怕唤错了人。”
思淳道:“没事,我只在这屋里叫你,只有咱们两个人能听见。”
只有我和他能听见,就是只属于我们两人的秘密,我笑眯眯地点头,道:“好吧。”
思淳仿佛很高兴,又轻轻地吻起我的额头和眉毛眼睛,这一夜,他紧紧地把我拥在怀里,情热如火处,不住地呼唤我“心儿”......
从我嫁入英亲王府的那日起,思淳就日日歇在我的屋子里,奴役们都知道英亲王娶了年少的嫡妃后,恩爱非常,这话渐渐传了出去,成为京城里人们津津乐道的佳话。
辛夷榭里春意深深,王府的其他女人那里就打翻了醋海。我没嫁过来的时候,思淳一月之中也不见得进一两次后宅,妾室雨露虽少,但大家都是半斤八两,谁也不攀比谁,倒也相安无事,自从思淳与嫡妃恩爱的佳话人尽皆知之后,那些侧妃庶妃们也就沉不住气了。
起初的一个月,她们畏惧我嫡妃的身份,还不敢造次,后来沈侧妃和刘侧妃见我性子和软,便渐渐地显出不恭敬的苗头来,我顾忌王爷的脸面,不愿叫外头传出英亲王府妻妾不和的闲话来,便曲意俯就些,谁知越是如此,她们越是得寸进尺,后来一发连那几个庶妃也敢欺压到我头上来了。
这一日,她们来给我请安,照样是傲慢无拘,长宁侯府跟过来的嬷嬷,哪里敢管这些出身显赫的侧妃?沈侧妃则又给我讲了一个疯颠的娘生出疯颠女儿的故事,惹得侧妃庶妃们哈哈大笑。
我怒火满胸,这些人越发地登鼻子上脸,她们对我无礼也就罢了,还牵扯上母亲,肆无忌惮地来戳我的软肋,我拼尽全力忍下想要过去扇她的冲动,钧窑霁红釉薄胎盖碗与紫檀雕四合如意云纹的大案冲出清脆的响动,我冷冷地说道:“你们出去吧!”
震惊与讶异在妾室们的脸上闪了几闪,被正室相逐,搁在一般的权贵家里,也是妾室极大的耻辱。
不过沈侧妃很快恢复如常,她认为凭我的性子,下了逐客令之后也必不敢怎么样。
妾室们在沈侧妃的引领下,行礼告退,眼神中没有一丝畏惧之色。
其实我也很紧张,我知道这样下去,一定不会成为一个合格的嫡妃,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虽然是长宁侯府的嫡出小姐,但是母亲在我九岁的时候就神智不清了,公侯家的女孩儿,十一二岁就会跟着母亲学习当家理事,我却只能跟着雅纹学些书法针线。
后来明心大姐姐从东宫派来了一位嬷嬷教我,可宫里的嬷嬷主要教导礼仪,顶多再教给我一些看帐理财的本事,至于后宅的心机伎俩,东宫嬷嬷没有义务教,更不敢教。
娘家人靠不上,我只有一个夫君可以依靠。
晚上,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思淳。我的确是处心积虑地要给那些可恶的妾室告状的,可不知为什么,说着说着,几年来强抑在心底的悲苦一股脑儿的涌出来,我泣不成声,还断断续续地对抱歉道:“王......王爷,是......妾身的不是,王爷把家......交给我,妾身却......却不能给王爷分忧......”
思淳护着我小小的身子,和风细雨地笑道:“何必自怨?你才十五岁,别人家十五岁的女儿,还在爹娘跟前撒娇呢,叫你独立打理王府,是太苦了你了!”
我拼命摇头,上气不接下气道:“妾身连......连侧妃也不能辖制......”
思淳一边执着松花色丝绢,轻柔地给我拭泪,微笑道:“沈侧妃比你年长十一岁,那些庶妃中年纪最小的还比你年长六七岁呢,她们抱起团儿来跟你过不去,你也是为难!”
