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放鸽子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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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说自初平四年中,吕布依燕清之计,“好心”将被抢光家当的袁术送到了河北袁家后,被迫接下这颗烫手山芋的袁绍的日子,就没那么悠闲好过了。

    袁术虽是嫡子,可对他这早被过继去的庶兄而言,根本谈不上亲密,自没丝毫手足之情可叙。更别说近些年来,袁术自诩嫡系血脉高贵,丝毫不感念他的照拂之意,不但背地里大肆贬低他的所作所为,还联合公孙瓒与孙坚找了不少麻烦,给他添了不少堵。

    袁绍既恨他本事不大,刚愎自用,不分亲疏;又乐他才识浅薄,鼠目寸光,众叛亲离。

    如今虽对他落得如此被吕布一锅端,遭五花大绑,遣送到邺城来的下场感到幸灾乐祸,可到底是骨肉至亲,袁术既已是垂头丧气、任人宰割的模样,又在这世间有几分薄名,要是趁血亲之危,做这赶尽杀绝之举,未免叫远近之人生出惧意,诟病不仁。

    便有了杀不合适,放也不合适,用着不放心,供着又不甘心的尴尬局面。

    郭图看他为难,便建议不如将袁术好吃好喝地养着,就当供个闲人,以向天下人展示袁绍的宽广心胸。

    外人要是知晓,袁绍连一向与他针锋相对的袁术遭逢大难来求庇护,都能忍得,不就更能消除降将心中顾虑了吗?

    袁绍却摇头不愿。

    他家大业大,哪怕近年来交战不断,粮草略有短缺,也不至于连袁术一个人的衣食无忧都养不起。可如此一来,他的心气就始终难平。

    这也太便宜了袁术了。

    袁术眼光极差,识人不清,可论起对自家兄长那优柔寡断性情的认知,倒是颇为深刻的。在忐忑非常,坐立不安地候了一会儿后,仍没等来一杯可怖的毒酒,他就心里有数:性命定是保住了。

    他起初在狱中破口大骂,是怕极了被关在阴冷的地牢之中,始终不见天日,干脆骂个痛快,求个有尊荣的速死。

    不料吕布不知为何,竟没对他痛下毒手,却也不安好心,迫使他把最落魄的一面,呈现于惯来被他瞧不起的庶兄袁绍面前。

    现人为刀俎,他为鱼肉,他再心高气傲,也老老实实地在这关键时刻收敛了颐指气使、趾高气昂的气派。然而要他为求苟活,就对袁绍摇尾乞怜,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袁绍认认真真地与幕僚商榷了好一会儿,才召他前去。

    他穿着朴素的布袍,难得表现出谦逊木讷的一面,倒真让看惯嚣张跋扈模样的袁绍动了一点恻隐之心了。

    袁绍先是安抚几句,旋即表示要封他个高官做做。而袁术深知这不过是客气几句,真去做了,就坐实了有再起之志的猜忌,命也早晚得没,于是一边心中暗恨,一边明智地以自己是为败军之将,无德无能,不配受此重职。

    袁绍顺水推舟,借着假惺惺地表达一番对袁术乐才欣赏,不由分说地赋了他一个鼓乐的闲职,再暗中吩咐人好好盯着,就算是将他给彻底打发了。

    从接收袁术,到决定让他担任鼓史,一切尘埃落定,虽看着折腾了许久,可唯一称得上纠结的,也就袁家这尊贵的两兄弟了。

    其实在平头百姓眼里,作为鼓史,自然是个既清闲又体面,食俸还称得上优渥的上好职务——尤其近来战事频频,哪儿有大宴宾客的闲工夫?

    可对养尊处优的袁术而言,这粗衣陋袍,行俭食少的日子,只稍微比身陷牢狱、朝不保夕的那段时日,要强上一些。

    无论是这形同羞辱的卑贱职务,还是进进出出都有负责监视的人亦步亦趋,或是知他身份后的外人那夹杂着怜悯与嘲讽的视线……

    为了身家性命,他只得忍气吞声,就是那工作的地方,他去了几回,就不堪侮辱,不肯再迈出房门一步了。

    终日躺在床上长吁短叹,怀着满腹愁肠,恨这世道不公,道吕布卑鄙无耻,陈璃无能废物,误他大事。

    袁绍听了传信后,起初还很是紧张,疑心袁术是要闹出甚么幺蛾子来,命人加强坚视,密切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结果听了许久汇报后,都只听袁术天天抱着盛满劣酒的坛子,醉生梦死,自哀自怨,袁绍也就回过味来了:别人不知道,他还不清楚这个自命不凡的弟弟是怎样的人吗?

