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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隽春站了起来,姿态优雅地捋了捋衣角的皱褶,仿佛他方才只不过是凭栏弄影,而不是狼狈地跪在地上被主上所斥。
“夫人所言何意?”他淡淡地道。
“夫人无意中对我有了一桩大恩,今日特来致谢,”宁珞一字一顿地重复着他当日所言,“日后夫人若有难处,在下可允夫人一诺,届时必赴汤蹈火,全力助之。谢大人,我敬你是君子,今日我被困此处,特来向你求这一诺。”
谢隽春苦笑了一声道:“夫人现在该知道,你对我的大恩是什么,我自幼辅佐小殿下,却因一时大意,让小殿下陷入绝境,苦苦在大陈挣扎数年,我心犹如刀割。如今夫人要我做的事情,必定是背叛小殿下之举,我如何能允之?”
宁珞定定地看着他,眼神了然:“谢大人,虽然我只不过是后宅一名妇人,却也明白如今你和卫泗危如累卵,稍有不慎便将要搭进去无数追随你们的身家性命。”
一抹讶色从眼中一掠而过,谢隽春沉吟了片刻,眼神诚恳地看向宁珞道:“夫人说笑了。殿下如今是北周的福康王,今上是他的兄长,无尽的荣华富贵等着他,殿下对夫人一片痴心,夫人若是能安心跟随殿下,我愿为夫人和殿下扫清一切障碍,请夫人信我。”
“是吗?”宁珞笑了笑,“卫泗当初为何会被陷害沦落到大陈军奴的地步?幕后的真凶抓到了?你们原本计划进攻应州,为何会设计让鲁翼去了昌州和我丈夫两强相遇?你为何在应州按兵不动保存实力?兄长是假兄长,皇弟做得了真皇弟吗?”
宁珞的语声虽然轻柔低沉,语气却咄咄逼人,谢隽春没想到她居然看得如此通透,不由得有些狼狈地道:“夫人……”
宁珞一口气接着道:“你胸怀大志,他的兄长占尽天机人和,你们此行步步凶险,可卫泗却在我这里儿女情长,我留在他身旁,有百害而无一利,他身旁的人会怎么看待他们的主上为了一个怀了别人身孕的女人神魂颠倒?我丈夫也必不能善罢甘休,而他的兄长只要抓住他这个瑕疵,便能用口舌之利置他于死地,到时候他腹背受敌,谢大人,你觉得你能有通天之能助他成事吗?”
谢隽春沉默不语,好一会儿才挣扎道:“小殿下孤苦这么多年,你是他唯一的慰藉,我怎么忍心……”
“你错了,”宁珞定定地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悲意,“我若是被迫留在他身旁,那我将再也不是他的慰藉,我们会成为一对仇敌互相伤害;若是你把我送走,那么我还会是他的姐姐,日后他想起我来,总还能保住他心中的那一份柔软。更何况谢大人应该是过来之人,卫泗如此对我,未必是真心爱我,只不过是因为我在他最危难的时候施以援手,又因少年心性不懂情爱,若是日后他得遇心上人回头再看,必定会对此哂然一笑恍如隔世。谢大人,何去何从,你心里该明白得很。”
谢隽春长吁了一口气,看向宁珞的眼神复杂:“夫人口舌之利,令我叹服。”
“我只是赌,赌谢大人是真心为卫泗着想,更赌谢大人乃世间君子,一诺千金。”宁珞坦然道,“日后若是谢大人有难处,我宁珞全家也必定会为了谢大人全力以赴。”
谢隽春的嘴角微微上扬:“包括侯爷吗?”
“只要无损家国大义。”宁珞肃然道。
宁珞忐忑不安地过了几日,心中仿佛被油煎了似的,面上却不能表露分毫。
这是她最后的希望了,若是不成,她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卫泗照例每日过来看她,挖空心思弄些新鲜玩意儿讨她开心,任凭她横眉冷对也没有放弃,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心里越来越煎熬;更因为孕期渐长,各种小病小痛困扰着她,情绪也越来越变化无常,有时候莫名便会心伤哭泣了起来。
肚子越来越大,可她的身形却越来越瘦弱,连下颌都削尖了,撑着肚子看上去有种胆战心惊的感觉,好像下一刻就要失去平衡不支倒地似的。
卫泗心疼不已,抓着金大夫威逼利诱,让他务必要想出什么灵丹妙药来,金大夫却一句话就堵了回去:“灵丹妙药便是让夫人回到侯爷身旁,公子成日里说得深情,却连这一个愿望都不愿满足夫人,实在可笑。”
卫泗哑口无言。
正值秋老虎肆虐的时候,天气一直闷热得很,任凭卫泗让厨房每日调换花样,宁珞也是胃口不开,整个人都仄仄的,卫泗这几日好像忙碌了起来,这一日破天荒没有陪宁珞用早膳,一直到辰末还不见踪影。
青萝也有些奇怪,她一边替宁珞梳头发一边絮叨着道:“夫人,你老是对小公子这么凶,小公子会不会真的生了气了?小公子对你那可真是……”
身后一下子没了声息,宁珞漫不经心地回头一看,顿时愣住了,谢隽春带了两个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房内,青萝委顿在地已经失去了知觉。
