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央央十几口人。
圣上给的意思是从简免迎, 那边在园子里召人接驾即可。可意思是一回事,这臣民的心意又是另一回事。
是以年逾古稀的薛老太太便带着几个侄媳孙媳,十几口人挤了两个马车过来,顶着烈日站在了院门口。
“难为您老人家一把年纪还顶着日头过来, 说来是我们的罪过了。”长公主赐座赐茶, 招待这老人家倒甚是亲和。
薛老太太身担一品诰命亦不敢全受,恭恭敬敬的坐了半张椅子,那小一辈的,更是只有站在旁边陪侍的份儿。
听她说罪过, 老太太忙就起身, 连道不敢,至长公主说了两次宽坐, 适才渐渐放开来说话。
“咱们一早就惦记着,又恐扰了贵人清净, 故而不敢前来。”她瞧长公主, 又瞧明微,握了两手,笑里犹带谦卑, “后来我就想, 咱们家世沐皇恩,无以为报,公主娘娘和答应小主都到了家门口了, 我怎么也得来亲自请一请才像话。眼下家里都拾掇好了, 虽尊圣命未敢大布置, 却也比此处宽敞舒适,还请长公主和小主赏光。”
说着又起,那几个媳妇亦跟着附和请着赏光,长公主便压手叫丫鬟阻了她,笑言自不当辞,可陛下处已有安排,无端改了是给他们添麻烦,还是照着他们说的来。
薛老太太自连连应是,长公主留着吃了会儿茶,这一行自是无功而返。
娘儿几个为着不惹人注意,是主仆挤了两个马车过来的,路上那些没大说上话的媳妇们,自是有一番揣度闲话。
这个说长公主生得端庄大气,真是皇家气派,那个说长公主脾性真是顶顶好,一应的交口称赞,不防提及李氏,就有一瞬的噤声。
说话的这会儿这一位通共就没说三句话,从始至终陪在旁边,既不搭腔,也不言声。
孙媳妇儿三奶奶年轻受宠,素来快人快语,率先就吃吃笑出了声,“不怨我说,这位娘娘,相貌是生得世上无双,只瞧着,有些小家子气,还不如咱们家未出阁的姑娘落落大方……”
一语出,大太太不知因何冷脸不说话,四太太笑得有些讪讪,大奶奶目有深意,一瞧老太太的脸色就撘了腔:“你不知,往年咱们老太太请吃过一顿宴,胡夫人带了她过来,彼时才是几岁的小丫头,待人接物,比个当家太太还有模样。”
可不是当年大太太与二丫头的亲娘闹矛盾,连带惹上了人家串门儿的母女俩,老太太就出面摆了个宴,请人家过来吃酒赔不是,没想大太太没消气,宴席上暗嘲胡夫人不安于室,胡夫人碍在老夫人的面子上不和她计较,她倒好,得寸进尺又想叫人家女儿难堪,不意那半大的丫头绵里藏针,针针见血,言笑晏晏间给了她好几个闷亏,亏了以后再圆回来,虚虚实实,但不叫人觉得她过分。
彼时当家的正是大太太,大奶奶提这话,摆明了就是在嘲讽她。她大房就沾了一个嫡长的光儿,夺了掌家权不说,还处处要三奶奶那个小妮子压自己一头,此时不挤兑她一回,正是更待何时。
大太太年岁渐长,脾气也敛了,鼻子里头冷哼一声,也知道拿话打机锋了,却道:“有娘生没娘养,再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滚上一圈儿,染成什么样谁知道,我瞧,这小家子气还是好的,背地里怕不知是个什么狐媚子呢。”
谁都知大奶奶亲娘死的早,三奶奶人精似的人,前头话没听懂,一听后头的话就知道二个不对付了,大奶奶犯不着得罪,可自己婆婆又不能不帮,便一笑道:“可是我要好奇,这万岁爷又是带着上街又是带着看戏的,怎么才是个答应的位分呢?”