思淳沉思一刻,说道:“罢了,这件事交给我,保证以后她们对你这位嫡妃毕恭毕敬。”
不知道思淳有什么法子,但是听到这样一句保证,我的心一下子放下了,我贴在他宽厚温暖的胸膛上,偎在他的怀抱里,觉得那么踏实。自从母亲疯了,我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当天晚上,沈侧妃就被打了十板子,其他的妾室也被罚跪祠堂,思淳将所有姬妾禁足一月,抄写《女四书》。
这消息从仆役们口中不胫而走,朝中纷纷赞扬英亲王夫妇恩爱,那些宠妾灭妻的官员家的妻室一旦受了委屈,总是对丈夫拿英亲王做榜样。
思淳请回了原先庄妃跟前伺侯的贴身大宫女,如今已经在尚宫局做了司簿的云嬷嬷。云嬷嬷是在宫里活成人精的老人儿了,辖制几个王府妾室实在是小菜一碟。
从此,王府后宅风平浪静,再也没有人敢对我有不恭的言行。大概是思淳跟云嬷嬷打了招呼,她不但教我如何打理王府,还教我许多后宅中的生存之道,我与云嬷嬷相处甚好,渐渐把王府内宅打理得井井有条。
我住的辛夷榭是王府正房,王爷十分喜欢辛夷花,才命人在这水榭的前庭后院都种上辛夷树,听说王爷先前那位小产的侍妾也曾被他赐名辛夷,我知道了,心里多多少少有些疙瘩,拣着王爷高兴时问他此事,思淳只是说,他已经给了那个女子丰厚的妆奁,将她遣嫁了。
我与思淳夫妻多时,看得出王爷说起她的时候,对那个侍妾只有歉疚而并无牵挂,也就不再相问。
是夜,他又紧紧地拥我入怀,深情脉脉地叫我“心儿”。
打理后宅渐渐地顺手起来,我也有了更多的闲暇,思淳的衣裳鞋袜,大多是藏着我无限情思的针线。
这一天我给他裁了一件家常的白绢长衫,他身形英武,穿白色也不会显得孱弱,反倒更添风姿。只是无花无饰的长衫显得呆板,我就问他:“你喜欢什么花样?我给你绣在衣角上。”
思淳想了想,道:“绣朵辛夷花吧。”
我立刻叫雅纹找出绣花册子,找出最漂亮的一朵辛夷花的花样,绣了上去,又用金丝线在长衫上锁了一圈儿滚边,思淳很喜欢,也经常拿出来穿他。
不知不觉地,我就有孕了,思淳也很高兴,每天都会来问我今日感觉如何。我有了身子,不能伺侯他,思淳却仍然只进我的屋子,这事渐渐地传出去,皇帝就不高兴了。
他觉得身为皇子应该多为皇家开枝散叶,只顾夫妻恩爱,冷落了妾室,不利于子孙绵延。皇帝又给思淳赐下了两位美人儿,都是沉鱼落雁之容。云嬷嬷也劝我,该适当地劝王爷到其他妾室那里去,我也觉得好像是该这样,可是几次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口。
这天晚上,思淳照旧来看我,用了晚膳,又叫人伺侯洗漱更衣,一直坐在榻上没开口的我,突然对他说道:“王爷......您,您......那个,父皇赐下了两个美人儿,王爷......”
思淳拘着一捧洗脸水,半晌没有说话,那水又淋淋沥沥地流回盆里去了。他拿起白棉布手巾擦了擦手,走过来坐在我身边,脸贴着我柔软的发丝,问道:“你愿意我过去吗?”
我没说话。
思淳抚着我日渐丰腴的脸庞,笑道:“没关系,跟自己丈夫,还不敢说实话吗?”
我咬着嘴唇,纠结了半日,终于,我没理会云嬷嬷递过来的眼神,静静地摇了摇头。
如果他不喜欢我了,去宠爱妾室,我也管不了,可是他问我,我也不会违心地把他往别的女人那里推。
思淳明亮的笑容绽开,他吻吻我的额角,笑道:“我妻子不喜欢的事,我就不会做。”
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一旁侍立的云嬷嬷都笑了,眼里含着欣慰,羡慕,还有一丝哀怨。
再看一眼我的夫君,他穿着白绢长衫,玉树临风,我一时恍若跌入了梦境——这么好的夫君,竟然是我的!我紧紧地抱住她,生怕他跑了似的。
“王爷,你真好!”我甜甜地说,“你是这世上最好的男人之一。”
思淳眉心凝住了,似喜非喜地逗我道:“之一?难道还有旁人跟我一样好么!”
毕竟才十六岁,我从来都是把思淳当成我的天和地,从不对他打一句诳语,就笑道:“除了三姐夫,你就是最好的了,不过三姐夫又不是我的,所以在我心里,你还是最好的。”
思淳突然面沉如水,我隐隐觉得大概是说错话了。云嬷嬷见了,领着一屋子的侍女,退了出去,思淳整饬了一下精神,郑重地问道:“为什么你会觉沈大人好呢?”
