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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如此顺遂地过了下去,转眼已近年关,曾经的雏鸡长到四个多月,羽翼丰满,长势喜人,池迁已经开始盘算是做酿酒鸡还是梅菜客家鸡了......
晚上,我搂着池迁窝在沙发上,天气越发冷,两人全副武装,我身上还披着个毛毯,把两人都包在里头,池迁就露出个头方便看电视。南方不供应暖气,这个屋子又是老房子,各家各户的电路牵扯在一起,连空调也没得装,否则吃不住那么重的电压,整栋人都要受停电的苦,所以就算在家里也要穿得十分臃肿,不然就只能靠一身正气取暖了。
等候的电视剧还没开始,电视里正在讲新闻,我捧着温热的陶瓷杯,膝上又坐着卷毛猫咪一般的池迁,不一会儿,整个人就神志昏沉,陷入老旧的布艺沙发中打起了瞌睡。
手边的矮几上茶壶冒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一声惊雷在天边炸响,随即便投下噼里啪啦的雨声。
冬季的大雨就这么落了下来。
雨势渐渐密集起来,憩息在枝桠上的飞鸟惊起,霎时间天地间满是呼啦啦的振翅声,转瞬只余下空空摇晃的树枝。风急急地拍打着窗户,哗啦哗啦地震动着,一扇年久失修的插栓终于崩坏,大风一股脑的灌进来,我像被从头至踵淋了一桶冷水,惊醒过来。
池迁被风吹得整个人往我怀里钻:“爸爸,冷。”
“嗯,你先起来。”
我把儿子包好包严实放在沙发上,自己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去关那扇不听话的窗子。
窗外雨如激石激流,像是天破了个洞,天池倾覆,整个往下倒,水花四溅,天地茫茫一片,只能看见路灯投下的被狂风暴雨淹没的黯淡光圈。
这么大的雨,我眉头忍不住拧起来。
山上的情况不知道如何。
鸡舍是非常简易的,因为想到轮牧的问题,这个鸡舍就必须要轻便,好随时拆卸方便移动。
这么大的雨不知道能不能撑得下去。
我想了想挂了一个电话给卫衡,他说:“我帮你看一看。”
听见他慢慢走上楼梯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说,“应该没事。”
“你怎么看的?”
“我从三楼的窗子边看的。”他说,“你的那几个鸡棚,我从这里能看得很清楚......”
我正想松口气,就听电话里卫衡的呼吸急促了一下,就听见他用他特有的慢吞吞的声音说:“不好了......”
“怎么了?”
“泥石流......”他喃喃的,声音突然颤抖起来:“是泥石流......”
完了,那不是什么都没了。
我脚下不禁一晃。
那一刹,简直有种喉头一甜,要吐出一口血的冲动。
“不会吧!”我终于惊天动地地嚷了出来。
“不过......”卫衡悠悠地往下接,“你还算幸运,泥石流的地方擦着你养鸡的山坡滚下去了......鸡棚压倒了一个角......应该损失不大......”
情绪像弹簧一样大起大落了两次,挂了电话,人脚都还是虚浮的。
现在雨大风大,人也吃不消,山上情况不明,被雨水冲得松动的山体不知会不会第二次滑坡,太危险,就算现在心焦火急,也只能等。
池迁在旁边一直陪着我,小小年纪却懂得宽慰大人了,握着我的手,一再说:“没事的爸爸,一定没事的。”
一定没事的,我也告诉自己说。
第二天是周末,池迁不用上课,跟着我直接往山上跑,下了一天一夜的凄风冷雨,天亮时雨小了,却没停,淅淅沥沥,像啼啼哭哭的女人,天色阴沉得像教导主任的脸,这样的天气实在让人轻松不起来。
我披着雨衣蹬着自行车,强劲的雨点打在上头,吧啦吧啦地响。
池迁整个人被墨绿色的车用雨衣盖住,不停地问我到哪里了,他除了绿色看不见别的。
鸡棚比想象中坚固,左半边承重梁直接被奔腾而下的泥石流冲断,只能看见一点白色塑料顶露在泥浆之外。
另一半如同独脚的人,巍巍颤颤地伫立在呼啸的风雨中,一万多只鸡瑟瑟发抖地挤在里面。
这下可惨了。
“爸爸,不修好的话,鸡会冻死。”池迁指着四处漏风的鸡棚说。
这我当然知道,我连忙打电话叫大哥二哥过来帮忙修鸡棚,等他们过来的空隙里,我又下去叫卫衡要了一些锯木和挖掘的工具。半小时后,二哥骑着一辆轰轰作响的太子率先抵达,因卫衡在此,二哥这个懒货有如打了鸡血,浑身力气使不完,分外卖力,愣是一个人把埋在泥里的塑料顶棚全挖了出来,等大嫂和大哥到了,就被大嫂直接拿去清洗了。
