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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高高举起酒盏,头顶云层急速旋转,隐隐发出闷雷的咆哮。
高耸入云的降禅坛下突然传来喧哗声,太子回过头,眼底一片愕然。
武后大步奔上玉阶,只觉身后劲风来袭,她却连脚步都没停,只见单超骤然转身轮起钢戟,“叮!”一声火光四溅的巨响堪堪贴着武后耳边响起,紧接着暗门武士痛呼,重物顺着玉阶翻滚了下去。
武后喝道:“单超小心!”
单超一言不发,回身按住她肩膀,腾云驾雾地一带,落地时又上了数十级台阶。武后一眼瞥见他上臂之侧血迹斑斑,当即失声道:“这是怎么回事?如何伤的?”
单超只道:“无事。”
“你知不知道谢云那边情况如何?”
“不知。”
武后直觉单超对自己有种隐隐的敌意,但具体为何又难以形容,当即疑心他是否知道了什么——但仔细观其神色,又什么都看不出来,只得点了点头:“事不宜迟,我们得尽快上去。”
“——娘娘?”太子的身影从玉阶顶端匆匆而下,还没来得及询问,便一眼望见了后面气势汹汹的追兵,当即色变:“这是怎么回事?单超大哥为何在这里?”
“让开!”武后提起裙裾,一步踏过了两三级阶梯,远处身后却突然传来贺兰敏之声嘶力竭的声音:“太子殿下,皇后携带凶器意图谋刺!快快拦住她!”
太子大惊,还没反应过来,单超已头都不回,反手将钢戟掷出!
长戟嗖地一声劈开寒风,犹如流星划过众人头顶。然而就在贺兰敏之身首异处的前一刻,数个暗门武士同时扑来,险而又险地把他推开了,长戟贴着贺兰敏之的面门深深没入了地下。
“谋、谋刺?!”太子再顾不得害怕,慌忙拦在武后身前:“娘娘!皇父在三敬祭酒,还请您止步!”
武后厉声道:“圣上已被奸人所控制,你还不快让开?!”
“什么奸人?皇父神智正常,娘娘还请慎言!”
武后定住脚步,似乎发现了太子的不同寻常,上下打量这个儿子。
太子嘴唇抿得很紧,仔细观察的话眼底其实有一丝虚弱——那是母亲常年积威深重的缘故。然而若换做往常,孤身一人的太子早就被迫让步了,甚至都未必有上前质问皇后的勇气;今天却一动不动挡在母亲面前,大有决不妥协的架势。
十四岁的大儿子,此刻已跟她一般高了,穿着金黄色绣蛟龙的东宫礼服,头顶玉冠垂下金帘,随着肩膀颤栗的频率而微微晃动。
武后深吸了一口气,锐利的目光直直定在太子眼窝里:“弘儿,今天你已打定主意要跟本宫决裂了,是吗?”
太子颤抖道:“难道母亲不是早就视儿子如眼中钉一般,宁可杀之而后快了么?”
身后喊杀声震天,越来越多的暗门惨叫声武士轰隆隆奔来,兵戈撞击、重物滚落和尖锐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分不清是长戟还是鲜血的铁锈味,混杂在寒风里,飞扬起母子二人华丽的衣角。
“当初生你时,便早该想到有这一天……”武后缓缓道:“……真是造化弄人,时也命也。”
她猝然抬脚向前走去,太子大惊失色,上前要拦,却不防皇后狠狠抬脚一踹,毫不留情将他踹翻在地!
“母亲!”
太子挣扎着抱住皇后的腿不让她走,皇后抬手又扇了他一巴掌,僵持之中一片混乱。正在这时不远处的单超将数个暗门武士砍飞了出去,龙渊剑气化作光弧,冲出数丈后才骤然消散在了空气中,单超转身登萍踱水而来,厉声道:“皇后殿下!”
武后和太子同时一抬头。
“定魂针给我!”
刹那间武后简直难以置信,完全想不到眼前这个年轻人竟有那样的果决和狠辣,但紧接着一股从灵魂中迸发的欣慰由衷升起:“接着!”
单超当空抓住金针,在太子破了音的尖叫:“单超大哥!你要做什么?!”这一声中,头也不回跃上了降禅坛。
高坛上,皇帝颤颤巍巍将祭酒洒向大地,回头来嘶哑地问:“这是怎么了?何人喧哗?你……单超?”
