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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胜办事一向雷厉风行,我吩咐他去调查疤面男的背景,第二天清晨他就已经站在我的帐外准备汇报了。
我唤他进来,当杨胜走近,我便察觉到他的表情有些诡秘。我好奇地问道:“疤面男的事情全查清楚了?”
杨胜拜答:“我问了军簿和其他军兵,得到了如下讯息,这个疤面男真名叫魏尝,徐州彭城人,他的父亲犯了杀人罪,为躲避刑法,带着三岁的魏尝来到巴郡,投奔了独眼党。魏尝自小就相貌俊秀,深得索命龙宠爱,待到他十四、五岁,便充作索命龙的贴身护卫,每到索命龙下山出行,必带着魏尝。”
杨胜说到这,我就已经听得不安分了,原来这个人竟然是索命龙的部下。可是我反复念叨这个名字,也记不起和他有什么正面冲突。
杨胜看着困惑的我接着说:“后来那天索命龙被你伏击,魏尝就在其中。”
我连忙摆手说:“不对,不对,那些人已经全部被我杀死了。只有一个还被我刺了一个盗字才放走,那么明显的记号。。。”我自己说到这,突然意识到了破绽!原来这个魏尝之所以是个疤面,就是为了抹掉我刺上去的盗字!我说赤壁之战时,他看我的那个眼神我为何如此熟悉,这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正是我当年放走魏尝时,他转身看我的那双凌厉的眼睛!
杨胜看出我的心思,点点头说:“自那次事件之后,他逃到了庐江,因脸上的盗字亟遭他人唾弃,于是痛下狠手,用开水毁了自己半边的脸。如此严重的毁容,他的原貌就已经很难被熟人认出来了。可是相貌这般恐怖,光天化日竟无人赶靠近,当然也就没有生计,也没有家室。从此流浪乞讨谋生,只偶尔为死人画遗容赚些散钱。后来又应征入伍,做了孙坚麾下的士兵。因为无功也无过,所以直到现在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卒”
我边琢磨边嘀咕说:“如此说来,他姣好的面容,被我毁了,从此又清苦困顿,这样累积下来的怨恨,想必他对我是恨透了。”
杨胜说:“他本来是不想再去寻仇了,倘若他真要是想对你报复,他不会等到今天才动手。只道是无巧不成书,偏偏你也加入了孙权势力,你坐在高堂之上,他淹没在行伍之中。你当然不会注意到魏尝这个不足挂齿的小角色,可是他却看见了你这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对比着你的荣耀,和他的黯淡,昔日的仇恨不可避免地被唤醒了。他于是千方百计使自己混进你的编队,一个小兵卒的调动,引起不了你的注意,可他正是这样悄无声息地向你逼近。你进入了他的视野,他开始日日夜夜地观察你,寻找下手的机会。”
杨胜清清嗓子说:“当年如果我也在场的话,我一定会阻止你在魏尝的脸上刺字,他是一个有心机,有坚忍的人,如果当时能把他收归帐下,后必有所用。只可惜他用尽心机却是要杀高高在上的将领!这当然不是一般的士兵能做得到的,换做常人,要么放弃,要么就是脑袋一热,拼个你死我活。快意恩仇绝不是魏尝的作风,他不但要做,还要全身而退。为此他以坚韧的性格耐心地等待着一个绝佳的时机,那就是赤壁之战。首先,他要改头换面以掩人耳目,因为他的身形肤色与凌统相仿,所以他凭借自己早年给尸体画遗容的本事,为自己做了一张凌统的脸,乍看之下,栩栩如生、难辨真伪。然后趁着战场混乱,火光熏天的环境下,不露声色地跟在你的背后,最后看准时机,暗算你。不得不说,他是个有勇有智的人,只是选错了对手。”