这话说是问也可,说是顺着大太太说的也可,模棱两可的就把话题引了下去,本以为能猜上一会儿,不想就叫大奶奶反应极快的抢白:“当初老姑奶奶入侍也只是封了常在,半辈子荣宠,哪个比得上,可不……”
可不咱们家也是凭她发迹起来的么,她吞回了这句话,薛氏是靠女人发家,说起来究竟不是什么敞亮事儿,换言道,“可不是现成的老例儿。”
大太太那边没了言语,大奶奶但觉借着这位小主出了口恶气,心胸疏阔,一直没插得上话的四太太方才能开口:“说来,不管怎么着,咱们得小心侍奉着才是……”
“说得是。”这话等于没说,可久没言声儿的老太太就搭了腔儿,接着三奶奶的手坐正了一些,望四太太道,“二丫头病得不是时候,等回去,你再带两个大夫过去才好,此时正是用得着她的时候。她一向与宓姐儿好,使唤个人去把宓姐儿喊去陪她吧。”一面瞟了眼大太太。
四太太自是应是,到园子里忙就去办了。倒没想到晚上接驾的时候,薛宓竟伴着薛宜是步态姗姗的过来了,跟着站在了小一辈里。
薛氏为显郑重,上下四代人,连襁褓里的小儿都被乳母抱了出来,在园里等着的足有百口之众,夹道两边,山呼万岁之际,也是蔚为壮观。
更兼满园花灯,五彩斑斓,甚是喜庆热闹。
那青帏马车在呼声中停稳,地上人乌压压跪了一片。
薛宓和薛宜来得晚,赶在最末,便悄悄的同她说话:“我在外面听过两句,说是今上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生得是绝好的一副相貌,也不知传言真也不真,等一会子,真想偷偷瞧上两眼。”
薛宜便对她道:“你小心些看,这会儿天暗,咱们又在后头,不妨碍的。”
薛宓又道:“那位小主,可也是倾城绝色的?”
薛宜道:“见之忘俗。”话说着,自己也翘首打量。
“臣薛通携高堂兄弟、子侄其女恭请吾皇圣安……”忽听得前面传来薛通领唱的声音,薛宜偷空一扫,未看见什么,就随在呼声中叩拜了下去。
薛宓迟她一眼,便见一双青缎云纹方头履自马车中踏了出来,踩凳点地,米草纹墨蓝袍裾在眼前轻轻一晃,就站到了地上,启口叫免礼。薛宓听那声音,心头就是一颤,连忙将头磕在了地上。
内侍唱免,薛通领众人谢恩,百余人中,只有衣料摩挲的声音和那微风过处,沙沙的树叶响声。不意“哇”的响起一声婴儿啼哭,一时众人吓了一跳,皆禀了呼吸。
薛通连忙请罪。
俯首叩地,四下皆寂,略过了一会儿,才听得一道声音:“昨日朕与小主游山塘,正遇上卿府中的满月宴,可就是这孩子的?”
语气随和,仿若闲谈,却自有一番清贵儒雅。
薛通心里咚咚打鼓,谨慎答道:“回万岁爷,正是臣三弟归家,在昆山戏楼请了一场宴,权做了这孩子的满月宴。”
那厢却是疏朗一笑,打望了眼一众爷们儿里头被乳母抱在怀里的婴儿,漫漫道:“朕与小主听了他一场戏,这孩子是与朕讨见面礼了。”转眼望满福,“回头告诉你李主子给他备上一份儿。”
陆满福应是,众人方才舒出一口气来,俱陪着笑。
一时薛通兄弟几个作陪,引皇帝进园,又有小一辈兄弟招待容钰容铮二人随后,最后方是薛老太太领着女眷请下了长公主与明微,领了媳妇们相陪。
前面有兴致逛逛园子,后头也就跟着走了,剩下的不当值了的护卫,自也有人安排酒菜。
前头是主子伺候,后头就跟着丫鬟婆子,没得着脸面往前的媳妇姑娘们就要在他们后面,薛宓和薛宜就缀在了尾巴上,薛宜边出神边走,一回眼却发现一向活泛的薛宓也低着头走神儿,便问她是怎么了。
“二姐姐。”薛宓锁着眉唤她,待薛宜再问怎么,她却噤口不言了,任薛宜怎么问也问不出。
晚来天凉,园里夜景也好,再有薛家人讲讲风土人情,天子颇有兴致的走了半个多时辰,其间却还使人去吩咐女眷那里,若觉疲惫,可先行休息,特特又关照了薛老太太,令之受宠若惊,自是不提。
如此一遭走下来,再摆一场小宴吃过,已尽亥中,薛氏的男姻女眷,再三安置之下适才退下。
明微随圣驾居住在水庭之东的玲珑馆,玲珑馆地势稍高,后头有琵琶园,西面则是荷花池,养了睡莲万株,有远香堂可赏莲观荷,间或几声蛙鸣入耳,是个清凉消夏的好去处。
明微比他是早一些过来的,甫入内室扫了几眼,就没再动。
皇帝回来时就见她笔直的坐在卧房春凳上,眉眼淡静,只面上略有点儿疲色。
汉人的规矩男女不同席,他没料她和长公主说话说了一下晌,中饭都没传回来,走了一晚上,又连她的影子都没见上一面,颇是不郁,这一会儿见到人才高兴,走过来瞧她,却发现她手里握了一根玉簪,定神一看即发现面熟,“这簪子……”
明微道:“当是故友所赠。”
“故友?”皇帝回目一扫,“方才进门,中堂有幅松竹图上的题字甚像你的笔迹,原当是薛家网罗来讨好你的,莫不也是这位故友?”