“夫人,”谢隽春微微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不才今日前来践诺。”
狂喜涌上心头,宁珞几乎不能自已,站起来的时候差一点被椅子绊倒,还是谢隽春虚扶了一下才堪堪站稳。
谢隽春在前头引路,宁珞在门前回头看了一眼青萝,在心中默默地道:对不住了,但愿卫泗不会迁怒于你……
“夫人放心,小殿下虽然看起来御下甚严,却不是暴戾噬杀之人,”谢隽春低声道,“她是无关紧要的侍女,不会被连累的。”
宁珞这才放下心来,快步出了房门,又一路跟随着谢隽春朝着后门而去,这一路畅通无阻,值守的侍卫都不见了踪影。后院门外备了一辆马车,几个熟悉的面孔正站在马车前焦灼地走来走去,一见宁珞立刻涌了上来,除了景勒等人,还有两三名残余的云甲军。
宁珞欣喜若狂,回头看着谢隽春,无数感激的话争先恐后涌了上来,却被堵在喉咙中说不出半句来。
“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谢隽春淡淡地道,“我把夫人所有的侍从都一并送上,日后我若有什么难处相求,请夫人务必要记得我今日所为。”
“谢大人的恩情,我铭记于心。”宁珞低声道。
“走吧,小殿下被我支走了,迟恐生变。”谢隽春飞快地道,“我送你到边境。”
北周和大陈在应州的交界便是雪阿古江,此时丰水期刚过,宽阔的江面上江水淼淼,岸边停着一艘足以容纳数十人的船,宁珞一行人约莫七八人,加上一辆马车,绰绰有余。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谢隽春指着那条船道,“我只能送到此处,夫人此去,一路小心。”
“多谢谢大人。”宁珞朝着他困难地鞠了一躬。
“你我各取所需,谈不上谢不谢的,”谢隽春的嘴角苦涩,“其实我心实有憾焉,以夫人之才,若是夫人生在北周,若是夫人仍是待嫁之身,我必奋不顾身为小殿下求娶,只可惜天意弄人……”
“你这样把我们送走,自己会不会有危险?”宁珞担心地问。
谢隽春哂然一笑:“小殿下只怕会雷霆大怒,责罚是免不了的,留下我的一条性命便好,让我苟延残喘为小殿下牵马坠蹬即可。”
景勒在一旁催促宁珞登船,再多说也无益了,宁珞一行人匆匆上了船,抛锚扬帆。
站在船头,看着岸边的身影渐行渐远,那隽秀清瘦的身影仿佛一道旗杆,笔挺地插在了那蜿蜒的河岸上。
卫泗有这样的人忠心辅佐,前路就算再困难,也必定能达成所愿。
前方忽然有尘土飞扬,雷鸣般的马蹄声穿过河面传入了宁珞的耳中。
“姐姐……珞姐姐……”
河对岸传来了卫泗声嘶力竭的叫声,只见他下了马,沿着河岸快速奔跑了起来,眨眼便奔入了河中,浸湿了双腿,却被身后人死命地拖住了。
宁珞眼中含着热泪,情不自禁地朝着船头走了几步,她的心中百感交集,哽咽着叫道:“你自行保重……但愿以后……不再相见……”
景勒他们满脸紧张地护在了宁珞左右,幸好,江面上刮的正是北风,帆借风势,船朝着西南快速而去,不到片刻,卫泗的身影便看不见了。
众人都长舒了一口气,各司其职,璎香和四叶照顾着宁珞,几名侍卫则摇着橹控制着船的方向,一直行了一个多时辰。
景勒和金大夫看着地形,琢磨着应该到了昌州地界了,因这雪阿古河是从发源的,他们深怕再开下去要到了西北荒蛮部落的地界,便停了船,准备去打探一番再做道理。
刚刚在一处浅滩靠了岸,忽然前方的草原上出现了一群人马,队形散乱,却黑压压的足足有近千人之多,不知道是不是瞧见了他们,领头的策马舞刀朝着他们跑了过来,散乱的声音传来:
“船!快去抢船!”
“船上的人!下来,让我们上去!”
景勒脸色大变,声音都变了:“夫人……是北周兵!快……快开船!”
然而哪里还来得及,搁在浅滩上的船要掉头,景勒领着两名侍卫才推了几步,那队人马便已经离他们只有百丈之遥,景勒手足冰凉,推着船舷的手都在发抖。
眼看着那群北周兵争先恐后地朝着他们涌了过来,宁珞咬紧牙关,将藏着的匕首握在了手中,脑中空白一片。
“嗖”的一声,一支银箭破空而来,扎入了桅杆,入木三分,那箭羽微微颤动着,张扬而锐利。
宁珞盯着那银箭看了一瞬,倏地回过头去,只见那队北周兵的身后黑压压地出现了一队人马,军容整肃,身披黑甲,气势夺人,迅速形成了包抄之势,从左中右三面围了过来。
领头的那位□□白马,一身银盔亮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晃得人睁不开眼来;手中银枪翻飞,一枪便挑下了一名北周将领,鲜血四溅,那深邃的面容冷厉沉凝,仿佛地狱来的修罗一般,所到之处,北周兵纷纷逃窜。
“大陈云甲军在此,降将不杀,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