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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医堂的事务很忙,何寻第二天就赶回了锦亭,那天的事,她没有告诉黎念远。
方湛乔,她刻意地不想提起这个名字,她要试着把他彻底从自己的生命里剔除出去,那种感觉,就像是抽骨剥筋地,从自己的血肉里,把身体的某一部分一点一点地剥离,这样的痛,任何人无法替代或者分担,只能由她自己,去慢慢忍受。
入秋后天气转凉,来看病的孩子更多了,何寻又报名参加了中医师资格证书的考试,时间排得满满当当的,她才没有时间胡思乱想。
爸爸的冥诞那天,她像往常一样带着花束去墓地。
这个时候的墓地没什么人,她上山的时候,从隔着一排墓碑的另一边的台阶那里,好像有个人在走下来,她不由得看了看,松柏的掩映间,那个高挑瘦削的身影让她的心脏好像被骤然攥紧。
不可能,她晃了晃头告诉自己,尽管,她马上想到了,方湛乔也认识这里,爸爸下葬的时候,他陪着她站在这里,紧紧抱着泣不成声的她,只是紧紧抱着她,却一句话也不说,像是要把全身的力气,都传递给她。
她记得临走的时候,他跪在爸爸的墓前,重重地磕了好几个头,磕得头都破了,他们把他扶起来的时候,他的嘴唇抿得发白,眼里的悲哀,似乎并不比她少……
不知不觉,她已经走到了爸爸的面前,相片上的爸爸在笑,可她觉得,那笑里好像带着点忧虑。
她安慰爸爸,也像在安慰自己:“爸爸,放心吧,我很好,我会把该忘的都忘记的,我一定会好好地过下去……”
因为这几天病人多,黎念远没有陪她一起过来,他特别过意不去,再三嘱咐何寻祭拜完好好休息一下,可是想到他一忙起来连水都喝不上一口,何寻决定还是尽快回中医堂。
出了墓园,要走一段路才能打到车,何寻没走几步,就发现前面的树下停着一辆跑车,但是停得歪歪扭扭的,车头几乎撞到了树身上。
她怕是出了什么事,赶紧跑了过去,驾驶座的车窗半掩着,她只能看到一个人头趴在方向盘上,肩膀在剧烈起伏。
她拍拍车窗:“喂!你没事吧!”
那个人勉强地抬起头对她看看,还来不及惊诧,眼里蓦地又蒙上一层更深的痛楚。
“湛……”何寻叫了出来,又想到什么,“你怎么了?胃又疼了吗?”
他想说什么,突然用手抵住牙齿,把马上溢出来的一声痛呼压了下去。
何寻快速地打开另一边的车门上了车,果然,他的一只手紧紧按在胃部,指节几乎要抠进去的样子。
她下意识地想去抓住他的手,可是手刚刚伸出去,又仓皇地收了回来。
“药呢!有药吗?”她只能慌乱地问。
方湛乔指指何寻座位前的车载储物盒,何寻连忙拉开来,好像有个小东西掉了出来,她没顾上去捡,赶紧找出那盒药片:“是这个吗?”
