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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院子里堆满了各种假山和人造景观,看到这些,熟悉的感觉立刻袭上心头,戚卜阳激动得加快了脚步。越往里走,他还看到了那个曾经开满睡莲的池塘,现在几乎要干涸了,露出池底淤泥和枯萎折断的茎杆。看样子这里已经荒废了很久,也许从他上次进来以后,爷爷就施加了结界,从此这片院落就被尘封到现在。
这一次,戚卜阳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懵懂的小孩子,他早已看出身边的假山并不只是单纯的景观,而是布阵的道具,它们相互堆叠掩映,遮住人们的视线,就好像一个迷宫,稍有不慎也许就会永远被困在其中。现在想来,当年他经过这里能够找到内院真是运气太好了,出来时就没那么幸运,最后被桂婆婆找到才能够脱身。
想到这里,戚卜阳愈发不敢大意,仔细观察了半天,慢慢在脑海中画出了大致的图形。这个阵,他在书上见过,关键在于阵眼,只要找到阵眼就能找到出路,可是阵眼在哪里呢......
他努力从记忆里搜索出有用的信息,再进行整理,终于确定好路线,于是回握住骆琅的手,认真叮嘱他:“骆先生,等一下你跟着我走,我走一步,你就走一步,千万不要走错了。”
骆琅点点头,感觉到他的手紧张得有些发抖,“要是你害怕,就大声叫我的名字然后扑过来抱住我,这样我就会救你了。”
“骆先生!”戚卜阳气得瞪他一眼,紧张感顿时消退了不少。
戚卜阳定了定神,闭上眼,同时深吸一口气,轻声说:“走吧。”然后拉着骆琅向右前方连跨了三步,又退后一步,再向前走十五步。奇怪的是,他明明闭着眼睛,却好像什么都能看见,就连脚下突然出现的一块石头,也能刚刚好避开不被绊倒。
如此反复几次,戚卜阳停下了,骆琅看着眼前挡住去路的假山石壁,怀疑他是不是带错了路。这时,戚卜阳问:“骆先生,前面是不是死路?”
“是。”骆琅回答。对于接下来戚卜阳想要做的事,他完全猜不到,这种未知最容易勾起他的好奇心。
“好了,这就是阵眼,希望它跟书上的一样,不要被爷爷改动。”戚卜阳在心里祈祷,小声念出最后一句口诀——
“见阵眼,则生门开。”同时带着骆琅向后转身,面前竟然出现了一条笔直的小路,正好通向另一个门洞。
戚卜阳缓缓张开眼睛,看见对面的门洞高兴地笑出来,摇着骆琅的手,“骆先生,我们成功了!”骆琅也吃了一惊,这究竟是如何做到的?他百思不得其解,生平第一次觉得这些奇门遁甲说不定也有点意思。
此时正是太阳落山的时候,天边的残阳还剩一半,把他们头顶的天空和云霞都染成了橘红色,周围的光线也逐渐变得昏暗。黑夜即将来临,他们时间不多了,戚卜阳迫不及待地拉着骆琅走向他寻找了无数次的庭院。
越靠近那个门洞,他的心就跳得越快,不知道里面有没有变了样子?上次见过的那个女人还在吗?她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妈妈?如果不是......那她是谁?许多问题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在脑中挤成一团。站在门口,他突然生出一些忐忑,踌躇着不敢往里面走。
“我饿了。”骆琅忽然说,戚卜阳扭过脸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似乎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一些勇气。
可是骆琅却不由分说把他拖进门,不耐烦地重复:“我说我饿了,所以你快点解决,然后我们就可以去吃饭。”
“......”