明微点头,“是薛家长房的二姑娘。”
皇帝揽了她坐下,“我还以为你和那混小子有什么交情。”
明微一扫他,才发现他脸上有些说不出来的别扭,不由嗤笑:“您看年岁我也是不识他的。”
他自己也好笑,去看她手里的簪子,摩了摩那簪子上的清平二字,问她:“胡夫人旧物?昨日你还那样大方?”
明微是有些意外的,簪子上的字是先古时期的契文,现世早已失传,李相喜研考此物,可毕生所集,也不过书房里半架子龟甲片,再加先人所撰的一本残籍,到胡夫人故去,他心灰意冷,就通通赠给了友人。而清平二字,并非固有,而是他考据后拼造。
“您怎么知道?”她偏首看他,心里好不奇怪,全忘了他问的是什么。
“唔……”皇上觉得有些个不好说,“当初朕给你搜罗了好些东西来着……”后来一生气锁了,后来又自个儿倒腾了一遍,还跟你家丫鬟混了个脸熟,有什么我还会不知道?
这样子英明神武的事陛下说不出来,正想怎么圆话,赶巧朝云就在门口漏了半个脸,问:“浴汤备好了,小主是不是现在沐浴?”
“好丫头……”来得正是时候,陛下心快口快,吞掉了后半句话,换而道:“浴房在何处?”
朝云一呆,明微面色刷的就变了,幸而皇上这会子还有数,一笑去刮她的鼻尖:“如何这么不禁逗。”
明微给他一打岔也就忘了计较,洗完澡出来,他却也沐浴过了,盘腿坐在罗汉床上批折子,细白绫中衣松松在身上挂着,依稀也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
头发还在往下滴水,后背衣裳就湿了一片,她手里捧着陆满福千求万求塞过来的棉布手巾,问他:“您怎么不擦擦头发?”
你来帮我擦,她想他应是回头看她,再说这么一句,然后她便可顺理成章的也就可走过去,不料他却盯着手上的奏本,朱笔一点,头也没回的答了一句:“将将送过来几本,我赶着批完了和你说话。”
明微心里就悸动了一下,很快抑制住了,却没控制住旖旎的心思。
“此处临水,夜里凉,要伤风的。”说着走过去坐在他身后,一抿唇,撩起了他的头发。
一点点把发丝归拢,再包裹在手巾里,小心而细致。
夜风带着清凉掠进窗来,陛下笔下一停,回眸握住她的手腕笑了笑。
她是头一次主动照顾他,有些不自在,就低敛着眉掩饰。也不似旁人含羞带怯,只一味的寡淡着脸。
皇上觉得就应当是这样的。
众生相,千姿百态,独她每一相态,他都爱入骨髓。
她不惯太过炙热的亲近,便床笫之间,渐渐被他教懂,却也越来越知道克制,至于再抱着她的时候,就无比怀念她那一晚上的全无防备。也是,说不出来的滋味。
他为她的亲近而欢喜,心里转了几百回将人锢住疼爱的念头,却怕以后再得不了这份儿亲近,眼里就笑的一派淡泊,搁下笔,握住她的肩膀,慢慢的凑过去,在嘴角亲了一下,又唇上一沾,咬住,浅浅的吮了一会儿,在她迷离未觉之际即干净利落的抽身而去,低哑着嗓音道一句多谢你,回身提起了笔。
明微低着头,好一会儿他打喷嚏,她才想起来给他擦头发,冷淡着脸抬起头来。
到他再搁下笔,唤陆满福进来收折子,脸上冷意就退下了,只有一片平和。
她是想好说辞了——也是一早就想说的——等他转过身来就先开了口:“我可否求您一事?”
