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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吕布不欢而散后,燕清也不愿进宫了。
他略作沉吟后,径直往自己府邸的方向走去。回去暂住一晚,既可叫他和吕布都冷静冷静,也能使对方意识到乱立遗诏的严重性,学会三思而后行。
路稍有些远,不过这时除了灯火通明的热闹夜市外,路上只剩零星行色匆匆的路人,和尽忠职守地巡逻着的兵士。
单靠从百姓们居住的小院里透出的柔光,纵有皎洁月色相和,也到底太微弱了,是以燕清独自心事重重地走着,而那些有幸与他擦肩而过的人里,竟无一人认出,这身着玄色长袍者,便是权倾朝野的宰相、深受皇恩的齐王。
直到有名骑着高头大马、显然身份不凡的将领迎面踱来,见燕清身形翩然,器宇不凡,不由多看了一眼,才极震惊地发现了对方身份。
“重光大人!”
赵云眨了眨眼,确定不是自己看花了后,毫不犹豫地扔了手里才啃了一半的重光烤串,立马翻身下马,恭恭敬敬地向燕清行礼。
“这么晚了,子龙才刚从兵营回来?”燕清回了一礼,微微笑道:“明日休沐罢?”
赵云二十有九了,却始终醉心军中事务,多年来居无定所,别说娶妻纳妾了,就连想给他做媒,都逮不到他人,一直是条潇洒的单身汉。
有燕清和吕布这俩名满天下的大光棍在前头顶着,赵云这不近女色的做派,倒不是特别打眼。
难得逗留在许县那么久,也是冲着庆贺吕布的登基大典来的,再过几天,他就又将拔军出发,重新镇守荆、益两州地境交界处了。
倒不是没给赵云安排府邸,甚至恰恰相反,每当他去到一处述职,就有清出住处来,可赵云却丝毫不感兴趣,照样宿在兵营。
也就是休沐时,
“正如大人所说。”赵云颔首,旋即隐怒道:“侍卫们好大的胆子!竟如此玩忽职守——”
燕清赶紧解释:“这却错怪了仲康了,是我一时兴起,瞒着他出了趟宫,他还候在殿外,毫不知情呢。”
赵云紧蹙眉头,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套漏洞百出的说辞,不甚赞同地看着燕清,以客气却不委婉地的口吻,进行了批评:“恕云直言,大人此举着实欠妥,太不慎重,不宜再为。”
燕清对上一向仔细认真的赵云那微带谴责的目光,立马败下阵来,无奈地替吕布这始作俑者背了口胡乱行事的大锅:“子龙所言极是,清定当听取,下不为例。”
然而要想这样打发了赵云,那是痴人说梦。
赵云既遇上了,又确认燕清的确是一个人,怎么可能放心叫燕清继续独行?立即拨转马头,将燕清扶上去,自己牵着缰绳,一边步行,一边警惕周围动静。
燕清还想悄悄回之前的宅邸呢,这下也只有打消念头,由赵云将他送回宫里。
亲眼看到许褚带着一群侍卫狂奔过来,又是在戒备森严的宫中,再不可能出什么闪失了,赵云才放下心来,行礼告辞。
于是燕清在被迫接受了赵云的好意后,又得面对许褚震惊莫名的问询,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他加快脚步,速速回了寝宫,好不容易松了口气,就看到一脸阴沉的吕布独自坐在榻上,专心致志地盘算着什么。
既然没有惊动任何人,那吕布肯定是走地道回来的。
听得细微的脚步声,吕布倏然回过头来,一身几要喷薄而出的戾气,就在看清燕清的那一刻烟消云散。
燕清看也不看虎目灼热发亮的吕布,先将沾了细雪的外衣随意褪下,就面带寒霜,直接往寝宫中的热汤池处走了。
——要想窥破吕布心思,凭他们这么多年来的相处,实在太容易了。
吕布会露出这般情态的原因,并不难猜:明显是他对燕清的性情也十分了解,知道铸下那般大错后,燕清势必将他冷置些时日,却不想燕清还是回了宫,自然惊喜万分。
燕清不搭理吕布,吕布就连大气都不好出,蹑手蹑脚地跟上。
等到了热气蒸腾、香气袅袅、比用了多年的木桶要宽敞不知多少倍的浴池,燕清心情才稍微恢复一些,却依然当身后跟着的人不存在,自顾自地将衣服除尽,没入温度适宜的水中后,不由舒服得缓叹了口气。
而吕布则还站在池边,眼巴巴地看着水里的燕清,也不开口问询,就杵着不动。
燕清轻哼一声,忽道:“遗诏呢?”
吕布迅速应道:“烧了。”
燕清心忖还算没蠢到家,火气消了大半,却只漠然道:“嗯。”
因有一头精壮威猛的大老虎在一旁眈眈直视,饶是燕清心态够稳,也自在不起来。只草草洗浴了一番,就欲去取事先被宫婢备好了放在池边木架上、用于绞水的大巾了。
吕布现极有眼色,当然不等燕清亲力亲为,就殷勤地先迈出一步,取来递了过去。
燕清接过,淡淡道:“多谢。只是此等琐事,就不敢劳烦陛下。”
吕布立马道:“与重光相关者,何来小事?布乐怡得很,亦谈不上劳烦。”
燕清冷笑:“奇怪,陛下不是每回闲得发慌,都乐得写几道遗诏,才会感到痛快么?跟着我作甚?”