皇帝对这个年轻英俊的禁卫的好感尚存,紧张神情微微一松——但他那口气还没完全松出来,随即就看见了单超手中的金针,当即大惊失色:“等等,你想干什么!来人,来人!”
单超大步走到近前,抱了抱拳:“陛下恕罪。”紧接着一手将定魂针扎进了皇帝的太阳穴!
——这一扎简直是干净利落、出手如电,皇帝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来,便全身剧烈发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单超硬搀扶起皇帝,只见他太阳穴中缓缓流下一线鲜血,整张面孔都在痉挛,脸色变得吓人地煞白,喉咙中不停发出“咯咯”的倒气声,整个场景变得异常可怕。
单超突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若是皇帝根本没有中傀儡术怎么办?
若是没有,那他此刻就妥妥是在弑君了,即便他自己没有九族可以诛,也绝对逃不过车裂分尸的酷刑。
单超面沉如水,眼底却掠过了一丝嘲讽的苦笑——那嘲讽是对他自己。当一切最坏的可能性降临时,他脑中最先浮现出的,竟然不是对死亡的恐惧和对命运的怨恨,而是担忧。
担忧谢云的安危,他还能打败尹开阳吗?
担忧谢云的将来如何,少了自己的帮助,他还能不能得偿所愿?
单超低头看看自己手腕,朱红色的发带在风中扬起。
他以为自己从长安慈恩寺巴巴跑回奉高行宫已经是很卑微了,以为冒死出手抗击尹开阳已经是贱到极点了;然而每当选择来临时,他都会发现,原来自己还能更卑躬屈膝,更摇尾乞怜一点。
“……嗬……嗬……”皇帝喉间发出被浓痰堵住的声音,涣散的瞳孔渐渐聚焦,倏而喷出一口浑浊的血沫!
单超侧身避过,皇帝抬起战栗的双手,一把抓住了他,半晌才断断续续嘶哑地逼出了一句话:“朕……朕为何……朕怎么在这里?”
单超心中一块巨石落地,正当此时,皇后匆忙逃上降禅坛,数个暗门武士飞奔上来,见到眼前这一幕登时脸色剧变:“陛下!”
武后朗声喝道:“陛下,先听臣妾说!”
皇帝恍惚的视线在空中漂移片刻,终于落在了单超身上:“……你……你来说,朕这是?……”
“陛下被尹开阳的傀儡术迷惑了心智,谢统领令我将定魂针刺入陛下颅骨翼缝,以此使您恢复清醒。”单超简明扼要地将事情经过解释完毕,起身道:“臣必须赶去协助谢统领,先告退了。”
皇帝失声道:“等等!”
武后上前一步,神□□言又止——眼下正是叫冤诉苦最好的时机,只需稍微挑拨,皇帝必然对暗门大恶,又能以此极大地巩固单超的功劳。
然而单超根本不以为意,回头欠了欠身,竟然连半点耐心都没有:
“陛下,谢统领身陷恶战,事不宜迟,容臣回来再向陛下请罪。”
皇帝愣在了当场,那句“爱卿留下护驾”还没出口,单超已经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经过武后身侧时连眼光都没斜一下。
在他身后,武后回过头来,眼神难以言描。
经过无数宫廷倾轧与朝堂斗争的她,在那一刻似乎突然预感到了某种不安的东西;但她攥住了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什么话都没有说。
·
社首山北,深涧中。
粗长的玄武蛇身断成几节,龟甲被完全撕离,只余龟身气息奄奄地趴在一滩黑血中。苍龙将房舍那般巨大的龟甲咬在嘴里,复仇般狠狠撕扯,龟壳顿时变成了破破烂烂的皮甲。
突然苍青巨龙不动了,头颈僵直在原地,喉咙里发出了低沉可怕的咆哮。
——锵!
太阿剑打着旋飞出去数丈,夺!一声重重钉在了不远处的山岩间。谢云猝然转身,还没抬起脚步,身前便被尹开阳横刀挡住了。
“住手吧,”尹开阳淡淡道。
谢云左眼尚好,右眼眶中却浸满了鲜血,顺着苍白几乎透明的脸颊缓缓流淌到下颌尖,鲜烈的色彩对比令人触目惊心。然而他神情却仿佛冰冻般毫无动摇,抬手抓住了新亭侯细长的刀身,掌心刺青光芒大盛,刀身在那耀眼的光芒中发出了恐惧的战栗。
啪!