我只得实话实说,“三姐夫向三姐姐保证‘无异生子’,三姐姐都生了两个嫡子了,三姐夫屋里还是半个通房都没有,听说三姐姐的婆婆也想往她屋里塞人,都被三姐夫给挡回去了。”
思淳听了,半日默默无言。那天晚上,他没有紧紧地抱着我,也没叫我“心儿”。
后来的一段日子,思淳陆续给几位王府的姬妾写了休书,又给她们准备了丰厚的嫁奁,把她们嫁了出去。
这些姬妾都是从良家子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又有厚重的嫁妆,嫁与品级低一些的官员作正室并不难,横竖呆在王府里也是守空房,大多数人都选择了离开王府。最后只剩下沈侧妃和刘侧妃,哭哭啼啼地说什么也不肯走,思淳也只好由着她们。
从此,沈侧妃对我更加畏惧了。
我们的女儿出生之后,因为英亲王算是老来得子,也因为他与太子的密切关系,孩子一出生就被封为乐成郡主,思淳也渐渐地远离公务,一天倒有多半天的时间在家陪女儿和我。
京城中都传说英亲王爷被王妃和郡主笼住了心,再大的权势都不放在眼里了,可后来思淳在枕边告诉我,太子尚未即位,皇帝身子也康健,他做出个退隐的样子来,是为了保存实力,免受父皇和政敌的忌惮。
真是难为他了,自幼失母,就连剩下的一点儿父爱,也只能在周旋与算计中获得。
我跟思淳,如两叶失帆的孤舟,在茫茫的大海上彼此依靠,世事的洪流与风浪,让我们一天比一天靠得更紧。
原以为这一生都可以这样岁月静好的度过,却想不到我们仍要接受生死考验。
皇帝一向重视西北的防务,罗兹新王继立之后,在边境上蠢蠢欲动,甚至出现了两军将士擦枪走火的事件,皇帝向西北增兵,以震摄罗兹,十几万大军派出去,粮草运送就成了大事,事关大梁的安危,皇帝派了兵部的两位心腹能吏,又让思淳也跟着。
虽然押运粮草不比带兵打仗,可毕竟是长途跋涉,想到他在外头风餐露宿的,我总是不放心,为他准备了足够的衣裳,食物和银子,足足装了两大车。
思淳走了之后,我就与云嬷嬷日日掐算着日子,算来算去,如果一切顺利,思淳或许能回来陪我们过元宵节。
京城的元宵节一向是热闹的,月色灯山满帝都,香车宝盖隘通衢,宝光流溢,火树银花,乐城吵着要出去观灯,可我担心万一思淳这个时候回来,家里冷冷清清的,谁来为他洗去一路风尘。
好歹把乐城哄睡了,我就抓了一把栗子,埋进盛满通红透亮的银霜炭的黄铜盆里——思淳最近吃栗子了。
一更,二更,三更......思淳还没回来,却听见一个侍女步履慌乱地跑进来,满头大汗道:“王妃,谷雨回来了!”
谷雨是跟着思淳一道上路的,他回来了,那么思淳......短暂的欣喜之后,随之而来的是不祥的感觉,为什么?为什么思淳没回来?
尽力克制着心头的慌乱,我召谷雨进来。衣衫褴褛的谷雨一进来,就跪下大哭起来,王爷返京的路上,在京畿遇到了刺客,王爷被刺倒了,谷雨躲在了草丛中才逃出一命。
至于谷雨后面说的什么“皇上大怒,下令彻查”之类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我只知道,思淳没了,这世上最疼我爱我,视我如珠如宝的那个人去了。
那么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生趣?几乎是下意识的,我脱下了为了元宵节特意赶制的大红五彩缕金凤翟衣,摘下满头珠翠,跌跌撞撞地走进内室,白酸枝的托泥嵌云石海棠案上,还搁着一块未裁过的白绫.....
我才拾起白绫,云嬷嬷就从身后就扑过来,满面泪痕道:“王妃您不可寻短见啊!郡主还小,还要您照顾啊!”
泪珠扑簌簌地滑落下来,我扶起云嬷嬷,“郡主就交给您了,王爷一个人在那边,太冷,太寂寞,我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去呢?”
大概是宫里的人早就知道信儿了,谢家五位堂姐,除了与娘家很少走动的二姐姐和正在坐月子的五姐姐,都来了!