    要是袁术真有那卧薪尝胆,装疯卖傻,忍辱负重数月不变的本事,早不至于落到如此下场。

    假使能让袁术因承受不住这份落差而自寻短见,无需他亲自动手去逼,倒也是好事一桩。

    恰逢袁绍听取了曹操的意见,终于决议要起兵南下,讨伐仗势凌人的吕贼的关键时候,他将家底都掏得快要一干二净了,也自然将原先看守袁术的那些精兵撤走大半,只意思意思地留下一人。

    袁绍的猜测,其实并没有错。

    袁术的确没那强大的意志,在彻底失势、前程黯淡无光,只靠庶兄虚情假意的施舍来苟延残喘的情况下,还能做到一边麻痹对方的警惕之心,一边伺机起复。

    袁绍满怀雄心壮志,轰轰烈烈地带走了十万大军,独留下审配看守邺城,坐镇后方。

    大军开拔之后,身负重任的审配也没闲着。在打理内政、督促粮草输送的同时,也没忘了趁此大好良机,大肆扫除异己。

    而他的苦心,也的确没有白费:这不就逮住素来与他不和的许攸的家人贪污受贿,胆大包天至连军粮都不放过的天大把柄吗?

    反复核查,知道确有此事后,直叫审配喜上眉梢,将他们一个不漏地抓了起来,全叫锒铛入狱,接着火速去信前线,要告知袁绍此事,也好表他公正无私,无意包庇同僚家眷所犯大罪的意思。

    前方坚持不动,后方内斗正酣,袁术这头的动静,却始终如一潭死水般半点不动。

    要不是他还有吃喝拉撒,光瞧那每日紧闭不开,现都积了层灰的门扉,都要怀疑他已经成了死人。

    见他始终是这副颓然等死的模样,被留下来监视他的兵士也开始了消极怠工,只将院门一锁,就开溜去自己找乐子了。

    这一微不足道的细节,被所有人忽略了过去,却没逃过心细如发的周瑜的眼睛。

    因他正在田楷手下担任别驾、且颇受重用,便借用职权之便,探得了盟军之中的动态,其中就没漏过袁绍对袁术的处置。

    他何其敏锐,轻易推测出后续发展后,很快就有了主意,立即修书一封,通过信鸽暗中送去在许城待命的挚友孙策处。

    孙策与周瑜向来心有灵犀,这回亦然。光凭只言片语,就把他的意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孙策半点质疑周瑜计谋的意思都没有,挠着脑袋琢磨片刻,决定让袁术最为眼熟的父亲旧部、极得他信重的老将黄盖去了。

    黄盖得令后,即刻前往邺城。在圈禁袁术的民宅周围,他在当初曾协助马忠绑架了沮授的酒馆老板的帮助下,轻轻松松地当了个早食摊贩。

    等摸清楚周边情况,黄盖就趁着看守完全懈怠下来的时刻,悄无声息地翻过后墙,潜入了袁术屋中。

    黄盖长了副叫袁术颇为熟悉的老实人的面孔,又正是最稳重可靠的岁数,还在袁术绝望不堪、又没彻底丧失斗志的时刻出现,一下就让袁术相信了他说的话。

    只是这一番恳切长谈之后,他在起初的狂喜过后,对黄盖所提出的建议,依然有些犹豫。

    黄盖道孙策现之所以仍屈从于暴徒吕布,就是为了想方设法营救于他。只恨袁绍对他看守严密,显要蓄意将他逼死,他们纵心急如焚,也是无能为力。

    现袁绍倾巢而出,只为攻打吕布,无暇顾及后方动静,城内空虚,正是袁术东山再起的大好时机。

    要知道袁绍之所以能一呼百应,将有学之士纳入麾下,不就是仗着他是势倾天下的官宦世家,汝南袁氏的家主身份。可论起名正言顺,现还有谁能比得过是真正嫡系的袁术?