我听着杨胜的叙述,不觉出了一身冷汗,要不是左慈提醒我让我警觉起来,恐怕现在早已经坠入轮回重新开始了。
我示意杨胜退下,帐中空荡荡的只剩下了我一个人,然而我的心情却无法像周围环境一样平静。我再次叨念起左慈的那首警言诗:一字缘?错错错,一字怨!都是因果报应循环。当年无心种祸根,祸根难萎余恨残。今朝再见仇复燃,心生杀机血债还。身前明枪容易躲,身后暗箭最难防。人比鬼狐更擅伪,撕下皮囊谁是谁。人能善恶刻意为,莫要疏忽把命赔。
原来这个人就是魏尝啊。我长叹了口气,自己早年埋下的祸根,竟几乎忘得一干二净,整整过了二十多年,最终还是要找上门来。能躲过此劫,不得不说是福大命大。
我常想着时间就是一条洗刷万事万物的激流,山峦会随着时间腐蚀;沧海会随着时间干涸;瞳仁会随着时间混沌;记忆会随着时间遗忘;而生命会随着时间衰老。然而魏尝却向我证明了有一样东西,可以不会被时间冲淡,那就是仇恨,仇恨可以被雪藏,却不能被毁灭,它会深埋在心灵的角落,时刻寻找着爆发的契机。
建安十五年,距赤壁之战已经过去两年,孙权与刘备两股势力名义上还是联盟关系,实际上却从来没有停止过明争暗斗。
曹操在赤壁之战后退回了长江以北,荆襄九郡俨然成了无主之地。孙刘两家必然都想将其占为己有。于是就演变成了一出可笑的闹剧:在高堂之上,孙刘两家促成了一场政治和亲,刘备娶了孙权的妹妹孙尚香,孙权又修南徐东府供两人居住,刘备竟留在东吴长达三个月才恋恋不舍地回去。单从这里看,孙刘两家不可不说是融洽和睦;可是在战场之上,诸葛亮和周瑜又各自统兵攻城略地,勾心斗角,互不相让。
就在周公瑾攻打南郡时,却因箭疮复发,只得就此罢兵,退回柴桑静养。而我奉周公瑾之命,领兵镇守巴陵郡,以拒刘备之兵。
此时的刘备军团并不安分,屡屡巡游江上,又唆使其部下口出狂言,公然挑衅。我深知诸葛亮诡计多端,这样的架势,必然有诈。我虽猜不出他的用意,便只按兵不动以不变应万变。
如此月余,刘备军依然天天叫骂,却不进攻,我越加好奇这孔明军师葫芦里到底装的是什么药。
一日黄昏时分,闲坐在军中,忽听有人报我有故友造访。不过片刻,杨胜、王遵恭恭敬敬地引着这个人来见我。
我抬头一看,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激动地站起身来,这个前来造访的,不是旁人,正是我心中的暗杀大师董齐!我估算了一下,当年我还是愣头青的时候,他就已经人到中年,如今的他应该是年近古稀了!
虽说面容已经照我记忆中有明显衰老的痕迹,可是头发竟然还只是花白,沟壑纵横的脸却精神矍铄,倘不说这七十岁的老人是如何长途跋涉来到这里。光是向我走近时,那轻盈的身法,依旧步无杂声,履不染尘!真乃神人啊!
我还在心底暗自钦佩中,董齐已经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半开玩笑地说:“老弟,好久不见啦,还能记得老夫是谁吗?”
