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看清

南风不尽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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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录取通知书来的那天,从爸妈院子里搬过来的月季开了第一朵,花形饱满得像个圆脸姑娘,被风吹得晃头晃脑,我蹲在阳台看了好久,还是没看出月季和玫瑰的分别。

    听说玫瑰往往晨开暮谢,寿命短暂,月季最长能开足十天。

    活得长久些吧,我伸出手去碰了碰深红色的花瓣,沉闷僵持的两人困境里,它也算是唯一鲜活的色彩了吧。

    送通知书来的是邮政的大爷,蹬着辆不打铃也一路响的破二八车,下巴上蓄一把胡子,说话谈笑的时候就一翘一翘。录取通知书是要本人拿身份证签收的,怕给不怀好意的人冒领去。他送到我们家的时候,就池迁一个人在家,我去菜市场买菜了。拎着一根排骨,一角冬瓜,两块豆腐走到楼道口,刚好见着邮政那大爷下楼来。

    他一见我就笑了:“陈老师,好事啊好事。”

    平常他也负责这一片的报纸,每日都能见着,打声招呼,闲扯几句,现在都成老熟人了。

    我也笑:“什么好事?*被抓到啦?”

    “嗨,那是美国毛子的烦心事,和我们有什么搭界。”他笑呵呵地伸手拍我肩膀,“你儿子考上市一中了,难道不是好事?刚才我才把录取通知书送上去呢。”

    我嘴角的笑还没来得及收回就僵掉了:“是吗......”

    “当然啦,那还有假,不信你上去看。”他笑得比谁都开心,皱纹都堆在一起了,“你们家孩子真是争气,那么会念书,不像我孙子,那个臭小子,成天就知道打架惹事,身上毛都没长齐,妹子带回来不知道多少个。”

    我都不知道怎么回话。

    幸好他还有活要派,扯几句就结束了,邮政大爷蹬上车,走时又顺口说了一句:“不过你们家孩子志气大,考得那么好一个学校,脸上都没一点高兴的样子。”

    我愣愣地目送他走远,才提着一手菜转身上楼。

    远方是烧红的晚霞,铁质手扶栏杆被夏天的黄昏烤成温热的金黄色。

    屋里没有开灯,光线有点暗,客厅里也没有人。我换了鞋走进去,茶几上躺着一封被揉皱了又重新抚平的录取通知书。硬挺的漂亮纸张上印着云市一中蓝色的钟鼎校徽。

    池迁的房门开着,把菜拿去冰箱的时候看见他站在能看见落日的阳台。

    他背对着我,手肘撑在栏杆上,他正好处在黄昏的包围圈中,余晖将他鼻梁挺直的侧脸映衬得特别好看。

    可是,不知为何,他身后孤零零的斜长的影子让我看得心口一疼。

    我想起小时候给他念睡前故事,在书柜前找了半天,才在各种教材和晦涩大部头中间扒拉出一本《小王子》。

    我每天给他讲一段,有一晚讲到,小王子的星球上只有他一个人,而星球太小,落日总是那么稍纵即逝。

    有一天,他看了四十三次日落。

    小王子淡淡地说:“你知道,当人们感到非常苦闷时,总是喜欢日落的。”

    书中的主人公问他:“一天四十三次,你怎么会这么苦闷?”

    小王子没有回答。

    那时候池迁还是个瘦小又腼腆的孩子,他躺在我臂弯里小声说:“因为分别太苦了。”

    他说出这句话让我吃了一惊,我没想到能从一个孩子嘴里听到这样的话。以至于我现在都还记得他垂着眸子说这话的表情,和此刻站在那儿的池迁一模一样。

    我心里某一块儿地方被触动了,我想,也许什么时候我该为那句后悔和他道个歉。

    那句话不仅仅否定了他,也否定了我自己。

    #

    天热,晚上吃饭的时候敞着门,天被风擦得一干二净,透出一点靛青色的亮来,几颗瘦小的银星钉在天边,夏天白昼长,天还没黑透,此时的月亮像一块又脆又薄的冰,斜斜地挂柳梢头。

    我和池迁就像这寂静的夜色,只剩下碗筷相碰的声音。

    我诚心想和他谈谈,毕竟,毕竟,过不了多久,他就要走了。云市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上高速也要小一个钟头呢。如果他不嫌麻烦,也许周末会回来,如果课程紧张,也许要逢长假才会回来了。

    于是我咳嗽了一声,池迁停了筷子看我。

    “我看见录取通知书了。”我假装轻松地笑,“挺好的。”

    “你希望我去吗?”他问我。

    虽然我心里很不舍得,可我不希望他认为我有意阻止他到外面念书,事关他的前程,我连忙摆手:“没有没有,能去云市念书很好,我们南川也没多少人能考上去呢,虽然有点远,但是现在交通那么方便也没什么关系,一开始住宿也许会不习惯,但是......”

    我的声音在他一点一点淡漠下来的表情中弱下去,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我也许......又说错话了......

