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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一处东湖乌篷船,还是一样的清蒸河鲜酒菜,连对话都一样:“佐料重了吃不出鱼肉的鲜甜。”时光交错,宝生有些恍惚。
只是夏日的风吹的毫无道理,乱了树杈,乱了湖面,乱了人心。一时的碧空顿时照映着阴阴湖面,湖面皱褶狰狞起来。
宝生对着阴晴不定的河景,想起连曜以前总是说起,和王二那般在东湖的水榭畅饮的情景,原来是这样的光景。
宝生抿了抿已经暗哑的嘴唇,终感到是物是人非,对着谢睿道,“家国已乱,谢大人却是还这般雅兴。”
“面对佳人,我总是这般雅兴。”谢睿也不示弱,虚虚晃了酒盏。
“面对皇图霸业,公子才会这般雅兴吧。小女子能被公子一直另眼想看,也是刘家和韩家的命数了。”宝生单刀直入,挑明了今日相邀的目的。
谢睿抿了一口酒,望向远方,似乎很不耐烦,于是放纵了自己,拉开了衣领,露出脖子,挣脱了靴子甩在一边。
“那时候你去岳麓经坛游说我父亲入仕,只是因为我父亲是刘家的软肋,若是拿捏住了,以我父亲刚正不阿的天真性子,在朝堂上获罪也是迟早的事情,那左右摇摆的刘家也会因此受到牵连,任由你摆布。如同下棋,只要一动念,便是入了万劫不复。”
“那日驿站的马,就是你去后动了少少手脚吧,当时却用向我父亲提亲的事情来遮掩人心,事后又借机在朝中大做文章,为我父亲奔走喊冤,赢得东林党内文人清客一片赞誉。”
宝生每说一事,便如一刀捅向谢睿。宝生有些恍惚,仿佛在撕扯一个人的面具,却怎么也撕不破。
谢睿纹丝不动,毫无人之常情,只是默然的转着酒盏。
“今日你来是专程来质疑我,还是来于我示好,你已丧夫,为何不来投奔于我,当初在梅花谷中对你的话,我现在做来一样不差。”谢睿有些酒气,手撑在膝盖上,另一手斜撑着脸盘,对宝生的话渐感不耐,话中多了些戏谑之意。
“不仅不差,还提早了兑现的时间,现在不过一年,你已得南安霸主,中原皇权也要掂量三分。还有。”
宝生的唇间有些懦弱,话语如巨石碾在舌上,“我夫君的手中的新样火**件是你从九华山传出去的,你知道他心中所想所盼所急,你和张武子隔三差五差人发些图样给他,让他急于和你联手。你就像黑夜的鬼魅,要拉拢牵制每个人的欲望。”
“你的夫君,他好像死了。”谢睿竟然有些感慨,说的很是停顿,“他是个人物。可惜死了。”
宝生不想放过他,心中狠的火起,“王启明的权争之心就是你挑起来的,你一直在朝中挑唆旧臣上王启明的折子,让王启明以为连曜他,他有心夺帅!你将九华派的掌门之争偏偏定在朝堂对柔然最敏感之时,让连曜无力支撑,却又最后放出连曜遭人暗算的消息让我师父赶来,赶而救不得,撇清你的关系。”
说到最后,宝生满眼是泪,却不肯任其滴落。
谢睿还是不说话,酒却越饮越多,举杯越来越快。
宝生笑了,眼泪终于滑落嘴边,“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倒是将我引着一段姻缘,能和他结缘,我三生有幸,死而无怨。”
谢睿反而笑了,“你们确是有缘。”
“这酒里我下了软筋散。”宝生低头对着酒杯,婆娑着杯沿,无限感慨,总是有一天用上了这些手段。
“我知道,可是我还是会服下。我不会劝你,只是会告诉你杀了我的利害关系,你自会取舍,若是你杀了我,柔然人入关,便再无人阻挡,你知道他们在关外屠城的狠毒情形,若是你留了我,三方互相掣肘,浮尸千里的情形或许会少些。”
谢睿又抿了一杯,似笑非笑,眼中无物无人。
“还有,引领你们姻缘的不是我,是你师父江城子,她赠给你的龙牙刀,是九华派掌门信物,见刀如见人,大夏朝以九华道家为国之根本,九华掌门是何等地位。她是怕你随你父母出仕,若是获罪无人相助,便赠你龙牙,那一刻,你的命运已经不是你的命运,你在石船上舞起龙牙时候,连曜和我都知道,你的师父是何人,你的身份是如何。只是你自己懵懵懂懂而已。”
“可是我师父也没有算过你的心思。”
“我只是少少算中了她的心思。”
“她的心思?”