他点头,何寻拿起驾驶座边上的一瓶矿泉水帮他拧开,他接过的时候手都不太稳,水淋淋漓漓的泼了出来。
服下药后他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手仍旧捂住胃部,喉头有压抑沉闷的喘息。
何寻像是被定住了一样地侧身看着他,他额头的发丝已经被汗水沾湿,脸上还是一点血色没有,双颊都陷了下去。
这些天,他也瘦了很多。
过了许久,他的气息才顺畅些,极深的一次呼吸后,他睁开了眼睛。
何寻立刻把身子坐正,仓促地调整一下呼吸:“你身体恢复得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
他的声音有点嘶哑:“老毛病了,过去了就好了。”
对他身不由己的心痛,也如痼疾一般难以根治,可是何寻不能让它发作:“哦,那……自己当心点。”
方湛乔看看她,抽出了几张纸巾:“擦擦汗吧。”
何寻这才发现自己也已经一头的冷汗,她伸手拈住纸巾,尽量不碰到他的手。
拿着纸巾,她擦了好几遍,避开了他的眼睛,她才可以让自己的心跳稍微平息。
“何寻”,她把餐巾纸放下的时候,方湛乔忽然叫她。
她转过头,方湛乔的眼睛正定在她脸上的一个地方,手很自然地伸过来,“别动,你额头上粘了纸屑。”
她真的没有动,而那只手,在触到她额头的一瞬,也突然像意识到什么,仓皇地收了回去。
何寻伸手自己抹了一下额头。
他已经用最快的速度坐直身子发动了汽车:“送你回去。”
除了汽车低低的轰鸣,他们都没有说话。
半路上方湛乔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没有接听,但是铃声一直不断,他不得不靠边停车,把手机放到耳边。
何寻听到他低低地叫了一声:“妈。”
电话那头讲了很多,而他的回答一直是很简单的肯定:“嗯”,“是的”,“我知道”,最后才说了一句完整的话:“回美国的事,我已经在做准备了。”
何寻尽力屏住呼吸。
到了巷口他没有下车,何寻打开车门,觉得还是该说点什么:“谢谢你来看我爸爸,还有,上次那个玉坠,也谢谢你……”
“不用对我说谢!”他突然语气激动地打断她,似乎还想说什么,却马上低下头让自己冷静了下来。
抬起头的时候,他的语气变得官方起来:“以后在人少的地方,不要随便上别人的车,不管什么情况都别理会。”
她想了想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最近电视台经常报道的女性遇袭事件。
她配合地点头:“嗯,谢谢。”
方湛乔往巷子里望望: “进去吧。”
他没有再送她进去的意思,本来,他也没有送她回来的义务,何寻连忙跳下车,不由自主地又说了声谢:“今天谢谢你送我回来,你……路上小心。”
“嗯。”他眉心的疲倦越来越浓,像是不愿再多留一秒,直接发动车子疾驰而去。
何寻刻意地没有说再见,也不只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也没有说。
正要转身走进巷子,何寻脚下突然踢到一个东西,她低头看看,突然不可置信的蹲下身去,死死地盯着那个已经沾了了沙尘的东西。
是那枚自行车造型的吊坠,还有残留的一点斑驳的色彩,两个活动的车轮,在滴溜溜地打着转。
只是原本通体发黑的色泽,现在已经被擦得银光透亮。
何寻认得,就算化成灰她也认得,那是她的吊坠,方湛乔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后来不慎,在电视台丢失的那枚吊坠!
电光石火一般地,她脑海里闪现出刚刚她在储物盒找药的时候,那个东西曾经在眼前闪过,只是她太急,完全没有在意,后来它从储物盒掉了出来,又正好在她打开车门的时候,滚落到了地上!
原来它从来没有丢,它一直,就在方湛乔的身边,而那一次,是方湛乔回来后,她第一次见到他!