    “你......你不高兴吗?”我小心翼翼地问。不是他自己改的志愿吗,我以为,我以为这是他的愿望,愿望都已经实现了,为什么他一点儿都不高兴呢?

    池迁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没回答我。

    他拉开凳子站起来,准备把自己的碗筷收进洗碗池里,我趁机伸手抓住了他,鼓起最大的勇气问他:“你......难道不想去吗?”

    “没有,我只是累了。”他低声说,“我只是突然觉得这种看不见尽头、得不到回应的追逐,太累了。”

    我呆了呆,慢慢松开了手。

    心不知道为什么,就像被硬生生挖掉一块儿似的疼。

    后来的日子也不知道为什么过得那么快,一转眼就没了,用二哥的话来说就是:“靠,老子才撸了两下,就射了。”

    订的车票是一大早的,汽车站里都没什么人。

    走去车站的路上,我都在唠叨。

    “坐车的时候要小心钱包,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念书要多注意身体,身体才是最重要的,读书不用那么拼可以,老是当第一名也很辛苦的,我们不用那么辛苦;吃的用的都不用省,没钱了就打电话回来,我给你汇;记得每餐都要吃一点青菜,不吃青菜手上会长倒刺,还容易口腔溃疡;如果路上有陌生人找你搭讪你不要理他,要是看到有人偷东西抢劫,你也不要冲上去帮忙,我们帮忙报警就行了知道吗,你还是学生,见义勇为太危险了......”

    颠来倒去,啰啰嗦嗦,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明明还有很多话想告诉他,明明还有很多话,可不知道为什么,说出来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一直想和他道歉,可是次次都梗在喉咙里,又咽下去。

    就这么到了车站。

    来得早了,空气甚至还有点凉,池迁把行李放好,车上人没齐,司机就说:“先上去坐着吧。”

    他坐在窗子边,我站在车边上看他。

    他把车窗推开,轻轻叫了一声:“爸。”

    我靠过去,他突然探出身子把我揽住了:“我不懂该怎么做了,爸爸。”

    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脆弱。

    我想抬手摸一摸他的脸。

    “别动,我最后抱一抱你。”

    我怔在那里。

    “我以后再也不会逼你了,爸爸,我不会逼你了。你想做什么想和谁在一起都好,我不会插手了,和女人结婚也可以,那些事我再也不会对你做了,我知道,你也许永远都不会把我当做一个男人来爱了。”他慢慢放开我,“我放手了,爸爸,我放手了。”

    “爸爸,你会觉得好笑吗?”他的声音仍然是又轻又淡的,眼角却生生憋红了,“我曾经做过一个很荒唐的梦,梦里的你笑着说会爱我,如同我爱你一般。”

    车子要开时,他伸手按在我左胸口,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

    “陈俨,你的心是铁石做的吗?”

    车子开走了。

    我仍旧站在那儿,在汽车绝尘而去的一瞬间,心空得好像快碎掉了。

    记不清到底呆呆地站了多久,记不清是怎么回家的,也记不清用钥匙打开门的一刹那,看到冷冷清清的屋子,为什么突然就难过得不行。

    连忙抬起胳膊使劲擦了擦眼睛,池迁又不是不回来,快哭出来的表情也太夸张了吧。

    只要他一回来,我就和他道歉。我握着拳头,暗暗在心里对自己下决心。

    按部就班地继续生活,只是每到周末就会开始期待。

    池迁上车前,我不停地在他口袋里塞钱,一个月有四个礼拜,就算每个礼拜都回来,往返的车票也够了吧......可是期望却一次次落空,池迁没有回来,就连国庆长假,有七天的时间,他都没有回来。

    我心情越来越低落,好像随身携带着一个低气压,别说同事,连一向不把我放在眼里的学生都不大敢在我面前胡闹了。有一次班上闹哄哄的,池迁已经好久没有打电话回来了,我被吵得脑袋疼,拿起三角板往讲台上重重一拍:“不想读了就全都给我滚出去!”

    断裂的半块三角板“嗖”得飞了出去,学生们被我震得呆若木鸡,夹着尾巴好多天。

    我想我这么烦的原因也许是因为失眠。

    最近失眠的症状更严重了,在自己的床上根本睡不着,我半夜爬起来,走到池迁的房间坐了一夜,后来天快亮的时候抱着他的枕头睡着了。

    池迁明明才走了一个多月,我就烦得连班都不想上,干脆请了一个礼拜的病假。

    像贝壳一样缩在里面,不想和任何人交流。

    老妈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我请假的时候,特意跑来看望我。

    那时候我已经连续吃了大半个月的泡面,上火,牙龈都是肿的,继而吃不下东西,我仗着不用上班成日躲在池迁的房间睡觉,盖着他的被子,抱着他的枕头,呼吸里都是他的味道,我那颗焦躁的心好像会因此安稳一点。

    可是时隔日久,气味也快一点一点消失了。

    老妈来的时候我就这么一状况。

    我那副颓唐的样子把老人家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提溜着我耳朵就把我从卧室提溜出来了。

    我饿得全身没力气,眼下挂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任打任骂。

    老妈骂着骂着悲从中来:“你干嘛把自己弄成这样?不会被人甩了吧?要被人甩也要先有个对象啊,你这个会做饭的厨子居然能把自己饿得面黄肌瘦,也算一种才华啊。”

    我嘴疼得厉害,说话的时候嗡里嗡气:“我讨厌一个人吃饭。”

    老妈白我一眼,用手指戳我睡眠不足造成的黑眼圈:“那这个呢?这个是怎么一回事?”

