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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石地面被细雨润透,泛着水光照着灰蒙蒙的天空,远处传来妇人喝斥孩童回家的声音,街边以袖遮雨的行人快步走着,有雨具的人则不紧不慢前行。
这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南方小镇,只有百来户人家,因为过于小,没有官方称呼,而是依附于几里外的郑国宵水城,平时大家称呼这里为“甜酒乡”。
之所以叫“甜酒乡”,是因为此地盛产又甜又醇的美酒,镇上几乎每户都有祖传的酿造甜酒的手艺和配方。
早春三月三,杨柳引长条,草色刚起,细雨落下,轻烟入画,
一个执伞的男子走进甜酒乡的西街。
他穿着一件月白的宽袖长袍,脚踩木屐,无声地走在青石路上。男子的面容掩盖在蒙蒙细雨中和油纸伞下,但那身姿和仪表端方的形态,都让人觉得不可亵渎。
周围的行人不自觉地躲避着他。
直到他走到一家酒肆,才收了伞,寻了一处入座,抬起头,等待小二招呼。
那是一个容貌昳丽,气质高洁的男子,看上去只是普通人,也无修士身上那种压迫感,十足像一个来游玩的读书人。
不过小二因着此地盛产甜酒,来往的贵客也不知见过多少,甚至慕名而来的修士也不是没有,早已看出他身上无论衣饰还是动作都极讲究,怎么说也是个世家出身的贵客。小二自然不敢怠慢,立刻过去,恰到好处的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躬身道:“欢迎光临小店,客官要用酒水还是饭食?若是酒水,小店藏了一冬的凤仙酒刚可以破封泥,用野榴果新酿的果酒此时入口也最甘甜,还有百年的梅子窖,珍藏的猴儿酒……小店在这甜酒乡经营已有八百年历史,只要是客官听说过的甜酒,小店都能为您温上一壶。”
听着小二絮絮叨叨地介绍美酒,他又想起了那个喜好品酒的人,沉吟着敲了敲膝盖,说道:“一壶梅子窖,不用温,直接上来便可。”
“好嘞,客官稍等。”
坊间酒肆虽然不及大城市的华丽堂皇,但也别有风味,每一桌都用竹帘相隔,桌下几盆兰草,也有些雅致。
酒上来后,他并不着急饮用,而是一直看着窗外的细雨,眼前景色已是极美,绿柳嫩枝随风舞,可他此时想的却是……
三月三,可惜桃花未开。
……
甜酒度数并不高,但甜酒乡的酒自是有独到之处,尤其是百年的梅子窖,后劲儿是极吓人的。那男子饮过之后,脸颊微红,但眼神清明,看不出醉,然而出门便寻了对门的客栈,之后一天都没有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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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些醉了。
长宁元君进了客栈房间,便斜倚在窗边,让微风吹在有些发烫的脸颊上,轻轻咳了两声。
平时饮酒都有修为撑着,如今他自封了修为灵力,区区一壶梅子窖竟然也受不得,难为他明日还想再品其他甜酒。
至于为什么会来这甜酒乡……
最近百年修炼并没有问题,却始终没能突破大乘中期,想必是缺了心境。以大乘期修士的境界,想要再提升心境何其难,虽说剑修习惯在战斗中晋阶,但他已经活了如此久,大小战役无数,能撼动他心境的人或事,已经不多了。
于是下了山,彻彻底底成了凡人,索性来这红尘游历一场。
如今已经过了十个年头,偶尔路过郑国都城时,听人说起这甜酒乡的酒水举世无双,心念突然一动,便来了此处。
那个人,既喜欢吃甜食,又好酒,可惜她已经很久没入世了,若是听闻这甜酒乡,想必也会来尝尝吧,不如存一些,有机缘再见时,用这酒做见面礼,她一定会高兴吧?