既然都已经进来了,戚卜阳也不再多想,让骆琅在外面等他,独自走进了院子。
那棵遮天蔽日的大槐树依然生机勃勃,把整个院子笼罩在它幽暗的树荫下,树旁靠着一个小小的凉亭,木头柱子朱漆斑驳,青砖缝里爬着苔藓。这个地方几乎和十年前一样,古老而静谧,看不到任何时间流动的痕迹。
左边有一排老式厢房,木门紧闭,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戚卜阳走到那些老旧的门前,咽了口唾沫,上次来的时候没有打开,这次他决定进去看看。
小心翼翼地推了推门,门扉咯吱一声缓缓向内打开,那声音在静悄悄的庭院里显得格外突兀。戚卜阳最先看到的是一块挂在正中央的黑色牌匾,上面有四个大字——阴阳有道。匾下面整齐地码放着一排排写着不同名字的灵位,供桌上还有几个新鲜水果,两边各支一盏长明灯,正悠悠闪着烛光,把他的影子映到了墙上。
戚卜阳倒抽一口凉气,屏息上前,目光掠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无一例外,都是“戚”姓。
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个被藏起来的不起眼的小院,竟然是戚家祠堂,供奉着历代祖先。那些沉默的灵牌,每一个都藏着戚家先人的气息,他们看着他,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古老家族的历史和秘密。
一一看过去,戚卜阳的目光停在最后一个牌位上,他伸出手指,轻轻滑过那个名字——
戚繁荫。
他没有见过面的父亲。
因为戚家的特殊性,他们从不下葬也不立墓碑,从先人开始就只保留骨灰和牌位,藏于戚家大院中,久而久之,这座宅院也变得鬼气十足。所以戚卜阳连父母的墓地都没有见过,更别说去看望他们。小时候缠着戚叔告诉他父母亲的名字,他偷偷在纸上写过,也曾经无数次地幻想过他们的样子,如今终于见到了灵位,也算了却他的一番心愿。
就在这时,戚卜阳听到一个声音——“你又来啦?”
那声音很悦耳,还带着几分惊喜,让他感到似曾相识。
猛地转过身去,只见门外飘着一个人形,轮廓有些模糊,但还是能看出来是个女人。他急匆匆跑过去,女人的面容一点点清晰起来:柔软的长发,有些憔悴的脸,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此时正温柔地注视他。这张脸上,依稀能够找到他自己的影子。
终于站在对方面前,戚卜阳却手足无措起来,呆呆地仰着头看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女人忍不住笑了,仔仔细细地瞧着他,“你长高了。”
“我、我快要十七岁了!”戚卜阳结结巴巴地告诉她。
“是吗,已经过去那么长时间了。”女人轻轻叹口气,看上去有点落寞,“你上次来只有六岁。”
“我不是故意那么长时间不来的!”他连忙解释:“爷爷加了封印,我找不到这里了......”
女人摇摇头,打断他的话,“你能来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你......你......”戚卜阳欲言又止。女人眨眨眼,似乎在鼓励他说出来,可是他不知道怎么开口。其实他很想问:你是不是我的妈妈?但是面对一个陌生又熟悉、甚至只见过一面的人,实在开不了口,最后只能磕磕巴巴地说:“你在这里...过得好吗?”
“好啊。”女人在原地转了一圈,那棵老树、亭子和祠堂一一看过去,满足地回答:“这里是我的家,我在家里陪着我的爱人,有什么不好?”
戚卜阳沉默下来,不知道怎么说了。
女人体贴地笑笑,和他聊起他的成长、在祖宅里度过的六年、爷爷严厉的教导、让他头疼的经书古籍,还有他孤独的童年。
“那你现在交到朋友了吗?”女人问。她记得六年前戚卜阳来到这里时,还是一个瘦弱矮小的孩子,腼腆乖巧,非常容易害羞。这样一个小孩就坐在凉亭里和她聊了一下午,直到天黑才恋恋不舍地回去,临走前还保证,第二天一定会再来,只是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时隔那么多年,她还是无法忘怀这个孩子独自闯进来的一瞬间脸上寂寞的表情,她一直担心——他现在还在寂寞吗?有没有谁让他摆脱了那个表情?
