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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为兰陵欣欣子到底是何许人也争执不休的时候,一名坐在角落的青年剑修吃完了一碗阳春面,起身离开客栈。
他来时没引起什么人的注意,走时也没有谁多看一眼。
毕竟江湖上的年轻剑修一茬接一茬,除非身傍高门或是年少成名,否则谁会多加留意。
萧道鸾走到客栈门前,打开手中的油纸伞。
西南从春入夏的时节,阴雨连绵。
他一路南来,没有像往日游历时一般从人迹罕至的深山行经,特意挑了三教九流杂处的廉价客栈。既是为了方便探听消息,也是想起沈恪和他说过,过去十年,对方的日子过得大多捉襟见肘,住的不是谷神祠那样不要钱的地方,就是这样便宜到近乎不要钱的地方。
通铺,薄被,拥挤,确实都很难以忍受。但是既然是沈恪曾经经历过的,他便不介意也体验一遍。
他尝试着像沈恪一样,从客栈众人口中打听些消息,数月下来却发觉自己天生没有那种敏感度,真真假假的消息听了不少,有用的很少。而且他的性子也不习惯和旁人攀谈,往往只能坐上许久,才能听到自己想听的消息。
就像方才,难得听到归一宗的事,又被人以香艳奇书的话头岔开。他对此不感兴趣,也正吃饱喝足,索性离开上路。
油纸伞抬起的刹那,眼前的景物都被泛黄的伞面遮盖。
半湿的伞柄握在手中触感并不舒适,一滴雨水更是沿着伞骨滑落了下来。
萧道鸾皱眉却并不是为了这些缘故。
有人在看着他。
那道视线不来自身后的客栈,而是被伞面暂时遮挡的正面。带着试探和恶意,是这一路上他渐渐熟悉了的,归一宗的追杀。
萧道鸾将伞面抬起,果不其然看到了站在细雨中的一人一骑。
毋庸多言,来人拔剑。
萧道鸾波澜不惊。哪怕那道剑光已经破开雨幕,萦绕着濛濛黑气,与往常有异。
为了让归一宗将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在沈恪离开关中后,他便携着墨剑出城。出城时有意出了一剑,这番举动落在归一宗眼中,只是印证了墨剑在他身上。既然想要的东西已经不在沈恪身上,他们就没有理由兴师动众去追杀一个小人物。暗地里的动作少不了,但那种程度的追杀,让兵器铺老仆尾随沈恪,就足以应付了。
沈恪归乡,他却没有按照两人说好的尽快回剑池。
回剑池固然安全,却不能解决问题。从一众江湖客口中听到的零散消息,还有他自己的消息来源,拼凑在一起,似乎也能寻得一部分真相。关于归一宗的骤变,以及更早一些的,莫恒对他们痛下的杀手。
九品灵剑对寻常剑修来说确实是可遇不可求的宝物,但莫恒这种一宗之主还不至于失了神智。归一百年传承,不可能没有一把拿得出手的剑,他全然没有必要为了夺宝便和剑池结仇。
那他是为了什么?
老仆探知曾有魔修与归一宗有所往来,这让萧道鸾想起了一件旧事。那事发生时他还年幼,是听剑池侍从偶尔探起的。剑池中的侍从性子也都随了萧河萧道鸾父子,寻常闲话说得极少,能被他们谈起的都是修真界的大事。
连山宗的宗门至宝丢了。那本传闻中剑仙步虚亲手所撰的庚戌习剑录,失于连山宗首徒苍梧之手。而最后得到它的人……是个魔修。
庚戌习剑录丢失后,连山宗曾经倾尽一门之力,将修真界搅得风雨飘摇,也没能找到那个得了至宝的魔修,此事最后不得不了了之。
同为显赫宗门,归一宗也有自己的宗门至宝一一九转丹。
然而九转丹和庚戌习剑录一样,也不见了。
萧道鸾回想起空空如也的青牛角,心中暗想,是巧合还是精心谋划?两件宗门至宝的丢失相隔了近十年,且庚戌习剑录的丢失闹得沸沸扬扬,九转丹已经不在归一宗的事却几乎无人知晓。
但是两件事同样都牵扯到了魔修……
如果这是一场谋划,那到底有多少人参与其中,最终目的又是为了什么?