太子妃,户部侍郎夫人,鸿胪寺卿夫人,都汇集到英亲王府来。三位姐姐还穿着元宵节的衣裳,太子妃穿着孔雀纹锦的外裳,大红缕金青碧翟凤裙,三姐姐是紫绿八团花的妃红褙子,团锦绣花缎裙,五姐姐是霁红如意堆花襦裙,三位姐姐拉着我,苦口婆心地劝,我的眼泪只是流个不住,一心只想凭着三尽白绫送我与思淳异世相见。
正在不可开交时,忽然听见院子里的仆役惊喜交加地呼了一声“王爷”,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只听思淳一边大步流星地朝辛夷榭赶过来,一边急煎煎地问道:“王妃怎么样了?这雪化得真不是时候,我藏在荒草地里,却滚了一身的泥!”
柔软的白绫悄然委地,我站起身来,只见雕花朱漆门扇大开,思淳一身泥水地站在门外,俊美的面庞几乎都被泥水糊上了......
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很蠢,在满屋花花绿绿的贵妇之中,只有我,白衣素服,黑发垂肩,脚下还横着三尽白绫,因为思淳眼里的惊异比我还要多,但是很快,重逢的喜悦就冲淡了一节,他竟然不顾姐姐们还在,两步奔上来,一把将我搂在怀里,搂得好紧,好紧,我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思淳温热的眼泪打在我的脖颈上,低声道:“我知道,我知道......只有你......只有你......”
一场虚惊过去,皇帝也很快将思淳遇刺之事查清了,原来是康亲王与太子不和已久,却又找不到机会下手,就迁怒到了思淳的身上。
康亲王被皇帝圈禁在宗人府,经此一事,皇帝对思淳更加看重了,思淳却婉拒了皇帝的赏封,请求皇帝允许他带着我出京游赏山水。
皇帝自是没有不答应的道理,王爷王妃要出京,收拾起行李来也慢得很。
等春风染绿柳条的时候,紫燕在林梢呢喃,思淳执着我的手,凭栏赏春,他指着柳梢上那一对紫燕,笑道:“看,咱们一走,王府里就只剩下她们,是双宿双栖的了。”
我明媚微笑:“横竖辛夷榭地方也大,咱们走了,说不定还有多少对燕子要来梁间同筑爱巢呢!”
思淳眉心一滞,笑道:“莹心,我想了想,这辛夷榭不好听,我记得你最喜欢兰花的对吧,从今以后,就叫倚兰榭如何?我想法子从宫中司苑房弄几品素心箭兰来,在这水榭的庭前屋后都种上你喜欢的兰花!”
一股暖流涌入心头,我哪里有不愿意的!
思淳见我点头,又笑道:“那咱们就趁着春光正好,在出游之前把兰花种上,你说呢,莹心?”
当然好,不过,我怔忡一下,有点奇怪,“王爷,您怎么不叫我‘心儿’了?”
思淳满满地把我拥入怀抱,吻吻我的头发,脸红红地笑道:“你说得对,叫‘心儿’只怕会唤错了人,我的妻子只有一个,就是你,莹心!”
幸福真的会冲错头脑吗?也许吧,因为思淳再次抱紧我的时候,忽然眼前一阵眩晕,中人欲呕,思淳忙替我拍背,关切道:“怎么了?莫不是吃坏了什么东西!”
他比我还要着急,立即出去请来了云嬷嬷,恰好给府里请平安脉的太医这时候来了,思淳马上请他来诊脉。
太医诊了诊脉,又看看珠帘之外收拾出来的几大车行李,问道:“王爷和王妃这是即日就要起程下江南吗?”
“对啊!”思淳着急道,“不过我们迟几日起程也无妨的,最要紧王妃身子康健!”
太医皱着眉摇摇头,道:“恐怕王妃走不了了!”
思淳大急,捏住太医的腕子,焦躁道:“王妃怎么了?怎么了?”太医吃痛,费力地从思淳手里挣脱出来。
太医捋捋花白的胡子,呵呵笑道:“王妃有喜了,若要出游时,须得等个一二年,到时候王爷才能带着一双孩儿出门哪!”
我抱歉地说:“王爷又要陪我闷在家里了!”
喜悦从思淳的眼角眉梢流溢出来,他抱起我,笑道:“陪你,怎么会闷呢?莹心,我还想生十个八个孩子!”
十个八个?看着思淳孩子般清纯阳光的笑容,我忍俊不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