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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沈恪急声道。话音方落,便觉得自己这话问的有些傻气,若是对方有意隐瞒,这么问一声,难道还想着对方会如实回答么。
因着对方拉了他一把的同时,船头剧震,沈恪在看清这人的面目前,心中已经生出了些敌意。
大概是个预先埋伏在船上的追杀者,见同伴被拦下,便决意孤身犯险,在他和萧道鸾两人中挑了个软柿子捏。
一片黑暗之中,沈恪悄悄扣紧了右手的两指。如果对方以为他看着修为低微,能任人欺凌,那就大错特错了……萧道鸾不让他动手,是害怕被旁人看见。这个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小舱室,只有他和拉他进来的两人,出手将对方解决,也就没什么能“看见”的旁人了。
屏息听着细微动静,确定了对方的位置之后,沈恪倏然转身,并指作剑,直取对方心口。
他能感受到从窗缝中穿进来的江风在他的指尖萦绕,好似成了一片边缘锋利的落叶,看着慢慢悠悠从空中飘落,但若是叶尖正落在人体薄弱处一一比如颈侧一一也足以致命。
而且无从察觉。
暗室之中陡然亮起一簇光。
豆大的光,将两人的表情与动作都照了个分明。
沈恪的两指正举在半空,手肘还未完全伸直。
那人的黑脸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平日常被忽视的五官也一笔一画都看得清楚。快要连成一道直线的浓眉,下垂的眼角,略塌的鼻子,因为含笑二显得歪了半边的下唇。
沈恪失声道:“黑……”
那人将舱室壁上的油灯点亮,熄了自己手中的火折子,拍开沈恪的手,道:“嘿什么嘿。”
“黑黑。”沈恪摆脱了初见面的震惊,喊出了让对方非常头疼的名字,“怎么是你。”
此人姓郑名玄朗,因面黑似炭,熟识的人都称他为郑黑,像沈恪这样更熟一些的,便爱省去了姓,直唤黑黑。
真要算起来,沈恪与他相识比林子由还要早。三人一起过过醉生梦死的日子,他和林子由还会拌两句嘴,和郑黑却是真正的臭味相投,一句带冲的话都没说过。可惜后来这人不愿跟着两个没志向的剑修瞎混,立志要自己寻遍大陆芳丛,趁着个月黑风高的天,卷了三人的细软跑了。
他这一举的直接后果是,沈恪和林子由两人连吭了半个月的馒头。是以后来他的大作《寻芳谱》卖遍了大江南北,沈恪和林子由这种花丛老手,也不愿翻开看上一页。
郑玄朗抹了把黑脸,文绉绉道:“有缘千里来相会,在下与君一别数年……”
此人在变成个混子之前,据说也考过功名,有个秀才的名头傍身。后来不知怎的,许是嫌弃小地方没什么漂亮姑娘,跑下了私塾和一私塾学生,和沈恪等人混到了一块儿。
沈恪懒得搭理他。这人是绝没有能力也没有心思打他的主意的,更不会是什么追杀者。方才船头那一震来得蹊跷,萧道鸾又迟迟没有露面,他还是出去看看为妥。
郑玄朗拉住他,说话好歹少了些学究气:“外面正打得欢,你此时出去,不妥,不妥。”
沈恪甩开他的胳膊。以前他的力气不如黑脸汉子大,毕竟对方是身长八尺的壮汉,一声腱子肉没白长,但现在他用些巧劲,甩开对方的动作简直不花力气。
“我相好的在外头,你说我要不要出去?”和郑玄朗说话若是客气了,对方便会百倍客气回来,到时候两人你一句君安我一句无恙,不知能唠叨上多久,还是单刀直入来得有效。
郑玄朗一愣,随即写书的毛病又犯了,从怀中摸出支墨有些干了的毛笔,伸舌舔了舔润湿,道:“你相好的样貌如何?可有七品?若有七品,便值得我一画……”
署名兰陵欣欣子的《寻芳谱》中,依着灵剑的品阶,将天下女子也分为了九品。自七品至九品为上品,也只有上品的女子才能在《寻芳谱》中占得两三句评语。
因着这本书被奉为浪荡子、江湖客的必读之书,多少世家千金,宗门女徒,都盼着能忝列其中,可惜黑脸汉子性子极傲,眼光又极高,多年来愣是陆陆续续只出了三卷本。
他开口便给沈恪的所谓相好定了个七品,算是对老友的审美表示了肯定,奈何沈恪不领这个情。
郑玄朗被沈恪推了个踉跄,依旧不急不躁的。他的性子天生比较慢,读了些古书之后就更急不起来,哪怕自己出于满腔好意拉了老友避祸还被嫌弃,他也没恶言相向。
两人相交多年也没争吵过一次,多半还是黑黑的功劳。
小舱室没有木门,只挂了到黑布帘子。沈恪之前就站在帘子外边,被郑玄朗一拉就拉了进来。如今要走出去,也只是一掀帘子的工夫。
郑玄朗在他身后道:“圣人云,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沈恪不自觉抬手捂住了耳朵。
他还没走出舱室,黑布帘子又被人拉开。来人没说一句话,沈恪已从身形上分辨出那是萧道鸾。
一声血腥味让沈恪登时就急了。他与萧道鸾不过分开那么会儿工夫,对方就又受了伤?