    我继续嗡里嗡气地说:“我讨厌一个人睡觉。”

    “你那么多年不都是一个人睡的吗?”老妈气得要把鞋脱了拍我。

    我低头嘟囔:“我讨厌一个人住。”

    老妈这就明白了,坐在我身边:“想儿子啦?”

    “嗯。”我委屈得直低头,嘟嘟囔囔,“他都不回来看我。”

    “啧啧啧,那么大人了,没见过你这样当爸的,到底谁才是小孩啊?我看池迁都比你懂事得多。”老妈戳我脑门,“你真行,儿子不在没人陪了就能把自个弄得像鬼一样,早叫你好好相亲你不肯,现在吃到苦果了吧?”

    “这根本不是一回事!”

    “你儿子没回来,你可以去看他啊,你脑子被门挤了吗,这都不懂变通?我们老家耕地的牛都比你聪明,人家都还懂得拐弯,啧啧啧,你真是我亲生的吗?”老妈最喜欢对我冷嘲热讽。

    我当然知道我可以去找他,可我这贸贸然地跑去,没借口啊。

    “可我没什么事啊,妈。”我挠挠头,“他要是问我怎么来了我怎么回答?”

    “想你了呗。”

    “这怎么行!”我急急摆手。

    “老子看儿子还要什么理由啊,看看儿子过得好不好,生活得习惯不习惯,学习跟得上跟不上,送点吃的穿的用的,这还用得着理由吗?”老妈对我的智商嗤之以鼻。

    对哦,我是他爸唉,我去看他不需要理由。

    我嘿嘿地笑了起来。

    最近真是泡面吃多了,吃得人都变笨了。

    老妈不想理我了,帮我整理了一下房间,做了一顿饭就走了,留我一个人在家里傻笑。

    只是临走时,她又很认真地问了我一句:“你真的不是失恋了?”

    我愣了愣,她又说:“我还以为你喜欢上谁了呢。”

    于是这天晚上,我琢磨着老妈这两句话,琢磨了一夜,又没睡着。

    我是喜欢上......池迁了吗?

    第二天是周末,我想池迁这会子也没课,去找他正好,一大早就起来捣鼓,买了两大袋东西,又去超市淘了个三层的保温盒,花了我小三百块呢。

    给他做了三个最爱吃的菜和一壶汤,我怀揣着激动的心情坐上开往汽车南站的公交车。

    在路上我发短信问卫衡,我好像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怎么办。

    他说,如果是有夫之妇你就别想了,快断了吧。

    “不是”我说,“说出来你可能会笑我,是个男的。”

    手机很快就滴了一声:“我当是什么事呢,这算什么,就给你提一个醒,直的别招惹,前车之鉴在这儿,摔得有多惨你也知道。”

    “不是直的。”我抖着手发了过去。

    “那你还等什么?”

    我问他:“可我担心这条路太难走,也许连结果也不会有。”

    “别怕,人生这条路并不长,几十年罢了,很快就能走完了。”他说,“也许你老了的时候回想起来,也会惊讶自己这一生,居然还有为了谁拼尽全力的时候,就算你俩没结果,不也挺好么。”

    艺术家说话都挺神的反正。

    排队刚好到我,我把手机丢进袋子里,冲窗口喊:“去云市的票。”

    就那么不凑巧,去云市的直达车没有了,只有从橫崎绕过去的,要多坐三个多小时,我咬咬牙,买了。

    坐得我屁股都疼了,从山里绕出来又绕进去再绕出来,我紧紧抱着怀里的保温盒,保持着笔直的坐姿,心跳一直没降下来过。

    路上给池迁打了电话,他这个号码我还是第一次拨,说话时声音都是抖的,也没听清他说什么,会不会来接,就慌里慌张地挂了。

    我现在才觉得自己蠢,他不来看我,他不给我打电话,我可以去看他,我可以给他打电话的啊。反正车票又不是很贵,电话费也不算长途。

    颠簸了好久,终于到了。

    一下车就被看到池迁笑着飞奔过来,他长高了,头发也剪短了,露出了好看的额头。

    他飞扑过来一下就把我抱了起来,我有些脸红地摸了摸他有些刺刺的头发,突然觉得豁出去喜欢一个人,很值得。

    “爸爸”池迁亲了亲我的脸,“我等了你好久。”

    作者有话要说:和好了,我厚道吧。

    P:甜腻腻的肉和小闹别扭之后甜腻腻的肉,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