所有这些问题,在见到戚卜阳的那一刻,似乎都找到了答案。这个可爱的孩子已经和之前不同了,虽然不知道是谁让他改变的,但这种改变无疑是让人欣慰的。
女人的问题让戚卜阳想到了骆琅和已经离开人间的祁穆,虽然祁穆的离开让他很难过,但还有骆琅在身边。他忽然很庆幸骆琅提前回来了,这样他才可以在归还魂魄之前重新认识他,也不至于一个人走完生命中最后的路程。
想到这里,戚卜阳扬起笑脸,肯定地回答:“当然,我现在有了很好的朋友。”为了不让对方担心,他并没有说出那个十七年之约。
果然,听到这个回答女人很高兴,怀念地说:“以前,我也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
她从来没有说过自己的事,所以戚卜阳很好奇,连忙追问道:“你的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很坚强,经历了许多苦难也没有消沉。我遇到她的时候,她住在一本书里,是我无意间发现的,就在藏书室。”说到这里,女人朝他调皮地吐吐舌头,他们都知道,藏书室里有不少珍贵典籍,当家以外的人是不能随便进去的。“确切的说,她并不是人,而是一个鬼魂,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成为好朋友。后来我怀|孕了,她也很开心,说起来,我们那时还约定,孩子生下来她就做干妈呢,可惜没有机会了......”说到这里,女人露出一个遗憾地苦笑,没再继续。
戚卜阳呆呆地听着,越来越觉得面前这个女人就是自己的母亲,她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让他有一种熟悉又亲切的感觉。虽然他并没有亲眼见过母亲,不过这种感觉是与生俱来的,于是他忍不住,轻声唤了一句:“妈妈......”
那声音很微弱,可还是被对方听见了。女人忽然愣住,不敢相信地问他:“你叫我什么?”
戚卜阳唰地红了脸,心中那点希望的火苗瞬间就被扑灭了,只能慌乱地道歉:“对不起!我只是觉得...觉得......”
“觉得什么?”
“你很像我妈妈......”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尴尬地说不出话来。
女人却继续追问:“你为什么觉得我像你|妈妈?你见过你|妈妈吗?”
戚卜阳失望地摇头。
“你|妈妈......一定很爱你,如果她知道你这么好,一定......比我还要喜欢你。”女人深深地看着他,眼睛里仿佛含|着千言万语,可是那些话藏得太深,戚卜阳不太明白,他只看见对方伸出手,第一次想要触碰自己,可是那颤巍巍的指尖却穿过了他的脸。
这样的结果似乎早在意料之中,她只是闭上眼睛摇摇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天黑了,你快回去吧,夜里容易迷路。”
戚卜阳看看天色,确实不早了,只好问她:“你以后还会在这里吗?”
女人想了想,只是说:“也许吧。”
“那、如果你在的话,我可以经常来看你吗?”
女人笑了,“当然可以,只要我在。”
戚卜阳这才点头离去。
骆琅就守在院子门口,看见戚卜阳垂头丧气地走出来,就知道结果大概不妙。果然,戚卜阳走到他面前,委屈地咬着嘴唇,小声说:“骆先生,怎么办......我...我还是没有妈妈。”
“这件事你不是小时候就知道了吗?”
戚卜阳抬起头,伤心地瞪着他。
骆琅把人搂过来,转身就往回走,一边走还一边抱怨:“你怎么还没到十七岁?一到期我就把原魂抽|出来,省得你一天到晚胡思乱想害我没饭吃。”
“......”
就在他们身后,刚刚离去的那个院子,此时从角落里慢慢走出一个枯瘦的身影,手里还提着一个篮子,竟然是桂婆婆。
老人看着院门,摇头道:“小少爷花了那么大力气找你,你怎么就不告诉他。”
女人飘到她旁边,也在看戚卜阳离开的方向,脸上的表情很坚定,语气却有些无奈:“婆婆,你也知道,我的魂魄不完整,要不是卜阳的爷爷把阴气最重的祠堂封住让我待在这里,也许早就魂飞魄散了。这几年,我的魂体越来越稀薄,你刚才看到了吧?我已经碰不到他二楼,估计撑不了多久......既然这样,何必要让他再失望一次?”
“唉......”桂婆婆叹着气,不再说话了。
女人朝她感激地笑笑,“婆婆,谢谢你,总麻烦你来看我。”
“说什么哪!”老人不赞同地皱起眉,“你是我的少奶奶,本来应该好好服侍的,却只能带点祭品来......”
“这么多年,全靠你把卜阳的消息告诉我,知道他现在很好,我就没什么好担心了。对了,卜阳那个姓骆的朋友对他好吗?”
“少奶奶,你就别瞎操心了。”桂婆婆笑道:“他们两个年轻人感情好着呢!”
“那就好,那就好......”
女人点着头,回望祠堂。这世上她最在意的两个人,一个刚刚离开,一个永远留在了这里。可是她自己,却被卡在阴阳交隔的缝隙里,既不能相认,也不能相随。
不过这样的日子也许很快就能结束了,会有那么一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