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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恪目不转睛地看着铜镜。镜中人的目光一如他那么专注,但若留神细看,还是能看出一点点羞赧与闪避。
“数年不见,风韵见长。果然有些人,就是要等到徐娘半老之时,方见动人处。”
郑玄朗在旁端详,放下手中脂粉,翻开随身画册,往前翻了数页。画册上赫然是位妙龄女子,眉眼清秀,自是一派艳丽之外的天真。
“当日评为七品,却是我识人未明。如今看来,怎么说也该有八品。不过自古美人如英雄,时也势也,不可概而论之……”
郑玄朗拿出画册之时,沈恪便有些坐不住,等到萧道鸾洗净手上脂粉,似乎也有上前一览的意思,他便一跃而起,劈手夺过那本盛传一字千金的《寻芳谱》原稿。
当年为情势所迫,他不得不扮了女装。本以为此事除了三两好友外便无人知晓,谁知郑玄朗一册《寻芳谱》,竟将他也画入其中。若不是这人还知些分寸,没写上他的名姓,两人此刻恐怕早已拔刀相向,不死不休了。
脂粉味袭人,沈恪未及躲避,就被人从身后环住。
萧道鸾就这沈恪的手,翻开被合上的画册,在榜题为“忘忧”的一页停下。
手指划过天头,在画中女子的身侧顿住。
“是你?”
若非属意红尘浪荡,就凭一手丹青,郑玄朗也可入供翰林。不施粉彩,只用浓墨淡笔,半是青涩半是微恼的神态便跃然纸上。初看时断不会将其错认为男子,但若是以沈恪本人参看,又觉得神情姿态无一不像。
不觉之中,萧道鸾的手指覆在了画中人身上。
沈恪恼道:“有甚好看的,我人不是在这么。”
他发恼时眼角微红,从镜中窥得自己这番模样,又忍不住抬袖去擦。
“晕开了。”萧道鸾拨开他的长袖,轻点眉梢,将晕开的脂粉补上。他眼中看不出杂念,但那忽而错乱的脉息,全说着与此全然不同的消息。
郑玄朗原想夺回视若珍宝的画册,却在看向环拥着的二人时一怔。随即他便无心其他,忙着找纸笔将此情此景画将下来。
世上众人百相千面,唯有眉目含情处,最是动人。
此后数月,兰陵欣欣子《寻芳谱》第四册再现江湖,榜题为“画春”的一页,尤为众人所喜。
画中二人似是闺中密友,但那眉目缱绻之间,十指流连之处,像上还有百千柔情难诉。
江湖中不乏此画此情的传闻,就连最新的话本都出了好两本。不知谁人评定却口口相传,这一副美人图,艳压群芳。
……
沈、萧二人扮作女装,虽说惹了些登徒子寻衅,却总是避开了更大的麻烦。郑玄朗与二人同舟共渡了小半个月,在离剑池只有一日之程的时候,却收拾起包裹来。
沈恪没有留他,自己都还心焦着不知怎么见萧河是一个原因,郑玄朗给出的理由也让人无可辩驳。他对打打杀杀的事不感兴趣,想多留些时日再看看天下的美景美人。
临走前他特意叮嘱二人,新上的脂粉不用水洗,足够撑到二人回剑池之时。沈恪嘴上说是,心中却盘算着等他走了,转身就洗个干净。
“这人我见过。”
沈恪正接了盆水,准备将嘴上的胭脂擦去,听萧道鸾开口,只简单回了声:“嗯?”
“在西南的一间客栈里。他的修为不低。”
沈恪看着软巾上的一抹嫣红,心中发麻,道:“他家是书香门第,上头有个小叔却独独修了剑道。当年家中闹得厉害,亏得这个修剑道的小叔功成名就,才没被逐出家门。此后他家读书不成的,便都扔给他小叔带着修剑。黑黑小时候也跟着学了不少。”
把软巾浸入水中,一盆水都染上了淡淡的红色。沈恪将水哗啦一声倒出船舱,接着道:“他在他家这一辈中,读书是头等的厉害,习剑也被他小叔许为大材。不论是走了哪一条道,怎么都能混成个中翘楚。”但这人偏偏不愿,带着他的脂粉瓶罐离了家,和沈恪等人混到了一处。
“他的手极稳,敷粉涂朱时从不发颤。若是有意修行剑道,单论剑术,有望登进天下三甲。”萧道鸾淡淡道。
沈恪听闻此言,没有为友人扼腕叹息,只道:“他志不在此。”
萧道鸾道:“这人身上有些痴气。”
这些日子他也见了,郑玄朗终日蒙头大睡,只有到了个渡口,才会骤然醒转,下船看看。大多时候,黑脸汉子会高呼“无趣无趣”,回到船上继续躺下。只有极少的时候,碰上个样貌不错的女子,他会坐在船头一言不发地看上许久,回到舱中画上两笔。
沈恪笑道:“你是没见过他早些年的样子,光是看看美人,就能顶上三日饱腹。”
说话间沈恪又洗去了一盆水,想起郑玄朗不厌其烦地琢磨着这些脂粉玩意儿,那见识便是深闺女子也要自愧弗如,感慨道:“人若无癖,不可深交。”
他这么随口一说,没料到萧道鸾问了句:“你呢。”
“我?”沈恪想了想,笑道,“色癖?”