“她希望你和连家子弟在一起,二十多年前,她曾经为了连成宗放弃入宫做良家子的机会,出家修行,在九华山顶单挑三十多高手,成为气宗掌门人,可惜连成宗的要娶的人是他温柔贤淑的良人。”
“每个人的心思你都知道。”
“知道了就没什么意思了。”
“那我的心思是什么。”
“你想你的夫君。可惜他死了,成了你的念想,宝生,若是他不死,难保没有一日也三妻四妾,对你相看两厌。只是他死了,成了你心底的碧玉,毫无瑕疵。”
宝生气急:“这些与你何干,我们有我们的命数,你自己以他人心性为鱼饵,以窃取牵制人心为鱼线,何等卑鄙,又何等可怜。”
顿了顿,“我想杀了你,可是现在看来你已经在地狱。道家所谓无乐之境。”宝生站立起身,谢睿已经有些偏软,斜靠在船乌篷的木桩上。
宝生居高临下,仔细打量了这个心思诡异的男子,时光流转,人生仿佛才第一次看到他,才十九的年纪,穿着普通道袍,带着噗头,清秀俊逸,风流婉转,音容皆美,说话体贴温文。
可是此时再看看他,面容还是美,发上攥着玉冠,只是再无风流神气,只是庙堂上一尊冷面泥胎,冷眼看着世间人事飘落,毫不关己。
宝生慢慢抽出龙牙刀,拉出谢睿的左手掌,啪的摆在案上,刀起刀落,砍下谢睿的小手指,鲜血四溅,脏了人的衣物,滴答而下,渐渐漏进湖水中,宝生冷笑一声,顺手将惨指扔去湖中。
“我杀不了你,只能截了你的指头,于天下,你是尊人物,于至亲朋友,你早已死去。”
谢睿哈哈大笑,宝生怕他发出信息,引的暗卫速来,知道不能再等,不待他说话,扑到水里遁逸而去。水间昏暗深沉,远远听得水中钻来谢睿不真切的一句:“这小指就是我还债的,请善待我儿子。他跟着我,总是质子宿命,总是苦痛烦闷。”
三年后,淮南山中的朝元女观,左右上来一男一女,宝生正要阖上山门,见了他们,却低垂了眼神,不想让他们进,又不想他们离开,是陈彤铎和程雪烟。
宝生到底是默默让出山门,让出一条道。雪烟却笑了,如她第一次见宝生,那么素净华美,好像一朵祥云在落在地上。
“我们不进了,只是过来告诉你,我们也要离去了,像我们这样的人,到底要搭个伴儿。”雪烟对陈彤铎道,“你先出去。”
洗净铅华的雪烟,更加柔美,“以后我们也许就见不到了,有一事,是我对不起你,那片花圃和宅子,是我设计给连哥哥儿的,那些月季,是从西域进来,性烈,若是配有补药,便是喜孕,若是配有性寒的,便是不孕,连妈妈不知道,你的那些苦药中,便有些相冲的茯苓。”
“你!”宝生扬手就是一掌,打红了雪烟的半边脸,仿佛素瓷上一笔朱红。
雪烟苦笑,“打的好,这几年我坐立不安,是我见识浅陋,只知道女人间的争风吃醋,想着连哥哥儿迟早会收了我,不想你先得宠爱诞下子嗣。今日你若是想结果了我,我也无话。”
宝生无语,终于边哭边道:“这也是我们的命。你走吧。不要再到我面前。”
陈彤铎无语,跪在宝生面前,“我们三个一起长大,现在只剩我们两个,连曜在天之灵也会欣慰。我还有一事相求,为谢睿做了事情才能摆脱后宫纠缠,若是他日谢睿追杀,还请你主持正义,举九华之力保我平安。”
晚上,宝生一直在哭,图南不敢多话,守着宝生:“阿姐阿姐,你为什么一直哭啊。”
这一天,又是腊八。江城子与彦玲云去了镇上,说是要早早回观,到了傍晚,却还不见归期。
图南守着山门,有些着急,宝生知道他心思,笑着逗他道,“江城子不回来就不能开腊八粥哦。”
图南大哭:“我是腊八生日,却不能吃腊八粥,每日黄米粥,山下李员外家的大庆每天白米,还有麦芽糖,我就是要吃腊八粥。”越哭越大声,最后就满地打滚起来。
宝生见得有趣,就拿起一条干竹枝膈应着他的脚心,图南痒痒,就用小脚乱弹。两人却闹着,却听得山门被敲开。
图南大喜,扑腾就站起来,裹着小棉袄哼哧哼哧跑去台阶下,却喊道:“阿姐阿姐,来个不认识的大叔。”宝生愕然。
那人终是有些哽塞,“嫂子,你”,“你还好吧。”
三年不见,脸上渐渐刚毅硬朗起来,往日的英气活泼却隐隐有些悲苦决绝之意,冷冷清清的样子倒有些像个人,恍恍惚惚间,宝生唬了一跳,定了定神,才缓缓答道:“我已是出家之人,俗世的这些事务倒是叫不得了。唤我道号便可。”
连磷似乎有些话,却只是不再说。
“今日就是腊八,我有些朝中事物,顺道过来看看你,已经去了母亲那边,母亲在阿姐那里很好。总是问起你。”
宝生迎了连磷进入观堂,图南一身灰扑扑的厚棉袄,跟着连磷前前后后,又是好奇又是害羞,咬着手指不敢说话。