萧道鸾握住沈恪的手,简单道:“船上有埋伏,人被我杀了。”
沈恪将他拉到烛台旁边,用袖子擦去墨剑上还未干的血迹。萧道鸾靠在舱壁上歇息,闭上了双眼,像是有些疲惫。沈恪挽了萧道鸾一只手,给他借些力,自己默默擦完剑,把剑插回剑鞘之中。
郑玄朗:“……”
行事讲究个礼法的黑脸汉子上前招呼道:“此君我却是没见过的。”
沈恪道:“你还是没见过的好。”
郑玄朗不解道:“此君与你既是知交,那我自也可结识一番。”
萧道鸾眼帘微动,像是要掀起看上一看。沈恪安抚般摸了摸他的手,转头对郑玄朗道:“给你看看已经是客气的了,还想结识?怎么结识?像拐那些小姑娘一样滚到床上谈心么。”
郑玄朗此人虽则好美色,但出格之事是一桩也未曾做过的。别说和小姑娘牵扯不清的风流韵事,他画了三卷《寻芳谱》,连一位被评为上品女子的手都没拉过,堪称克己守礼的楷模。但偏偏江湖众人都爱将“兰陵欣欣子”目为万花丛中过的老手,沈恪也正是拿这一点嘲笑他。
郑玄朗连连摇头,正色道:“非也非也。此君既非女子,我又无断袖之癖,如何能在床上谈心?便是此君身为女子,此时扮了男装,我等举止轻佻,也是不妥……”
“他们或有后手。”萧道鸾先前在船头斩杀了两名修士,靠在沈恪身上,还有些无力,但语气却是坚决的,“在船上安插了人手,下一处渡口也未见得安全。”
沈恪想了想道:“他们既然有办法找到你,那我们换船也不是个办法。不如搏上一搏,就乘着这艘船尽快回剑池。若是他们追上来了,打便是。”
“不行。”萧道鸾将沈恪的安危看得更重,若是在船上等着那些人追来,双方交手之际,难免暴露。
萧道鸾压在沈恪肩上的手,轻轻动了动。手肘曲起,上臂还搭在肩头,手指却已能碰到耳廓。
“他们用的追踪秘法,我在萧河的书上看过。”其实是剑池藏锋阁的书,不过因他自小看的都是萧河从中替他选出的书,所以萧道鸾更习惯称那为萧河的书,“截留了我的一股剑气,寻着同气相应的路子追过来。只要切断了这头的剑气,他们便再寻不到踪迹。”
就像某种能感应彼此的子母蛊,不管携带蛊毒的双方相距多远,子虫和母虫都能寻到对方的位置。一人身上的剑气同出一源,只要用些秘法,相互之间也能产生此类感应。
萧道鸾看沈恪若有所思,便知他懂了自己的意思,将话说得更明白一些:“将我身上的剑气暂时封住……”
沈恪打断他道:“不行。”剑气哪里是说封就封的,万一萧道鸾真的这么做了,路上又出了些什么意外,沈恪一时护不过来,他岂不是任人宰割?
萧道鸾笑了笑,缓缓摸着沈恪的耳廓,道:“避不开他们,让你出手,我不愿。唯一能避开他们的法子,你又不愿,这可如何是好。”
他说的苦恼,面上的笑意却没有减去半分,想是吃定了沈恪最终还是会依着他。
“不过封住小半个月,无损修为。”萧道鸾淡淡道,“你若是担心,这半个月,别离开我身边就是了。”
沈恪想了想,讨价还价道:“那若是到了紧要关头,我可顾不上那么多,该动手就动手了。”眼看萧道鸾是不会退让的,大不了这些日子一步不离地跟着对方好了。就把自己想做是萧道鸾衣裳上的腰带,紧紧缠着,怎么也不松开。
萧道鸾似乎也退让了一步,松口道:“也可。”心中想的却是,若真到了那样的关头,任那冲破封穴于经脉有何残损,他总不会让沈恪一人对敌。
沈恪拨开萧道鸾的手,揉了揉自己有些发红的耳朵,沉声道:“那我便封了你的剑气。”
萧道鸾柔声道:“嗯。”
沈恪盯着积蓄剑气的丹田,迟迟下不了手。那位置实在有些……
郑玄朗:“恕我多问一句,你们……在被人追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