卫衡拿来了雨衣,但活动起来还是免不了淋得一身湿透,寒冬腊月的,风在耳边呜咽,别说手脚,就连背心都是寒飕飕的,到最后,我已经觉得麻木,分辨不出冷暖了。
我这个大人尚且如此,何况池迁。但我赶他走,他也不走,固执倔强与前世无异,帮大哥二哥递东西,帮我把埋在泥里的食槽挖出来,再一趟一趟跑到河边帮大嫂洗东西。九岁的孩子,大人干什么他也跟着干,搬不动就打下手,在冷风冷雨里穿来穿去,没叫一句冷,没喊一声累,脸上全是泥泥水水,一点儿也看不出原样。
一直干到大下午,饿得头昏眼花,众人在卫衡家草草解决一顿,又接手继续,直到天黑,鸡棚修补得磕磕碜碜,但胜在牢固。卫衡是个仔细周全的人,早早叫家里的帮佣用陈皮煮了一大锅水,人一份,鸡一份,就怕生病感冒。
灌了一肚子水,和大哥大嫂再三感谢,大嫂笑眯眯说:“哎呦,我们一家人讲什么谢啦,你真要谢就让我亲一下阿卷嘛!”本来累得眼都睁不开的池迁瞬间就清醒了。
而二哥则倒在卫衡家的沙发上装死,说自己锯木头搭棚子锯得手脚尽断,无力回家,卫衡都懒得戳破他,自己洗得清清爽爽、干干净净,上楼,把门一关,把二哥扔在那自导自演。
我和二哥告别,载着累坏的池迁回家。
一路上,我一直在想,我倾尽所有干这件事,真是担了很多风险,有很多因素,我都没有仔细考虑。现在回想一下,我最初,不过单凭着一股子无知的莽撞,和所谓重来一次的优越感,就一头扎了进去。
而这次意外,我才体会到,老天给了你第二次机会,不是让你胡闹的。
这是真实的人生,不可复制的人生。
不会再有侥幸了。
回到家把池迁扒干净扔进浴室,这才发现这孩子在山里跑来跑去,或许是太急了,到处是划伤和碰伤,青一块儿紫一块儿,都不是很严重,可看着让人特别揪心。
我小心翼翼地环着他瘦小的身体,眼睛被热水升腾的雾气蒸得湿湿的。
我一直不知道,让池迁跟着我生活到底是好是坏。
但我知道的是,有很多时候,可能都不是池迁在依赖我,而是我依赖他,他让我从人生最大的变故里走了出来,让我明白,原来我的爱,我的情感,并不是一文不值的。
他是我剥离不开的归属感,也是我重活一次的最大意义。
洗澡时,池迁靠着我一直没说话,渐渐的,像是累坏了,撑不住了,在我的臂弯里一点一点滑下去。
我突然觉得不对劲。
“阿卷?阿卷?”我拖着他一直往下沉的身子。
他不答应我。
“阿卷!”我急了,大声喊了一下。
他终于听见我叫他,有些迷迷糊糊睁开眼,嘟囔道:“爸爸,把电视声音关掉......耳朵里嗡嗡嗡的好吵......”
电视根本没开。
我把他抱起来,他眼睛又闭了起来,小脸红红的,呼吸短促。
一摸额头,烫得人想甩手。
我急哄哄地把孩子擦干,穿得严严实实抱出了浴室,翻遍了抽屉才找个上次培正仙开的没吃完的药,不管了,先接了水给他灌下去,都烧得耳鸣了,这可怎么办。
给他把全部衣服穿在了身上,被子盖了三床,头上搭块冰毛巾降温,怀里却给他塞一个热水袋,这样是正确的吗?我一点儿也拿不准,他明明吃了药,可温度却迟迟不降,我已经束手无策。
急得自己一个人在客厅里直转悠。
这个点,又是周末,医院不知道有没有人值班。
外面还下着大雨。
出去要是再淋了雨受了寒可怎么好。
急昏了头,我打电话给老妈,老人总比我们跟有经验吧!
“什么?阿卷也发高烧?”料想到老妈会着急,却没想到她会这么着急,她声音都比平时高八度,“今天才听新闻说广东佛山那边有不少发烧的,有人说是肺炎,有人又说是流感,哎呦,你打电话给我有什么用,赶快送去医院啊,喂?喂?老三,你这么不说话......喂......”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好半天才哑着嗓说:“不能送去医院......”
几乎是跌跌撞撞走到挂历旁,我看到上面的日期。
2003年1月17日。
2003年。
我膝盖一软,重重磕到地上,可我感受不到痛,密密麻麻的恐惧爬满全身,让我整个人都怕得发抖起来。
我怎么能忘记。
我狠狠甩了自己一个巴掌,火辣辣的痛感将我心底的不安放至最大。
2003年,现在是2003年。
**。
已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