“我听母亲说起你在山门前捡到个孩子,就是他了,也好,你也有个伴儿,不至于一个清冷。”
图南听得说道自己,急了,“我不是捡的,我是阿姐的孩子”。
宝生笑了:“乡下孩子没见识。乱说话,阿姐是道姑,哪里来的孩子。”图南急了,咬着手指就哭,“我不是没爹娘的孩子,我是阿姐的孩子。”
连磷也笑了,抱起图南,从怀中掏出几条黄纸包好的软巴巴的麦芽糖,图南眼睛都直了,忘了哭泣:“这是李员外的大庆吃的麦芽糖,我上次讨来吃,他不给,还骂我是没爹妈的孩子,今儿我也吃到了,我不吃我不吃,我要明儿给他看看。”
宝生盛了两碗腊八粥,满满一碗给图南,少一点给连磷,抱歉道:“时日不好,乡下收成不好,我们观中也不宽裕,今天是数着人头煮的。”
连磷见她自己端着稀堂堂的黄粗米粥,就把自己的碗塞给宝生,“我在母亲那里提早用过了,走的乏力,不想吃了。”
宝生想了想,道:“那留给师父和彦道长,她们也跑了一天。”
图南舔完了自己的碗,看着桌上那碗,总是想吃。宝生道:“今天是不准吃了,免得胀气,明早留给你做早饭。”
夜间,宝生问起朝间的事情,连磷有些抵触,沉沉道,“现在朝廷安于江南,终于不是长久之计。虽然收复了信阳城,也向北推进,但很是艰难。谢太保已是朝中阁老,手中重兵安制西北西南大部,却不肯多一份兵力共同抵制柔然。”
宝生点点头,似乎不想继续说下去,拍着已经熟睡的图南:“山上总是比城里艰苦许多,这孩子也没吃个好的,穿个好的,有时候和我们一起饿肚子。也是很难为他了。”连磷看着宝生眼中终是有话,却不知道如何说出。
“母亲来信和我说过,今年已经和你说好一门亲事,是兵部副执事的二女子。”
还没有等宝生说完,连磷有些急切,吼道:“我已经回绝了。”
宝生不解,却见连磷直视着自己,毫不退让。目光中有着无法逃避的灼热。突然间明白了连磷的心思。
宝生大怒:“胡闹!胡闹!”
连磷也大怒:“如何胡闹!”
宝生气急:“我是长嫂,如今已经出家,你如何能动了那种心思,滚,滚。给我滚出去。”
连磷忽而眼中似乎有泪,“我留的信你也没看对吧。”转身就走出去带上门。
宝生不明白,对着烛火想了好久,看见门口有人影,知道连磷始终立在门口,沉沉道:“连兄弟,我知道你在门口,你不用和我置气,我是过来人,知道两情相悦的事情,你对我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是将他的嘱托看成了自责的心事,你看到他临死的惨状,你放不下,以为对我好就是感情,于我于你这不是两情相悦,你在男女之情上面,并不晓得这些,还是早些按母亲所言,娶个合适的妻子,那才是你应该走的路。”
连磷又站立了很久,见天上飘落雪花,舒展在手心,却化掉了,方道:“你一直以长嫂自居,以小看我为心思,可是你带着那孩子,难道没有一丝为了我?你怕谢睿加害于我,才带着这个孩子以牵制他,对不对。”
宝生急道:“你是连曜的弟弟,我如何不能为你打算!不然如何对的住你大哥,这孩子我是真心实意养着,以后你不要说这些胡话!”
连磷冷笑道:“好,你如此看我混账,是我不懂人事人心,胡闹惹了你,我走便是。”
宝生叹了口气,也不留他。
连磷望着灰蓝色天空旋满了雪花,终是站了片刻,默默向屋内道:“你自保重,等你消气了我再回来。”
宝生不语,一夜烛亮。
第二日,图南满院子找连磷,“昨天那个叔叔哪里去了?”
宝生不理他,自扫了山门上上下下的雪,夜里雪下得大,早湮没了所有的脚印。
图南见宝生不说话,不敢多话,也拿了扫帚扫了起来,扫了一会儿,又拿起几包黄纸糖,早已经冻的硬邦邦,图南舔了一下糖纸,心痒痒的对宝生说:“阿姐,我要去大庆,给他看看我也有糖了。”
宝生点点头,目送图南自己下山,直到那个灰扑扑的小棉花团看不见,宝生还自己靠着扫帚往山下望去,两旁的竹林夹着山路狭窄蜿蜒,青石阶梯早垫上了厚厚的雪沫,偶尔有几只寒鸦掠过。
又下雪了。
忽而想起那一夜傍晚,遇到那个高高在马上的年轻男子,被自己一句话就冷了面容。又想起那首曲子,不由得哼起来“木锦花已开,你那里的花儿是何时开?花落似白鸟飞下,白鸟林间在飞。汝心可否想念这花儿,或是仍欲远去。”
初时听到这支曲子,只道是人生畅快,如一只逍遥的无用之鱼,赤诚丹心,仗剑磊落。初时相见,皆是寻常。
想的呆了,满身都洒满了雪。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