就是这样的一点蛛丝马迹,就让何寻难以自抑,她一把握住那个吊坠,站起来迫切地朝着方湛乔汽车的看去,但是那里,早就没有了踪影。
一直以来被她强压下去的那种感觉,又一次无法阻挡的涌了出来:在他决绝的眼神之下,隐藏着太多不愿让她看清的东西,他每一次对她的推拒,似乎也是在用尽全力地,截断自己所有的退路。
他离得并不远,只要跑到前面的大路上,挥手就可以拦到出租车,说不定很快就能追上他,但终于,何寻还是没有迈出步子。
她紧紧地捏着那个吊坠,冷硬的轮廓硌得她掌心里一阵刺痛。
“湛乔,在美国已经有未婚妻了。”
而且,他已经做好了回美国的准备。
即使有再多的疑虑和不甘,一切,也必须要画上一个休止符了。
何寻没有把吊坠在挂到手机上,而是放进抽屉里的一个盒子里,那里装着他送给她的所有的小东西,她不敢多看一眼,迅速地把抽屉关上锁好。
因为不是科班出身,在网上培训的时候何寻觉得有点吃力,她又买了几大本厚厚的中医专科著作自学,还要经常请教黎念远,几乎天天都弄到深夜。
黎念远经常叮嘱她:“小寻,别让自己太累。”
可是,只有弄到筋疲力竭,她才能让快一点入睡。
十月份的时候,上次台湾过来的中医朋友邀请黎念远去回访。
正好何寻大概是哪天熬夜的时候不小心着凉感冒了,而且这次比以往的任何一次好像都厉害,一个人昏昏沉沉的。黎念远不放心,但是那边的邀请非常真诚,机会也很难得,何寻帮他打点好了行李,向他保证:“放心吧远哥哥,我一定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黎念远在中医堂的网上平台上发布了暂停就诊半个月的消息,让何寻也好好休息一下。
何寻闲着没事在家里恶补,翻开那本中药专著,她每次要看风寒感冒那一章,但是不知不觉,总是翻到了脾胃调理,而且一看就入了神。
很难得的,这天蒯师傅突然来家里找她,还带了带来了一幅精美绝伦的木雕,让她带给方湛乔。
老人很高兴,“上次啊,方先生专门把我的事情在电视台的一档新闻节目里播出了,结果不久以后就有相关部门的人来找我,他们说啊,我的房子可以列入文物保护单位,这样那几个不孝子就不能随便变卖了!而且,他们还安排了专业人员来帮我维修和翻新,以后,不管我还在不在,这套房子,都会帮我完整的保留下去……我这辈子什么都不图,我只要我的房子能够保住,这房子,保留着我们蒯家祖上的手艺,也装着我和瑞珍的记忆,以后见到爷爷和瑞珍他们的时候,我也有个交代了……”
何寻也真心高兴:“蒯爷爷,太好了!”
蒯师傅抹了抹眼睛:“所以,才要好好谢谢那位方先生啊,这个啊,是我用这两个月的时间一点一点雕出来的,老眼昏花的,肯定是不如以前精细了,不过,就当是表表我的心意吧。”
他想了想又补充:“我上次悄悄问过方先生,他说还没结婚,不过已经有了爱人了,这个鸳鸯,就当我送给他以后的结婚礼物吧。”
何寻仔细看看那副木雕,层叠的荷叶间,栖着两只爱意缠绵的鸳鸯。
这么贵重的东西,又带着老人这么真切的心意,当然是一定要亲手送到他手里的,但是,何寻都不能确定,他是不是,还在N市。
这些天一直不去尽量触碰这个问题,但是一旦被提起来,她又心神不宁起来,不可遏制的迫切,像越来越多的爬虫噬咬着她的神经,踟蹰了一会儿,她开着黎念远的车向N市出发。
她拎着那个重重的锦盒下了车,呼了口气,走到传达室。
可是保安告诉她,方湛乔这几天外出开会,让她自己打个电话和方湛乔联系一下。
何寻没有他的联系方式,拎着锦盒的胳膊已经有点发酸,她想了想,把锦盒放了下来:“要不,我把东西放在传达室,麻烦您让他回来的时候拿一下,就说是一位蒯师傅送给他的。”
保安看看锦盒里的东西,不敢贸然地帮她保管:“这个东西看着就很珍贵啊,要不这样,我找个人帮你先拿到方部长办公室去吧。”
何寻等了会儿,刘助理走了过来,看到她却猛地一愣。
“是你……你找方部长?”
何寻有点奇怪,但只笑笑:“是有人让我给他送个东西。”
女孩还是有点怔怔的:“哦。”
把东西交给了女孩,何寻朝着那幢高高的办公大楼看了看,转身走向停车场。
“何寻……”刘助理却在后面追了出来。
何寻停下来:“你…… 找我?”
她直直地盯着她,仿佛还不大愿意相信:“你确实,就是何寻,对吗?”
何寻觉得很正常:“是啊,我们见过。”
“可是,我并不清楚你叫什么名字。”
何寻凝起眉头,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那个女孩咬着唇,似乎在踌躇,过了一会儿,才像下定了决心:
“何寻,上次方部长落水昏迷的时候,一直,叫着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