郑玄朗爱看美人,讲究一个发乎情止乎礼,从没有轻薄之举。至于他么,就没那么多忌惮了。
萧道鸾以为他会说剑癖,结果等来了这么个答案,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来给爷笑一个?”
沈恪洗去了一脸脂粉,萧道鸾却还是勾画俱在。日日对着看起来比往常要柔弱三分娇艳三分的萧道鸾,他能按捺到现在,也亏得郑玄朗在。
“你早知道郑玄朗所谓易容,便是扮作女相。”
萧道鸾任沈恪动作,看似动手动脚,实则投怀送抱。
沈恪心下一横,反正萧道鸾的扮相他也见过了,此时就算要秋后算账,也不会赔本,坦然应道:“嗯。”
“让他跟着上路时,心中就存了这个打算。”伸手一压,让对方跌坐在自己腿上。
“是你让他跟着的。”沈恪道。
萧道鸾从善如流,改了口:“你装着不愿,让我开口留他,心中就存了这个打算。”
沈恪听他这语气不像是恼怒,但又觉得不完全是平静。下意识觉得有些危险,便撑着对方的胸口,让两人隔开些距离。
“不如商量商量明日回了剑池,该做些什么?”按沈恪的想法,剑池恐怕此时也岌岌可危,他们回去恐怕有不少事要忙。
萧道鸾却道:“是该想想,见了萧河说些什么。”
沈恪眉头一皱,怎么忘了,剑池里还有这么一号让他头疼的人物。他还没带着萧道鸾回乡见公婆,自己就要先对上岳父了?还是只手便可撼山断江的岳父。若是剑池剑主知道他的儿子和自己搅和到了一块……
沈恪在发愣,萧道鸾却清楚得很。他和萧河名为父子,彼此的情分却没到那个地步。不说萧河对他的私事不闻不问,即便对方想要插手,他又哪里会同意?
不过这话他不准备对沈恪说,权算作这几日被他算计了一番的报答。
脸上脂粉未卸,伸指在唇上擦了抹胭脂,涂在沈恪嘴上。
沈恪在为明日剑池之行发愁,竟也没有拨开。等到他回过神来,想要推开之时,为时已晚。
……
萧道鸾脸上的妆容乱得一塌糊涂,眼中却亮如晨星。沈恪看不过眼,想要打水给他擦擦,还没起身又被按住。恍惚间沈恪想,那分明花了的妆,怎么还能妖艳得那么好看呢。
“别动……”沈恪再是愚钝,也知道萧道鸾心中有气了。被折腾到天快破晓之际,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用仅剩的气力撑在萧道鸾肩头,问道,“你若是不愿作此打扮,就凭我和郑黑黑的本事,能强迫你?”
“你封了我的剑气。”
沈恪清醒道:“但只要你说不愿,我……”
“如此可掩人耳目。”
“但这几日你都没下过船,也还是……”
“……”
“你是有意的。”就像他所说的,萧道鸾若是自己真的不愿作此打扮,根本没人能强迫他。沈恪松了口气,既是这样,那萧道鸾也没有为了这个生气。
没有……生气?
那自己为什么遭了一晚上的罪?
“涂了脂粉之后……”萧道鸾垂眼道,“你看我……”
沈恪明白了。如果说自己之前看向萧道鸾的眼神算是隐晦,这些日子便是□□裸的如狼似虎。
看对方此时因那妆容,极像是含羞带怯的模样,沈恪恶向胆边生,顾不上酸痛不已的腰身,东方发白的天色,狠狠撩了一把。
天将垂暮的时候,多年未归的少主,抱着个人回了剑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