吕布:“……再不会有了。”
他耷拉着脑袋,亦步亦趋地跟随着燕清回到寝房,似侍卫一般笔直地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换上寝衣。
被个存在感与气势具都极强的人步步紧盯,燕清险些绷不住冷漠的表情,因吕布这时的模样距‘正常’二字甚远,他也不好唤宫人来伺候——省得被人看到后宣扬出去,叫新帝才登基没几天,就得威名扫地。
“熄灯罢。”
燕清都懒得等头发干透,就上了龙床,去到里侧,背对吕布。
吕布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将灯灭了。
燕清却在灯灭的那一瞬,就不由自主地睁开了眼,哪怕只看得到幔帐的朦胧轮廓,静静听着吕布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动静,心想这都是什么破事。
比起吕布,燕清这时反倒是更嫌弃自己了。
既然他俩都是大老爷们,那吵架的方式,就该是先前一般一言不合就上拳脚,说开了算,而不是在这闹些同榻不言、憋着冷战、偶尔开口也是冷嘲热讽的矫情戏码,仿佛得逼吕布来伏低做小,哄个半天。
更何况,吕布这事儿虽办得叫他火冒三丈,用意却也的确是为了他好,后来大发雷霆,亦是因不愿他殉葬,是出自一片情深。
燕清自己琢磨透了,就拿定主意,转过身来,对上那受宠若惊得当场屏住了呼吸的吕布,坦言相告道:“我知你待我一片真心,立那诏书亦是出于情意,只是我早下定决心,倘你走了,我也不留。”
见吕布又要激动起来,燕清不由莞尔,伸手抓住吕布的,轻轻与他十指相交,一下安抚住他即将暴动的情绪后,才温温柔柔道:“瞧,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吕布闷闷道:“这岂能——”
燕清笑着打断了他:“好了,你也休要劝我改变心意,比起徒劳地耍弄你那点的口才,倒不如从今天起好好爱惜龙体。冲锋陷阵、建功立业的事,就该放手叫部将去做。身为国君,你连御驾亲征都该能少则少。”
解开自己心结后,燕清心情大好,也不管吕布如何做想,就再翻过身去,释然地睡下了。
等他一觉醒来,不出意外的是,吕布早没了人影,应是上朝去了。
燕清刚坐起身来,要下榻着履,宫婢们就惶恐地迎了上去:“陛下有令,太医稍后便到,还请丞相大人先莫移足。”
“噢?”
燕清不解地顺着她们的目光,往下看了一眼。
落入严重的光景,则叫他小惊了一跳:昨晚崴了一下、却因他感觉不到痛楚,压根儿没放在心上的脚踝,经一晚上的来回折腾,这时已肿得老高,当得是触目惊心。
不过对一颗桃就能解决一切问题的燕清而言,也只是看着严重罢了。
燕清很快重归淡定,倒还是耐心地等已在半路上的太医赶来,进行了一番医治,才屏退周围下人,将那颗桃从袖里变出来,慢腾腾地开吃。
郭嘉弗一进寝殿门,就见翩然若仙的燕清淡定自若地捧着颗快赶上他半张脸大的胖桃子,一口一口地慢慢啃,不由将眉一挑,脱口而出道:“重光也信那仙桃教?”
燕清被他害得当场呛到,咳了好几下,才顺过气来,怒得拍他一下:“胡说八道些什么!”
郭嘉轻哼一声,却是慧眼如炬:“你怎不去外头看看,现满山都是盛开的桃花,再问问踏青的人,到底是哪儿来的树,才能结出这么饱满的桃子?”
燕清微愕,他还真没留意。
“罢了,我来你这儿,也不是为了一颗桃子的。”郭嘉知道燕清身上颇多玄妙之处,偏偏低调得很,也不打算真强迫他说出个所以然来。
在大获全胜后,就大发慈悲地将视线从桃子上移开了,凝眉问道:“你对陛下做了什么?”
燕清连眉头都没动一下:“什么也没做。他怎么了?”
郭嘉嗤笑,摆明不信:“一直魂不守舍,唉声叹气,折子听了白听,直叫底下人以为自己说错话了,一个比一个噤若寒蝉……你还好意思说没对陛下做过什么?”
燕清揉了揉眉心,据实相告道:“吵了一架。和好倒是和好了,但他有件事,一时半会的还无法接受,难免发发脾气罢。”
郭嘉冷酷无情道:“自己惹出来的麻烦,自己收拾,没有你在这一边清闲度日,还一边拖伴虎者的后腿的道理。”
燕清应了,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用过早膳了吗?”
郭嘉毫不客气:“加我一份。”
燕清轻笑道:“正有此意。”
只是他在桌边坐下不久,郭嘉晃了过来,眼尖地捕捉到了什么,不由咦了一声,随手捉了,笑道:“倒是初回见到重光的华发。”
“什么?”燕清怔楞片刻,要求道:“给我瞧瞧。”
郭嘉刚好还没扔,就将刚拔下的那根白发递了过去。
见燕清怔怔地看着,他忍不住问:“不过一根白发罢了,不必这么大惊小怪吧?”
“是好事。”
燕清回过神来,眸光微动,面含微笑地看着不明所以的郭嘉,心里则想着尽快告诉吕布这事。
终于,终于……
这是他头一回在自己身上,看到了停滞的时光开始流动,留下一丝丝衰老的痕迹。
后世有书载:
燕清,字重光,南郡人,出自寒家,俊美英飒,器宇不凡。
多智略,擅谋划,精识人,知巧工。纵横捭阖,建计匡弼,科举取士,无一不通。
功业卓著,与燕王情厚,后受封王爵,出任丞相,赐居宫中。终生为帝佐,不遭忌,权倾天下。
任时焚膏继晷,清廉公正,使政通人和,百废俱兴。
获时人爱戴,赞天下以其身为安危殆也。
——当此盛誉者,从古至今,独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