更重要的是,萧道鸾隐隐觉得,得到庚戌习剑录和九转丹的那人,正是莫恒背后想要墨剑的人。
若是用九转丹威胁莫恒,对方确是有极大的可能愿意出手代为夺剑。一把九品灵剑和九转丹相比,意义完全不同。旁人或许还会两难,但对于归一宗宗主来说,何者为重不言而喻。
然而……若是有取得九转丹并以之威胁莫恒的能力,为何不自己出手夺剑?再说那背后之人为了得到九转丹,想必也曾费了不少周折,得到墨剑后便要还给莫恒,岂不是白白辛苦一场?况且又如何保证莫恒不会出尔反尔,或是出于义愤,对窃取他宗门至宝的人进行报复?
重重迷雾,让萧道鸾放弃了回剑池的打算,来到西南。
他寻得了些许线索,这些魔修似乎并没有藏身海外,而是散居在内地,西南便是其中一处据点。
如果不能将这些在暗中觊觎墨剑的人斩除干净,他不放心回到沈恪身边。时时刻刻小心提防的日子,他自然无所谓,但对沈恪来说并不合适。
他就该无所顾忌地玩乐。
萧道鸾的对手此时若能看清他的表情,想来会觉得自己遭了侮辱。萧道鸾非但没有与人交手时的严肃,反而笑得清浅。
墨剑在他的腰侧。
纸伞在他的手中。
此刻他已来不及拔剑。
却能缓缓收伞,伞柄轻点,如有实体的剑气登时将黑气斩成两截。
那只是一把再寻常不过的伞。花不到十个铜板,就能从铺子里买上一把。材质不佳的竹骨因为连日阴雨,已经生出了些灰黑色的霉斑,油纸上本没有任何纹样,褪色后更是只有深浅不一的痕迹。
萧道鸾以伞代剑,生生挡住了对方的一击。
他的境界已经没有回到化神,但对付这些充其量只能算作马前卒的修士,也尽够了。
伞骨根根舒展,支撑起薄弱不堪一击的伞面。附着在伞面上的水珠还没来得及滚落在地,就被轻轻一弹,迅速与油纸分离。
萧道鸾撑开方才合上的纸伞。
他的手指只是将竹骨推到了顶处,似缓实急的一扣。纸帛与伞骨的撕裂声在阴雨的天气中,显得不是那么刺耳。
而画面却已触动人心。
十二根竹骨逆着伞柄冲出,上一刻还平滑完整的伞面倾时化为碎片。竹骨如箭急飞,裹挟着不知所措的水滴、飘往何方皆可的纸片,一同冲向来人。
无一物是剑。
然而物物是剑。
竹骨尚且竖直坚硬,有些剑锋的影子。来人在萧道鸾出手后迅速收剑回护全身,防的也是这十二根气势逼人的竹骨。
竹骨被铁剑或劈落,或拨开,没有能够近身。
真正贴到来人肌骨之上的,是那不起眼的碎屑和水珠。
漫天雨幕之中,根本无从分辨哪些是自天而落的雨水,而哪些又是萧道鸾暗藏的杀机。
百千万颗水滴。
一瞬千疮百孔。
来人倒在泥泞之中。
萧道鸾看了眼只剩下光秃秃一根柄的纸伞,随手插在了来人的尸体身旁。
雨还在下,他却没有伞了。
除此之外,倒也没什么值得烦忧的。
片刻过后,黑面汉子走出客栈,准备去看看他病怏怏的马。猝不及防看到了一具尸体,汉子“吓”了一声,又见那尸体旁边还有一匹健壮肥硕的大红马,当即笑眯眯地念叨了几句。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这位兄台你既然已经用不着了,不如就施点恩惠给兄弟我,也好在黄泉之下多攒些福报。”
将红马牵到马厩之中系好,确保自己下一趟寻芳之旅有了脚力,黑面汉子这才悠悠走到尸体旁边,俯身看了看。
他虽然更爱看妙龄女子,妖娆的,矜持的,端庄的……只要生了副好样貌,他就愿意为她多留几日,细细品个够再走。不过这不代表他没有足够眼力,去得出一个修士该有的判断。
迅速腐化的尸体,凝结的黑色魔气,都昭示着方才死去的是一个魔修。至于杀他的人……汉子盯着倒插在一旁的伞柄若有所思。看来他似乎和个高手擦肩而过了呀。那人先前也在客栈之中?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