“记得,当然记得。若不是董哥早年的不吝赐教,哪能有我甘宁的今天,您的大恩大。。。”我还未来得及说完,董齐摆摆手打断了我的话说:“我有点口渴,带我去你的帐中饮酒,再叙旧不迟。”我马上点头答应,吩咐手下准备酒馔,又引他到我的帐中,路上我睨视着懒散自在的董齐,心想,他年龄虽然大了,容貌也变老了,可是原先那不拘礼数,直截了当的脾性却是丝毫没变呐。
先是董齐、我、杨胜、王遵四人饮酒,后提起当年追随我的那些济天帮成员还大多健在,遂又走到军中同军兵一齐饮宴。
我本以为像董齐这样远离于七情六欲的人是从来就不会哭的,想不到酒席的最后也是与兄弟们痛痛快快地哭了一报,也许只有在这一刻,才能看到他脆弱的一面吧,微醺的红脸老泪纵横,抖动的嘴角哽咽着陈年往事,激动的双手捧不住碗中佳酒。这些当年还是愣头青而现在已经是中年人的兄弟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董齐这位老人,边喝边哭,边哭边诉。我想人的情绪是可以被气氛所感染的,素日里这些凶猛无畏的血性汉子们竟也都潸然落泪,抱头痛哭。
董齐举起酒用苍老沙哑的声音说:“弟兄们,董某今年七十一啦,命不久矣。然而老夫毕生独来独往,率性不羁,没有红袖添香,没有子孙满堂,如今落个孑然一身,是我董齐今世的遗憾啊,这也是老天在有意惩罚我啊。”
董齐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悲恸的神情,害得周围的人也纷纷抹泪,董齐将手搭在我的背上说:“我年轻时一无所有,我到老时也是一无所有,我什么都没有,只有弟兄们啦,大家都要好好活着啊。”
在场的人也都深情地附和着,虽然老头子已经有些语无伦次,可是那一句三转的悲伤之语调,确实勾起了人们心中的软处。
大家从黄昏喝到深夜,杨胜、王遵等人也都一时没了分寸,抛却了一切顾虑,全身心地融入到借酒抒怀的气氛中。或许是这种久别相逢的场面见多了,我只是心弦偶有拨动,大部分时间还是在担心营中官兵几乎全都酩酊大醉,万一刘备军趁虚而入该如何是好。
事后证明我这个担心是多余的,直到半夜,江面依然平静无虞。此时开始有人接二连三地醉倒于地,我注意到董齐也已经面露疲态,遂令大家该守夜的守夜,该休息的休息。众人领命,可又余兴未尽,只好依依散去。最后还有个兄弟醉醺醺地跑到董齐面前,含糊不清地说了些豪言壮语,又跪拜,又抱拳。我看了只觉可笑,倒是董齐抱着那兄弟大哭了一阵。
眼见此状的我忽然间感觉自己有些麻木冷血,反而觉得自己才是个可笑人物了。
众人最终都散去,我小心翼翼地搀着董齐到我的帐中,与他同榻而卧,董老爷子看样子是真的疲乏了,没有再说上半句话,侧个身就起鼾声了。
翌日清早,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发现,董齐早就醒来,这会儿正笔直地站着,手灵巧地运捻着五块颜色各不相同的玉石,常人恐怕全神贯注也未必做得到,而此时董齐却是心不在焉地望着帐外!
七十多岁的老人依然有这样灵活的手实在让人望尘莫及,即便是一千多年后的大明朝,刺杀高手人才辈出的年代,也没能涌现几个堪比他们的老祖宗董齐的。
我只不禁轻轻赞叹了一下,老爷子警觉地转过身来,见我醒了,便坐了过来。
我再一细看他,更是惊讶得五体投地,董齐明明昨夜喝得酩酊大醉,这才不过三个时辰,竟能精神抖擞,气定神闲!
董齐搁下手中玉石,笑着说道:“昨夜睡得算是此生最香甜的了,这都要感谢你啊。”
我起身说:“董叔客气了,军中应用之物,一切从简,不比我府里厢房称心舒适,委屈董叔在这里将就了一晚,我还得向您致歉呢。”
“唉,甘宁你是有所不知啊,像我这样一生杀人索命无数,欠下多少生死债,我都已经数不清了,白天倒还好,可每到了夜里休息,就担惊受怕遭仇家暗算。倒是昨晚睡觉,有你帐外成千的护卫站岗,我真是受宠若惊啊。”
董齐忽然猛地拍了下我的大腿,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小子,我此次找你是要你帮我办件事的,昨天醉酒叙旧,竟忘了此事,甘宁,这把你可得帮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