皇帝倒不会怀疑她方才是向他献殷勤,只是颇为好奇她要求他什么,但握了她的手:“只管说。”
明微起身,从妆台上取了那根兰花玉簪出来,望他道:“这枚簪子,我母亲生前珍之重之,后来不甚遗失,挂怀了好些时候,可否请您派人埋到她坟前,以偿了她一桩心愿……”
她双手托簪,皇帝收了,顺势拉她在身边坐下,从小几上端了碗汤药给她。
乌浓的药汁,还有些烫手,她捧在手里一匙一匙的往下吞,全不知滋味似的。
“一小口。”饮尽了皇帝才递来一杯温水,亲手端着喂她,眼见明微小抿一口,并不多贪,心里却有些怜惜,拿帕子拭了拭她的嘴角,与她说笑:“我想起从前太皇太后抱恙,我到寿安宫侍疾,听她老人家念叨过一回,说昔年吃胡永年开的药才是真的苦,阖宫太医开的药加起来都不抵他一个,她老人家断断续续,却吃了有三五载,至于后来,连喝水都觉得一股子苦药味。可也有效,早年病痛不断的,其后将养着,竟连伤风咳嗽都也少见了。”
明微一听三五载就蹙了眉,抬眸打望他:“这药……要吃多久?”
皇上听而一顿,随后就笑了,拉着她的手道:“我以为你是不怕苦的,竟也怕么?”
明微舌根还是苦的,眼睛里就略带了点儿无奈:“世上怎么会有人不嫌苦呢?”
皇上问:“那可是苦的厉害?”得她点头,便道:“既是苦,怎么还一声不吭的,合该说与我知道才是。”
明微眼眸一闪:“说与您,您允我不吃药了么?”见他摇头笑,说这个不成,就也挑唇一笑,说:“您瞧,我说和不说一个样不是?”
“这不一样。”皇帝捏捏她的下巴,“你不说给我,嘴里苦着,心里或也有苦,若是说给我,我可任你打骂一通出出气,叫你心里是舒舒服服的。”
他意有所指,明微也是听懂了的,却不好接话,就朝他笑了笑。
摇曳的烛光给那如玉的容颜镀上了一层暖色,那笑里也沾了许多烟火气,陛下凝着她往后一靠,倚在了迎枕上,顺势把她也拉下来靠着自己,扯了素丝被盖在她身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会儿话,双双就睡着了。
皇上是在天蒙蒙亮的时候给冻醒的,脑袋晕,鼻子里塞了一团棉花似的不透气,查她两层丝被盖得严严实实,又被自己裹在怀里,还算暖和,才放心下来,轻着动作把人抱去了床上,细细看了一会儿,披件衣裳往外头去了。
陆满福是才起来的,正想伸个懒腰准备叫自家主子起床,手才伸出来就见门口晃悠出了一个影子。
他胆小儿,吓了一跳,忙顺势跪下去请安。
哐当一声膝盖撞地的闷响,万岁爷险些给他一脚,冷着脸睨了他一眼。
陆满福无声嘿嘿笑,爬起来吩咐人准备盥洗用具,皇上就先踱出了门去,他招呼一声,也跟了上去。
门朝西开,出门就是荷塘,沿池游廊曲折,可通东边水庭。
单这一池荷塘也罢,比西湖的曲院风荷不上,比圆明园养的那一池子荷花也不足,只那游廊上红纱灯高低错落,隐隐约约的光芒,铺陈水上,与那半池子碧荷交相辉映,恰如其分的好看。
万岁爷这会子醒,虽说早,也不得再睡两刻钟,便想去上头走一走醒醒神,出门就跟了一串人,他嫌闹,叫传喆生伴驾。
陆满福使唤人过去了,不料来的却是蒙立,扎地打千儿,道:“奴才今日醒得早,先叫喆生回去歇着了,皇上是否还要传他?”
“正巧,也要找你。”皇上心情不错的模样,朝他一摆手,提步上了游廊,“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