    这也正是袁绍分明容不得他,又不好明面杀他的原因。

    只要袁术不想被幽紧至死,就当抓住这翻身的良机:先向公孙瓒借兵几千,待至城外后由他去杀了狐假虎威,作威作福的审配,城中留守兵卒群龙无首,自得听从他的号令。

    袁术届时即可去往青州,顶替侄儿袁谭之位,与公孙瓒共享青州一地。

    在受了这一年多的折磨后,袁术已不复当日意气风发的风流模样,形容枯槁得很,他对这心知肚明,也无法忍受自己容貌渐陋,已久未曾揽镜自照。

    听黄盖一说,不免又勾起他心中积蓄已久的郁气。

    可事关紧要,袁术也没立即答应:他虽然蠢,但也没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在经历了兵败逃亡,寄人篱下后,他万分清楚,自己与袁绍是唇齿相依的关系(虽然袁绍已不把虎落平阳的他放在眼里了),而真正近在眼前的大敌,是那雄踞三州,势不可挡的吕布才对。

    而据黄盖所说,公孙瓒所任命的青州刺史田楷,对袁谭倨傲无礼的行径早已不满,愿出兵扶持他这个比袁绍的血统还来得高贵的弟弟坐那位置,倒是十足可信。

    只是这样一来,忙于前线作战的袁绍就如后背遭人结结实实地捅了一刀,更有甚者,倘若公孙瓒那打着救援他旗号进冀来的人马,半途起了歹心把粮仓给焚了……

    那被釜底抽薪的袁绍,在腹背受敌之下,就真得彻底完蛋。

    要是袁绍完蛋了,公孙瓒定也会翻脸无情,撤回要与他共据青州的承诺。

    黄盖听了袁术的顾虑后,稍作思忖,就继续劝了几句。

    他道等审配一死,您只需登高一呼,亮明身份,镇守城中的士卒在没了主心骨后,难道还能违背您的命令,去听那几个身份连审配都不如的外臣的?等有了原属邺城的一万兵马,又何须惧怕那几千不过是为您保驾护航而来的公孙瓒的人马?

    有吕布重兵临前,哪怕公孙瓒想要出尔反尔,不守盟约,也会因顾忌吕布的威胁而谨慎行事……

    袁术仍是踟蹰不前,黄盖也不着急,从从容容地就翻墙出去,原路返回了。

    对袁术会不会答应这一点,就连黄盖这只是粗通文墨的大老粗都很有把握:只要他一天不想呆在这鬼地方,就得咬住这风险与利益并存的诱饵。

    袁术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着,直到天黑透了,都没定下决心。

    也是直到这时,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饥肠辘辘,嗓子眼也火辣辣的疼,干得要烧起来一般,那是他光顾着想事,都忘记进食用水了。

    简单的晚膳已被庖官从通过窗口送了进来,因动作太过粗鲁,还叫本就不满碗的粥给洒了小半出来,旁边是一小杯冰凉的井水。

    袁术皱着眉尝了一口,又是冷透了的糙米粥。平时他早存死意,就根本不在意自己吃进肚子里的是什么。

    现要咽下这干糙粗粝的米粮,就叫细嫩的咽喉一阵发痛。

    不过他心里有了希望,精神气就大大地恢复过来了,吃冷冰冰的粥水,也没那么不可忍受了。

    袁术在原地踱了一会儿后,按捺不住心里的焦躁与激动,习惯性地扯着嗓子喊了一句:“来人啊,送蜜水来!”

    他自幼嗜甜,不喜饮清水,特别在思绪激荡时,就需进些蜜水,一边享受那滋润的沁甜,一边梳理事情的利弊。

    他一时间忘了自个儿的地位一落千丈,突然吼这一嗓子,那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的仆役又怎会搭理他?

    当下嘲笑他是被关久了真发疯了,有井水喝就已不错,还妄想甚么蜜水?!

    比起喝不到蜜水的郁闷,还是连下人都敢瞧不起他,对他冷嘲热讽的悲惨现状更叫高傲的袁术无法容忍。

    要不是有袁绍的授意,他们岂敢如此作为!

    他气得大吼了几句,也因此不再犹豫,下定要干掉审配,在公孙瓒支持下去到青州,再找出另起炉灶之路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