可这酒后劲难免太大了,想一一品过后再酌情购入绝对不行,他现在不胜酒力,那就干脆每样都来一坛好了。
头有些晕。
他缓步挪到床榻上,散着长发,合衣而卧,心中还在惦念着,入了凡尘,便要守规矩,这沽酒钱,还需再去赚一些。
也罢,明日醒来,去酒肆询问那小二,有无书院需要教书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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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官,我们这儿都是酿酒的行家,少有子弟读书,大多认识几个字,会算账就够了,若是大户人家,便直接将子女送到宵水城的书院,或是请单独请先生上门授业,所以我们这小地方,倒是让客官见笑了……”
看来是没有教书的地方了。
长宁从身上掏出一块碎银子,说道:“上门授业也可,烦劳小二帮我打听下。”
小二接了银子,脸上露出些犹豫之色,吞吞吐吐地道:“最近乡里还未听闻有需要先生上门授业的人家,若是有,也是教那些闺阁女儿,请恕小的粗鄙,先生您这样的相貌,就算有人家需要先生,恐怕也不敢用您。”
谁家敢把这样品貌的男子放在未嫁的女儿面前,孤男寡女的,这不是造孽么。
小二说得已经很明白了,长宁也并非不了解俗世的人,他不愿惹麻烦,于是温声道:“便先找个文书工作也可。”
所谓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他都擅长,却认为只是陶冶情操之用,长宁元君座下弟子并不少,所以入俗世后,也本能地想去履行授业的职责,除了教书,其他赚钱营生,怎入君子眼?
文书工作,已是他的极限了。
这可把小二难住了,他察言观色何其准,其实在这甜酒乡最好的营生就是做个账房,但别说眼前这位男子恐怕不会答应,就连他也觉得做账房会亵渎了这位君子。只好小心翼翼道:“那小的冒昧问一句,若是有几户人家,想合力为家中小姐聘请一位教授琴技的先生,您意下如何?”
他想了想,虽然教授女子有所不妥,但若是几名小姐一起,并不会损害名节,当即应允了下来。
那小二便帮忙联络,他显然也收了些许谢礼,再次来客栈见长宁的时候,话便多了起来。
“实不相瞒,这学琴技,乃是因为乡里的最大的酒厂老板薛员外要为长子议亲,那薛员外是出了名的喜好风雅,私下定了以琴技娶儿媳的规定,所以乡里想攀亲的人家便找先生教小姐学琴,不管弹得比外人如何,比旁的人强就行。”
长宁骨子里十分清高,但却非言及商必称鄙俗,听到金银俗物必洗耳的“名士”,或许是活得久了,他对这种土财主附庸风雅的事也很包容。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有了钱之后便会有更高的追求,若是加以指导,提高品性,乃是好事。
这中正的君子之风,别说修士里,就算在凡间清流中,也是极少数人才拥有的品格。
他颔首道:“有劳小二周旋。”
小二嘿嘿笑道:“还请先生多照顾生意。”
初次授课的时间便定在三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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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女儿学习琴技的共有五户人家,其中以周、宋两家家境最好,女儿也最有希望;王家和李家都是普通人家,若非周家和宋家决定一起请先生,他们也凑不进去;孙家最落魄,据说曾经也是甜酒乡的富户,却被一场大火毁了酒厂,只剩兄妹俩相依为命。
授课地点选在了周家的鹤苑,那是一座专门开辟出的小花园,假山绿水,白墙黑瓦,不大,却也别致。湖畔水榭,已准备好了六张琴,摆好了香炉。只是先生的琴和小姐们的琴之间垂了一道竹帘,为了看清先生指法,刚好遮到琴上六寸处,互相看不到对方的容貌。
长宁看到这布局,心中也觉满意。他最先到鹤苑,经由下人引路,入座后,并未先试音,而是请下人打来水,净手后,才抚了下琴弦,之后便垂下眼帘,坐定了。
小姐们陆续来到,自然是周家和宋家小姐坐头排,王家、李家、孙家三位小姐坐在后排,虽然都是商户女儿,但小姐们都养得极有教养,出入皆不闻声,入座后也只听到轻微的衣服摩擦声。
这几个姑娘,恐怕都存着较劲的心理。
修士并没有洞彻人心的能力,但胜在寿数长阅历多,很多事见识过、经历过,用眼睛轻轻一扫,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过在长宁眼里,对方也不是小姐,只是学生而已,他心无旁骛,收人束脩,便尽力教导,只是他声音温润入耳,下方学生的心思便萌动了。
未曾见过那样修长干净的手指,未曾听过那样好听清透的声音,未曾见过这样温文儒雅的男子,竹帘虽然遮住了他的容貌,但那丰仪已经让人心折……此情此景,谁还记得那薛员外的公子?
在这些已心不在焉的小姐中,只有一人真正是在听讲,她看着竹帘后拨动琴弦的白玉手指,竭力记住所有指法。
她便是所有学生中衣衫最旧,甚至连婢女都没有带的孙家小姐,孙凤瑶。
长宁此时识海封闭,并未铺开神识,但他的直觉仍旧比普通人敏锐,五张琴里,其他四张的琴声都绵软无力,只有最角落的那一张,似乎指上带着征伐之意,凌厉异常。
同时也是这些学生中,弹得最为出色的那一个。
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