尹开阳按住谢云的手腕,强迫他一点点离开刀身:“你已经不行了,阿云。精心谋划了这么多年的成果也该有命去享,即便你能拱卫紫微星回归正位……”
谢云突然抬眼:“单超!”
尹开阳猝然回头。
就在那一刻,谢云猝然抽身冲向太阿。尹开阳立刻意识到自己上当了,反应极快地一刀斩下,谢云已就地一滚、抽出太阿,转手“咣!”一声挡住了新亭侯。
尹开阳皱起眉,正待发力,突然感觉到了某种针刺般强烈而冰冷的杀意。
——不好。
千钧一发之际,尹开阳只来得及偏过头,便只觉左臂一凉又一热。
鲜血如开了闸般喷涌出来,炸得到处都是,尹开阳的左臂在手肘处齐刷刷断开了!
单超剑锋转移,劈开急速汹涌的空气。电光石火间尹开阳抽刀相回,全身刺青暴涨,在龙渊划破咽喉前终于险之又险地挡住了这一击!
扑通!
半空中刀剑对峙,血花溅起,左手连同断臂摔在了脚边上。
“你怎么回来了?!”
单超一怔,只听谢云再次厉声喝道:“你为什么回来?!”
尹开阳爆发出长笑,撤刀踉跄退后,在单超错愕的目光中突然抬起了断臂!
风从四面八方疾速刮来,汇聚成阴灰色的漩涡,一股脑向他左臂断口涌去。漩涡中心白光滋啦变幻,隐隐浮现出玄武图腾的模样,一圈圈顺着上臂缠绕上肩膀。
“此处是天下武道会的最后一处擂台……”尹开阳嘴角不断涌出血沫,边咳边笑道:“虽然我输了,但你上来了,便是要登台挑战的意思。”
“你得跟谢云一决胜负,甚至分出生死,才能决定谁是击溃了神鬼门邪教的新一任天下武林盟主……”
单超听到分出生死四个字,怒道:“什么乱七八糟的!”随即瞥向谢云,却只见他痛苦地退后,扶住山岩微微喘息,脸上的神情变换不定。
“让我送你份大礼,”尹开阳断断续续道,露出了戏谑的笑容:“你从漠北万里上京,一路上苦苦追索,却求而不得的……”
虚空中骤然现出一段焕发出银光的手臂,缓缓接在他的断臂之上,玄武刺青全数没入了皮肤。
尹开阳一声长啸,猝然抬手,阴风中数不清的冤魂厉鬼被拉扯来,在漫天哭号中统统被吸进了他有力的掌心!
单超逆风而立,将七星龙渊重重钉在脚底,借力稳住身形,却突然感觉后颈一凉——
数根细到几乎看不见的金针从经络中滑了出来,半空中闪现出微光,被尹开阳啪地合掌握住。
定魂针!
单超瞳孔瞬间缩紧,继而急剧张大。他下意识回头去看谢云,但谢云正俯身疾喘,错过了这转瞬即逝的一幕。
“……记忆。”
尹开阳终于吐出最后二字,向单超一笑,镜花水月的诡谲光芒从眼底闪现。
单超猝然抬手按住眉心,用力大到青筋凸起,所有神智都瞬间被苍穹中瓢泼坠下的记忆碎片盖满了!
“——为什么要杀我?!”
“为什么非逼着我死?!”
“你救我出来,养我长大,教我读书练功,难道就是为了今日将我亲手毙于剑下的吗?!”
月夜一望无际的沙漠中,锋利剑尖抵住了少年满是血污的额头。少年颤抖着抬起眼,顺着剑身泛出的寒光望去,从那双居高临下的、熟悉而秀美的双目中看见了自己狼狈的倒影。
“你本来就不该出生在这个世界上,而我养大你,教导你,难道不该索取任何报偿?……”
“……即便现在就告诉你所有真相……你又打算如何来回报我呢?”
断崖边,单超发出暴戾的低吼,用手死死掐住眉心,眼神时而清醒时而恍惚。
他的意识在记忆和现实中不断沉沦挣扎,幻境中的所有画面交织在一起,令他神智极度暴躁不安,甚至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地。
尹开阳彬彬有礼地欠了欠身,笑道:“接下来就交给你自己解决了——”随即纵身而上,虚空中传来玄武遥远的长吼,他的身形无声无息消失在了空气里!
单超原地剧烈颤抖,茫然抬起头,却只见谢云握起太阿剑,向这边走来。